日悬长空 第13章 第十三章

清山寺建于大邺初年，坐落在上京城西边的青岩山下，山上有一泉，泉水顺流而下，曲曲绕绕通过寺间，寺周绿意环绕，寺中央有一棵遒劲苍翠的参天古树，阳光照射在郁葱绿叶上，闪闪发光，整个寺院好似被天上倾泻而来的佛光笼罩着。

神佛俯瞰，流泉拨韵，古槐弄风。

“世子，到了。”

马车帘外，传来青阳的声音。

卫粼如释重负，起身推帘而出。

扶楚紧随着从马车上下来，抬眼一看，面前庙宇气魄恢宏，自带庄严肃穆之气。朝山进香之人熙来攘往，马车络绎不绝。

青阳将马车驶离寻找停靠之处，留下她和卫粼二人。

“走吧。”

卫粼神色恢复如常，语气淡淡道。

然后款步入内而去，独自先行，刻意保持距离的步伐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扶楚心中了然，抬手将自己嘴角按了按，默默跟上。

来至堂内，烟雾缭绕，一座巨大的金身佛像呈现在眼前，脸含笑意，栩栩如生，正慈眉善目的看着众生。

卫粼接过僧人递来的三支供香，撩袍跪在拜垫上，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扶楚立在身后，静静的看着眼前男子焚香叩拜。

她从来都不信奉什么神明，哪怕世上真有神明，天下如此之大，苦难之人不计其数，若只靠等待神明眷顾，要何时何地才会真正降临己身？所以，她只相信自己，想要得到之物，必然需要靠自身奋力挣来。

面前佛像金光普照，她却一脸漠然，全心都放在了眼前这位，真正能救她的佛——卫粼身上。

她勾唇轻笑，抬手轻抚玉簪，柔桡嫚嫚，一步步朝他身侧走去。

卫粼感觉到身旁拜垫跪下一人影，睁眼看去。

只见身侧女子眉眼含羞，双手合十，眼眸却直白的盯着自己。

卫粼眉头轻拢，有点莫名，正欲提醒她需要目视佛祖、诚心诚意方才灵验，就听见她开口，声音悠婉，暗含娇媚，字字句句砸入心头。

扶楚看着身边这位克己守礼、冷静自持的人道：

“神明在前，民女有罪，我对世子觊觎已久，心心不停念念不忘，求神佛指点迷津，到底要如何才能——得偿所愿。”

所言如同数颗石子砸入湖面，惊起一道道水花，漾起层层涟猗，那几枚小石子越沉越深，最终沉到心底，经久不散。

卫粼闭口结舌，怔怔的望着她。

扶楚毫无羞怯，柔夷伸到他的手上，直到触碰到指尖，轻轻握住，然后向他眨了眨眼。

卫粼终于反应过来，连连咳嗽，连忙将手缩回来，放在心口上。

“咳咳咳……”

扶楚直接将身子移过去，半拥着他，为他轻轻拍打后背。然后开口向门处的僧人求取茶水。

***

回程的马车内，卫粼坐在角落里，满脸通红，闭上双目假装休息。

扶楚这会倒是老老实实的坐好，与他保持着正常距离，只时不时抬眼瞄一瞄。

心中暗暗思量：今天的剂量实在有些...大，他病才渐渐转好，再刺激下去只怕承受不住，还是点到为止即可。

扶楚原以为，这一路上就这般沉默的回去了，没想到行至一半，卫粼突然睁开双眼，眸色认真的开口对她说道：

“殷姑娘突逢家中变故，投靠无门，心内忧虑，我知你煎熬不已。令尊之事我已看过卷宗，发现其中疑点重重，虽有涉及但罪不致死。我会尽力相帮，从中周旋保其性命。姑娘大可放心，往后随心，做自己便好，莫要再多思多虑，行违心之事。”

听闻卫粼松口，父亲有望全身而退，扶楚开心不已，笑意控制不住爬上眉梢。但听到最后一句，喜悦很快就消散了。

等等......违心之事？

扶楚笑意僵了僵，心内好似被重物压住一般，一口气被堵住不上不上。

其实他好像......说的也并无道理，自己本来就是故意勾引他，并非出自真心。

可是，为什么听及此言，自己并没有很欢喜呢......

