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影 第6章 第 6 章

星期五下午，楚源因为社团要开临时会所以先走了，日影索性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整间教室被夕阳抹上一层暖洋洋的颜色，让人不由得沉浸在慵懒的气氛里，但日影却感觉冷嗖嗖的，萧陌的目光一刻都不曾离开自己。

她悄悄望向少年。

那是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表情啊。

清冷而锐利的目光中，透着怜悯、不解还有同情。他仿佛在揣测什么似的微微皱眉，用力抿着的嘴角漫开疑惑，甚至嘲讽。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究竟想传达什么给我？

日影默默走出教室，刚想离开，身后就有人喊住了她。

“日影。”

轻轻的、带着细微气息声的甜美声音。

日影回过头，看见身后对她微笑的倾寒。

“你要走了吗？”她问道。

“嗯，你有事吗？”

倾寒有些失望的样子。

“今天，你的朋友楚源不在你身边吗？”

“她有事先回去了。”

“这样啊。”倾寒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鼓足勇气似地开了口：“那么，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日影一愣，刚想说“好啊”，就看见萧陌冷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停留在倾寒身上：“你不必如此执著，没用的。”

倾寒紧紧抓住日影的手，不愿放开似地紧紧抓住。

“你们就不能……”

“你应该能明白，一切是无法避免的，这也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事。算了，倾寒，按你认为是正确的去做吧！”萧陌的表情变得柔和，叹了气便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倾寒。”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日影终于开了口，“你们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吗？”

“相信我，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日影没有说话。

“日影。”倾寒凝视着她的眼睛，“就算全世界都背叛了你，我也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相信我，大家都是你的朋友。萧陌也好，落离也好，大家都很喜欢你，将你视作很重要的人。”

日影看着眼前的黑发少女，不知该说些什么。

“今晚，能不能去我家住呢？”

美丽的灰色眼眸，像是夜里明亮的星辰。

“我们明明才刚见面吧，你为什么对我这么……”

“日影。”在黄昏绚烂的天幕下，少女踮起脚尖，樱花般的嘴唇轻触日影的脸颊，“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一直太过努力了，你从未想过放弃自己人生。这样的你在我心中无比美丽。我只希望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就算他不在了也没关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

黄昏。

天空中游移的云彩远远铺叠开来，云层的罅隙间投下浓重的橙色残光。

但是，这样如油画般的世界仿佛在慢慢褪色，如同潮水，裹挟着所有的声音、笑语、眼泪、记忆、岁月，涌入地平线后未知的天地。

满是尘埃的幕布落下了。

十岁的日影穿过家中宅邸一道道厚重的门。

“小姐，当家有很重要事的找你。”

“我知道。”

小小的女孩语气如同沧桑的老人，缓慢而钝重，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面容平凡，但是眼睛明亮。稚嫩的脸庞中透着成人般的隐忍与坚定。

十岁的日影恭敬地垂首站在男人的面前。

“父亲，你有何事？”

“抬起头来吧。”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感**彩。

日影依言仰起头，却不敢直视男人。

“可怜，同样是东方人的面容，你却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男人叹息。“听着，未来你迟早是我们家族的\'表当家\'，你可万万不能对自己有所松懈。你的神学老师、俄语老师、经济学老师等诸位授课老师都会加紧对你的督促。不要让我失望。”

“是父亲。”

女孩再次垂下头。

*

我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向前奔跑。

无论一出生就被安排了残酷的命运，我都绝对不会放弃自己的人生和未来。

再平凡的人，只要怀着纯洁坚定的意志，就可以创造出一个不同的世界，我长久以来都坚信这一点。

尽管一直为这幢宅邸所禁锢，尽管一直在吞咽痛苦，尽管从未获得父母的情感与疼惜，尽管从未像普通的少女那样生活过，我还是渴望被人认可、被人赞美、为人所爱。

我不像弟弟落离，他是一个天生具有我们家族所追求的力量的人。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这又如何？我也拥有独立、完整的人格，我也拥有自己的梦想与热忱，我也有十分重要的人。

没错，一个是我唯一的朋友比阿特丽丝，还有一个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男孩。

直得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和他，萧寞，相遇的那天。

*

八岁的日影紧紧抓着雕花的铁栅栏，向外张望着。

今天正好父母都不在，神学老师也有事暂时告假，她便在弟弟落离的掩护下，溜到庭院里玩耍。

大门外很少有人经过，即使偶尔有一两个路人走过，也不会去在意一个小小的的女孩。

当日影失望地转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男孩的声音。

“你等一下。”

日影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眼前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眉眼清秀干净，额前柔软的发在阳光里透着酒红色。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当然，这里就我们两个。”男孩走近日影，“你是这幢宅子里的大小姐吗？”

“我情愿不当什么大小姐。”

“你真奇怪，住在这么漂亮的地方却仍不满足。”

“你想进来看看吗？”

“想！”

“可我没有钥匙……”

