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一下子就清醒了。
刚好有值班的护士拿着登记表来找他核对,阮星蘅微微侧头,温煦的目光刺痛了她的眼。
她的心一下子被紧紧的揪起来,又被狠狠的撕烂踩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一切都在告诉她。
看吧姜黎,这就是和阮星蘅主动提分手的后果。
深爱她的阮星蘅。
早就被她弄丢了。
姜黎吸了吸鼻子,气势弱了下来,趁着他们交流的间隙从医院溜了出来。
阮星蘅站在原地愣了一会,等到值班的护士将表收走,他才将视线从姜黎离开的背影收回。他下意识想要出去追她,理智回了笼,又克制地收回脚步,只低头匆匆写了张药单开给小护士。
“一点感冒药,麻烦帮我开一下。”
“哎,阮医生,今天真是谢谢你帮我值班。”
女医生很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京大医学院的高材生给我看诊,真是太大材小用了。”
阮星蘅下意识笑了笑:“太客气了,医者不论贫贱,能治病救人就是最好的。”
“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新的医学研究项目吗?”女医生拢了拢头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要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做个助手。”
“哎呦呦,还是我们博士生魅力大,一来啊就把我们千里不开花的庄医生的魂给勾走了。”
“刚好啊,庄医生家是不是也是京市的,服务期一过,跟着阮医生一块回京市不是刚刚好。”
几个年轻的小护士开着玩笑,一半是撮合阮星蘅和庄医生,另一半也是试探阮星蘅的态度。阮星蘅来这儿时间不长,待人温和有礼,就是不大好亲近。
几个小护士闲谈嬉笑,称他是藏区高岭雪山上最难摘的一朵花。
庄雅明白这几个小护士是拿她开涮呢,她哼笑一声,当即道,“你们对阮医生感兴趣别拿我做筏子啊,我和阮医生是在京大医学院认识的,有心思不早就下手了。”
阮星蘅安静地听完她们的一言一语,目光清清淡淡,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庄雅突然想起来医学院有个对他很高的赞誉。据说是阮星蘅第一次上手术台的时候,带他一起的老教授称赞他心思沉静如水,是天生做医者的料。
阮星蘅真的没有情绪波澜吗?
不尽然。
庄雅还真见过那么一次。
那是个下雪天。
就算穿着厚棉服也会冻到发抖的雪夜,她从实验室迎着风雪回寝室,在半道上忽然看见有个人。
庄雅眯着眼打量了很久才敢说,那个弯着腰趴在长廊上写信的人是京大被称为学神的阮星蘅。
她不敢认是因为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阮星蘅。
清瘦的背微微弯曲,冻得通红的指尖死死压着那一方薄薄的书信,在风雪一片的天地里,灵魂像是在忏悔。
有纸顺着狂风飘落,庄雅捡了一张偷偷拿回宿舍用铅笔拓印。
只有最后一行字,力道重的像是要划破纸面。
上面写的是——
“狸狸,别不要我。”
清冷的音色再度将庄雅的心绪唤了回来,她的目光再度集聚在面容沉静,姿态端方的阮星蘅身上,心里复杂的几乎以为那次是个梦。
“我和喻教授请了假,这次来,不为公事。”阮星蘅答道,他身子往一旁侧了侧,大概是准备告辞了。
庄雅立刻追问道:“是私事吗?”
这话说完她就觉得有点唐突了,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第六感在提醒着她,于是她不得不压下烦躁抬头看着阮星蘅。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因为她这句冒失的话有任何的不悦,那双寡淡清冷的眸相反,甚至漫上了一点儿不可说的笑意。
“来找一个人要说法。”
……
另一边,姜黎从医院出来就失去了方向,刚刚气势用的太足,出来的时候冷风一吹,她立马就感觉脑子里涨的难受。
顾川野后来是在医院停车场看见了她,他使劲摁了一下车喇叭,才看见她慢吞吞地爬上了车。
“姜黎,我打你那么多电话你居然一个都不接。”
“手机静音习惯了,忘记调回来了。”
“那你还挺聪明的,记得我开车,知道往停车场跑。”
顾川野瞥了她一眼:“你感冒药呢?”