对了，若是此刻承认了，岂不是证明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她待他皆是虚情假意？情义破裂，等到日后事情了结，便只能一别两宽，那她不就失去了卫氏这棵庇佑大树？这可不行！

扶楚心思百转，越想越觉得自己不能掉入他的陷阱里，那么快将自己的狼皮袒露。

她端正坐姿，黯然伤神的说道：“世子怎能这般作想？难道世子感觉不到我的真心吗？我自落水那日见到世子，便心生仰慕，这段时日相处，发觉世子为人坦荡、端正持方，我日益心动，实在难以自抑，所以今日才袒露心声，若是世子无意与我，直言便是，只求世子莫要误会于我，将我心践踏。”

言罢扶楚挤出几滴眼泪，以帕拭之。

观女子悲切，卫粼不忍，指节收拢在膝上抓了抓，“此事算我不好，殷姑娘莫要介怀。姑娘的心意，我已知晓，只不过如今政事棘手，我实在无心男女之事，姑娘所求我无法回应，并非是嫌弃姑娘之意，望姑娘理解，日后另觅良人吧。”

不嫌弃便是有机会，另觅良人？怎么可能！当然不能就此作罢。

扶楚将眼泪擦干，抬眸认真看着他说道：“我只有一心，尽数给了世子，哪还有旁的予给他人。世子既无心，我亦不会死缠烂打，今日之事我不会再做，往后我便静静等着世子。只求世子来日若想拾起情爱，切莫将扶楚忘了。”

……

这下好了，卫粼只觉得还不如一路上都不说话的好，眼下莫说眼睛，就是自己整个人都无处安放，恨不能钻入地底。

他一动不动的看着车帘：怎么还没到啊......青阳驾的也太慢了！

***

几日后，扶楚院内。

“沁竹，你将此物帮我送去给朱明吧。”

扶楚将刚刚缝好的香囊递给沁竹。

沁竹摸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真心夸道：“殷姑娘，你绣的可真好！”

“你若喜欢，我这便绣一只给你”然后思索道：“沁竹沁竹，芳香四溢、清爽脱俗，我给你绣上绿竹可好？”

沁竹开心的点了点头：“谢谢殷姑娘！”

然后拿着手中的香囊，往朱明住处走去。

来到朱明住处，只见房门大开，里头安安静静。

沁竹伸头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朱明正在方桌上奋笔疾书。

“朱明！你这是在写什么？”

朱明抬头，脸上沾了些许墨汁，看见来人，马上放下笔墨，站起身来朝她招手：“沁竹姐，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吧！”

沁竹入内，看着桌上的鬼画符，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这到底是写的是什么字。

朱明看沁竹低头瞧了半天，心内发窘，挠了挠头，“世子叫我练字呢，我这才刚刚开始，随便写写，我认真写起来可不是这样的。”

沁竹心中只觉好笑，也不揭穿他，将自己手中之物塞进他怀里，“你拿着。”

朱明看着手中精致的香囊，猛虎半卧、香味扑鼻，他心中雀跃，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朝沁竹说道：“沁竹姐，这怎么好意思...”

沁竹看他神情扭捏，低头不敢看她，怕他误会，连忙解释：“这是殷姑娘叫我送来给你的，之前害得你被世子责罚，这几日特意绣来向你赔罪的，殷姑娘说，虎乃山中霸王，你总有一日能龙腾虎跃、大有作为。”

朱明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装作不在意的说道：“嗐，就这事儿呀，我早忘了，麻烦沁竹姐回去跟殷姑娘说，以后有事尽管来找我，我定尽力帮她办妥！”末了又添一句，“哦，需得与世子无关。”

沁竹点头，闲聊片刻便回去了。

朱明喜滋滋的将香囊拿起来，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然后郑重其事的把它系到自己腰上。

然后静下心来，继续埋头练字。

申时，朱明拿着自认为写得最好的一张字帖，来到卫粼院内。

入内见世子正坐在书案旁，一丝不苟的拜读手中书籍。他脸色红润，气色恢复如常，显然是这段时日的休养有所成效，身体好了不少。

朱明弯腰，恭敬的将字帖呈上，卫粼将书放在桌上，接过字帖，仔细查看。

一串乌漆嘛黑的东西进入眼帘，纸上所写，字迹惨不忍睹，三岁孩童都比之强。

卫粼心中默叹，之前写的更不堪入目，这已经算进步很多了，至少能辨出点字态。

正欲夸他几句，好让他再接再厉，抬头便看见他腰上系着一个崭新的香囊，味道淡淡传来，不正是扶楚之前所用的兰花香味儿吗？

卫粼放下字帖，沉声问道：“你这香囊是哪来的？”

“回世子，这是殷姑娘送的，她特意给我绣的老虎......”

朱明还在叽叽喳喳的解释图案，卫粼却半点也听不下去了，心中悄然升起一团火，随即伸手拍了一下桌案。

“啪”的一声。

朱明顿住，立刻把嘴巴闭上，好好地怎么生气了？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他想了又想，没想明白，犹豫着开口问道：“世子，怎么了？”

卫粼一愣，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发怒，只觉得心中突然起了无名火，堵的难受。

他垂下睫毛遮住眸色，伸手指着桌案上的字帖，严肃说道：“你自己瞧瞧，这写的到底是什么？身为我的贴身随侍，怎可连这么简单的字都写不出来，你回去将这诗给我抄写百遍！不把字练好就别来见我了！”

朱明扁嘴，凄然退下，一边走一边想：果然，世子他不爱我了，他之前从不会因为写字不好对自己生气的......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