“没关系，看我的。”男孩利索地爬上雕花铁门，一跃而下。“怎么样，厉害吧？”他很得意地笑。

*

两个人并肩穿行在庭院里，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投下斜斜的影子。

“这些都是茶花。”日影说。

红色的花瓣重重叠叠，很漂亮。

“说起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呢。”男孩笑眯眯的，眼角溢出一点光亮来。

“日影，日光与阴影。”

“真是奇怪的名字。”男生的表情认真起来，“但是非常特别，也很好听。我叫萧寞，萧瑟的萧，寂寞的寞。”

“这个名字同你并不相符，你是非常开朗坦率的人。”日影嘴角牵起笑意。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寞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幸福的人，你也要成为幸福的人啊，日影。”

日影点点头，伸手采下一朵枝头盛开得最好的红色山茶花，递给男孩。“送给你，就当是你能够陪伴我的谢礼了。”

“我才不需要呢。”他凝视日影的眼睛，“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嗯，朋友！”

临别的时候，白亮的天际已经拓出半轮月亮。

日影依依不舍地隔着大门望向男孩。

“还能再见面吗？”

“当然。”男孩挥挥手，“我一定会再来见你的。”

“真的吗？”

“嗯。”男孩隔着栅栏的缝隙伸过手来，“拉钩。”

日影迟疑着将细而白的小拇指搭在男孩的小拇指上，“那我们说好了，萧寞，你一定不要忘了我。”

“日影。”萧寞的表情温柔而认真，“我会记得你。”

*

少年在高大的玉兰树下停下脚步，他回头对身后的少女微笑。

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扩散在了玉兰树下带着清香的空气里。

他说：“日影，我要记得你。”

我要记得你。

日影，我要记得你。

曾经那个小小的男孩的面容与此刻少年的面容相叠，仿佛斩断了时间的桎梏一般，分明而又清晰地拓印成心中永不磨灭的剪影。

玉兰树洁白厚重的花瓣飘落了。

是的，我一直记得，那个来自外面的世界的男孩，与他的相遇，就是奇迹。

几千亿、几万亿年之前，宇宙中无数微茫的光尘星屑，因为一次大爆炸而成为了一个完整的球体。

这一个对全宇宙而言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改变，于人类而言即是奇迹。

而你，与即使身处黑暗还在努力奔跑的我相遇了。来自外面世界的平凡的你与被孤独和寂寞的茧所束缚的我相遇了。这即是我的奇迹。

萧寞，你对我从未食言。

从那天起，你经常和我相见。有时候仅仅是相隔大门的寥寥几句对话，都能让我无比喜悦。

“日影，我来了。”

你对我快活地笑。

“日影，你每天在那幢大宅子里做什么呢？”

你好奇地问我。

“日影，你今天看上去似乎很伤心啊。”

你黑亮的眼眸中有关切与疑惑。

“日影，如果我们都长大了的话，就可以每天在一起，想怎儿玩就怎么玩了吧。”

你坚信着。

“日影，你要多笑。女孩子如果笑起来漂亮的话，那才是真的好看。“

你看着我，眉眼间光彩流转。

萧寞，你诗化了我的岁月。

你是我的少年，唯一的少年。

我最爱的、美丽的少年。

童年时的你，长大后的你，悲伤的你，喜悦的你，痛苦的你，鲜活的信，死去的你，都是我深爱的你。、

萧寞，不知你脑海中是否还有这段回忆。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我们两个偷偷地在庭院中闲逛，你无意发现角落里有一座废弃的日晷，我跑过去将上面厚厚的灰尘拂去，这座日晷坚硬的表面早已风化有了裂痕，就连上面的刻纹也不再清晰。

我对你说：“萧寞，你知道吗？它一直在这里。”

“一直吗？有多久了呢？”你的神情有些迷惑。

“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足以让人的心变得荒凉。”

“以后，它也要一直在这里吗？”你问我。

“会一直在这里，直到破碎。”不知为何，我变得不安，心里空洞洞的。“然后……消失。”

是的，消失。

消失和死亡其实是一样的事情。

或许当时的一切已经预示了我们的未来。现在回想起来，这多像是一个天法逃避的命运的宣告。

再后来……再后来……你一天天长大，来这里与我相见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的萧寞，渐渐不再是男孩的模样。

原本圆而黑亮的眼睛变得狭长狡黠，但清澈一如当年。

原本清瘦灵活的小小身躯变得修长挺拔，远远望去如同树木。

原本圆润的脸庞有了分明的棱角与线条，笑起来的时候透着年轻的光辉。

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低沉，却一样动听。那是男生特有的干净声线。

我的萧寞，他变成了美丽的少年。

然而，在我们彼此越来越少的相聚时间里，心也越来越远。

我们时常会因为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尴尬。

我们时常用勉强的笑来打破沉静。

我们的眼神有时即使相遇，也会很快各自移开。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我不明白。

我不怕争吵，相反，我情愿争吵，也不愿让彼此之间的羁绊在莫名其妙的隔阂中消磨殆尽。

终于，以某一天为间隔点，你消失了。

拥有少年身姿的你，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只是从那天起，你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

萧寞，你的消失与你的出现同样让我猝不及防，带来的小小的风暴吹彻了紧锢我的小小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