哪看什么医生了,姜黎气不打一处来,靠在真皮座椅上病怏怏的说,“忘记拿了。”
顾川野这下是真无语了,他打了反向盘回转,随口吐槽她,“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可能就是为了遇见你吧。”
这句话突然就将姜黎的记忆勾到岁末下雪的那个高中,她从小身体弱,一到冬天就必然感冒,又不爱喝药就硬生生地拖着。后来阮星蘅发现了她这个小毛病,第一场雪刚落下,他就准时端来冲泡好的板蓝根,美名其曰给她增加抵抗力。
姜黎压根不是听话的人,她天生的反骨,借机提出许多无理的要求,有时踩着高跷板凳想要亲上他的唇,被推开又低低看着他害羞的样子闷声笑。
反正阮星蘅经不住她逗,清清白白一双眼被她缠的最后不敢正眼看她。姜黎一边享受着他照顾,一边耍着无赖,扯着他校服衣摆问他是不是会永远对她这么好。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
不重要了。
姜黎揉了揉眼角,勾唇笑了一声。
她今天没化妆,一副病容没什么精神地靠在车座上,五官周正睫毛纤长,较之往日的明艳动人,眉宇间倒是甜了几分好亲近的柔软病弱。
在顾川野等候路口红绿灯的间隙,姜黎忽然将手放在方向盘上。
她声音藏在喉咙里,瓮声瓮气像撒娇,“别去那家医院。”
“我见到阮星蘅了。”
顾川野动作顿了一下:“什么想法?”
不等她回答,顾川野就语重心长劝告她,“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窗外树影摇曳,街景回溯成一道道虚幻的影子,姜黎懒洋洋的歪着脑袋,忽然视线顿足,心跳漏了一拍。
阮星蘅站在十字路口处,那双没有多少情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衬衣下摆被风微微吹起,清瘦的指节拎着一盒药袋。
他眼里浓浓的忧伤神色有一刻没有遮掩住,就这么直挺挺地撞进了姜黎的眼睛里。
她立马扭过头,心里却开始泛滥起很不好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姜黎慢吞吞说:“我可能是个倔驴。”
西北的风刮在脸上像是生刀片一样,阮星蘅就像浓墨街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笔,随着车流攒动很快消失在视野里。他的身影抽离,姜黎的心猛的一揪,随即若无其事扯开话题,“老实说,你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
顾姜两家是世交,思来想去能唤动顾川野来的,也只有她妈了。
姜家对孩子是放养式,这一点在姜黎的身上尤甚。她的父母是整个京市贵族圈里有名的恩爱夫妻,成婚第一年生下了她,姜父舍不得妻子受苦,第一年就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后来姜黎一断奶就被扔到了姜家奶奶身边养着,这一对新婚夫妇则是环游世界,过上了神仙眷侣的日子。
可能人上了年纪,开始想要儿女之福了,一直不太管孩子的姜家夫妇居然也开始催婚了。
顾川野嗯了一声,语气一贯轻佻,“你那堂妹给你介绍了个对象,你妈可满意了,你再晚点回去就能直接吃上自己席了。”
姜黎霎时间苦了脸,感觉整个脑袋更痛的厉害。
“我不是和她说了吗,我没有任何结婚的想法。”
姜黎叹了一口气:“忙完手里这个项目,我就回家。”
——
飞机在京市机场落地的一瞬,姜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明明拍摄的素材已经全部集结好,可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里。
或许,也不会再见了。
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晃出去,姜黎在洗手间拿出补妆包,仔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这才走了出去。
机场外面停了一辆深黑色的车,推开车门进去,姜黎有些惊奇地看着车后座的女人。
“妈,你怎么亲自来接我了?”
宋丽萍看着她:“当然是怕你再一走大半年不归家。”
姜黎被说的讪讪的,安分的靠坐在座椅上。宋丽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司机等会送你去饭店,中午去和林泽楷吃个饭。”
“不去。”
姜黎瞥了她一眼:“我和您说的很清楚,我应该是没有要结婚的打算的。不管是多优越的条件,在我这里什么没用。”
宋丽萍被她噎了一下,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你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啊,我当初到底为什么受那么大苦把你生下来?”宋丽萍絮絮叨叨,“你看看你佳欣妹妹多听话,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这个姐姐,她爸爸也救了你爸爸的命,多好的一家人。”
“如果能选择出生,我一定不会让自己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让您受这么多苦。”姜黎回头瞥了一眼宋丽萍,唇边滑过讥笑,“既然觉得这么受罪,当年怎么不做好避孕措施呢?”
宋丽萍脸彻底黑了下来,她强忍着没有发火,看着姜黎的目光满是厌恶。
“我倒情愿她是我女儿,佳欣乖巧又懂事,康桥名校毕业,回了国就帮着姜家打理公司。哪像你学习学不出本事,工作也不体面。前两年找个对象,还让人甩了。林泽楷有什么不好?家里有钱又有学识,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让全家都为你烦?你是做姐姐的,难道你要佳欣越过你先结婚?”
提到阮星衡,姜黎声音冷下来,“不是他甩了我,是我和他说的分手。”
宋丽萍冷笑一声:“你当我不知道?你那是没法子了,他要出国,指不定就不回来了。你要不先提分手,面子里子都没了,那才是真的丢死人!堂堂姜家大小姐,居然能被一个穷小子甩开。”
气氛一下剑拔弩张,前排的司机早就见怪不怪。
这家的主人夫妻感情是真的好,不负责也是真不负责,为了享受自己二人世界,就把闺女一个人丢在外头,难怪一见面就要吵架。
“是,我就是故意先提的分手。我就是不喜欢被放在一个被选择的角度。因为我知道只要是选择,我就会被抛弃。妈妈当年不就是选择把我丢下了吗?我也讨厌有人为我牺牲,而且我希望他可以继续往前走,我凭什么要挡住他的前程?”
车还没有到餐厅姜黎就已经叫司机停下了,她的感冒没完全的好,拉开车门的一瞬冷风灌了进来,她别过脸开始咳嗽。
她就这么沉静的看着宋丽萍。
看着她在这个世界上血脉相连,称得上是最亲近的母亲。
姜黎悲哀的发现,无论过了多久,无论攒够了多少的失望,她总是不可避免的会感觉到悲伤。
她一字一句说:“妈妈,你早就失去了管束我的资格。”
-
姜黎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在刚结束中考的那个暑假。
宋丽萍一如往常,把她送到一个朋友家里住,而自己美名其曰和丈夫享受难得的二人时光。
这不是姜黎第一次去别人家里。
事实上,她在自己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呆在这些陌生家里的时间甚至比和父母相处的时间来的更久。
小时候不懂,还很新鲜到别人家里做客,后来青春期来临,她第一次有了寄人篱下的局促感。
那年暑假她来到了在江宁定居的二叔家,她其实很不喜欢他们家,可是宋丽萍说如果不呆在他们家,她整个暑假都没有地方可以去。
二叔家里有个和她一样大的女儿,叫姜佳欣,跟她不大对付,两个人明里暗里总是掐架。
临走的时候,宋丽萍买了个洋娃娃哄她,姜黎还挺宝贝这个礼物的,又知道姜佳欣的秉性,特地避开她找了个空柜子小心放好。
谁知道晚饭的时候就看见姜佳欣站在窗户底下,脚下踩着她的洋娃娃,手里拎着一串钥匙。
“你以为你把衣柜锁起来我就找不到了吗?这是我家,所有东西都是我的。”
姜黎看见那个脏污的洋娃娃,怒气上涌,想也不想扑到她身上,两个小女孩扭在了一起,谁都不肯服输。。后面的结局是姜佳欣被父母抱着去诊所上了药,而姜黎因为没有大门钥匙只能龇牙咧嘴地徘徊在长长的街道。
宋丽萍也给她打了电话,说她不够懂事,让她乖乖认错在二叔家里呆下去。姜黎默不作声,只把自己沾泥的娃娃抱在怀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
……
和姜佳欣打完架后她就没了去处,七月份的暑气熏蒸的人快要喘不过来气,姜黎趿拉着拖鞋百无聊赖地蹲在路灯下数蚂蚁。
她的样子狼狈极了,白色短袖上带着泥痕,仔细看细白的脖颈还有抓痕。
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安安静静俯下的脖颈,优雅美丽的像落难的天鹅。
阮星蘅下楼丢垃圾的时候,刚好看见这一幕。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分钟,在路口反复绕了三次,才犹豫着上前。 “你需要帮忙吗?”
他蹲了下来,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搭在弯曲的膝盖处,脸上的笑容温煦清淡。
姜黎迷迷糊糊抬起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又觉得自己是被热出了幻影。直到她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清冽的嗓音再度落下——
“你受什么委屈了吗?”
姜黎反应过来了,她抱紧怀里的娃娃,委屈的情绪居然在这会儿奇异地蔓延到全身,这是她在面对宋丽萍的时候都完全没有的情绪。
他身上有很浅淡的皂角香气,包裹在两个人周围很是令人安心。姜黎感觉心尖痒痒的,有点陌生的悸动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当她的目光落在少年清瘦周正的脸上的时候,眼睛慢吞吞的眨了眨,好像明白了什么。
后来很久很久,她才想明白。
有一颗名为暗恋的种子,就是在这时候埋下的。
姜黎一下子卸掉所有的对峙与顽固,抬起湿濡濡的睫毛盯着他看。
她对他伸出了手——
“你能带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