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稻荷神社住了一晚,缘一觉得自己好像能理解什么是“太阳的味道”了。
在稻荷神社的每一个角落中,确实都弥漫着一股分外浅淡的香味,颇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他很难为这种味道找到恰当的形容词。
如果真要让缘一找个比喻的话,他大概会说,稻荷神社里太阳的味道很像是冬日里晒了一整个白天的被子散发出来的气味。
温暖的、淡淡的香味。
隐约好像听到门外有重重叠叠的微弱脚步声。缘一推开门出去,才发现是御馔津的小狐狸们聚在了房门前的空地上。每只小狐狸的嘴里都叼了一块金黄色的油豆腐,正欢快地到处蹦跶着呢。肉垫与爪子敲在地砖上,重叠在一起,便就变成了缘一所听到的脚步声。
“呀,缘一大人,您已经醒了啊?”
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日和坊仰起脑袋,对他露出一笑。
“您要不要吃油豆腐呀?稻荷神社的油豆腐可是很好吃的哟!”
她把捧在手里的白瓷碗举到了缘一的面前,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的都是汤水,幸好她手一向很稳,否则怕不是一抖就会把里面的汤撒出来。
切成了长条形状油豆腐浮在汤上,盖住了氤氲的热气,几根和油豆腐颜色相似的竹轮也混入了其中。在清澈的汤底中沉着几块透白色的萝卜,还撒了一层青葱,看起来倒是十分诱人。
在一旁看守着小狐狸们的一位巫女为缘一也盛了一碗油豆腐。
“谢谢。”
他接过油豆腐。小狐狸们也跑过来了,在他腿边打转不停,毛茸茸的尾巴甩来甩去。这让缘一有点不知所措,完全不知道这群小狐狸特地跑到自己的身边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捧着碗,缘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听到日和坊轻轻地笑了一声。
“狐狸好像馋您碗里的油豆腐了呢。”她说,“它们可真是嘴馋呐。”
“是这样啊……”
缘一点了点头,抬腿跨过一只狐狸的后背,这才算是逃离了狐狸们的桎梏。
他慢慢地走到日和坊身边,忽然问她道:“话说起来,为什么狐狸会喜欢吃油豆腐呢?”
这倒是个好问题。
日和坊咀嚼着竹轮,盯着小狐狸们看了好久,可惜并没有想到任何的解答,只好摇摇头,坦诚地回答道:“我不知道呢,但总感觉……这是某种常识?”
“就算是常识,也应当有解释的理由才对吧。”
对于缘一的刨根问底,日和坊又沉默了。她用手中的木勺子戳着沉在碗底的白萝卜。可就算是把萝卜块搅和成了萝卜碎,她依旧还是觉得脑袋空空。
说起来……狐狸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吃油豆腐啊?
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日和坊决定向他人求助。
喝下一大口热汤,日和坊放下碗,一路小跑到树下,轻轻一拽正在扫地的巫女的衣袖,问她:“巫女姐姐,您知道为什么狐狸喜欢吃油豆腐吗?”
巫女扫地的动作慢下来了。她捏着扫帚柄,思索了一会儿,无奈地摇头:“抱歉,我也不清楚。”
“是吗……”
说不定得询问稻荷神大人才能知道答案了吧,但今天她去了高天原,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
要是这些小狐狸们能说话,那倒是可以去问问它们。日和坊想。
可问题是,小狐狸们不会说话——它们就只会吱吱叫而已。
虽说这些小狐狸们数百年来一直都跟在稻荷神御馔津的身边,从某种角度来说也能算是神的使者了,但说到底,它们也就只是狐狸而已。
不是神,也不是妖怪,就只是单纯的小狐狸罢了。
“有了有了,我们去问狐族的妖怪吧!”她很认真地向缘一提出了这么一个很无厘头的建议,“不像稻荷神社的小狐狸们,狐族的妖怪可是能够口吐人言的——如果以后就机会遇到狐族妖怪的话就问!”
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想要遇见狐族的妖怪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过去她就没遇到过几只狐狸,现在想必一定是更加艰难了吧。
但她还是想要怀揣着期待——说不定在启程去北方的路上,她会遇到晴明大人身边的那只小白狐狸呢!
大抵是感觉到了她心中的期待,缘一没有出声否认她的天真念头,反倒是点了点头,应道:“嗯,好。”
日和坊抿唇一笑,连眼角都透出了笑意,倒是不再多念叨什么了,继续吃着手中满满一碗油豆腐汤。
喝完了汤,解完了馋。日和坊陪着小狐狸们玩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声分外熟悉而嘹亮的鸟叫声从远处悠悠传来。日和坊急忙抬起头。
她一个小小的黑点正从远方的天边飞来。离得越近,“小黑点”的形状便就愈发清晰。渐渐的,日和坊看清了它的翅膀和贴近在腹部的爪子。
想也不想,日和坊立刻奔向了缘一。
“缘一大人缘一大人!”她的话语中染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兴奋,“铁柱它回来啦!”
“我知道。”缘一笑着颔首,“我听到它的声音了。”
铁柱的叫声一向响亮。就算还没有见到它这只小乌鸦的羽毛,光听到它的叫声就能猜出那是它了。
在日和坊与缘一,包括一众小乌鸦的注视之下,铁柱扑棱着翅膀飞入了稻荷神社,一如既往般精准地落在了缘一的肩头。
“咕……飞累了飞累了……”
一开口就是疲惫的喘息声,连翅膀都耷拉下来了。
从没有表现出这般疲倦模样的铁柱,看来确实是累垮了。
日和坊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
“还好吧?觉得累的话,就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吧。”她说,“对了,你不是说要到明天傍晚才能与我们汇合的吗,怎么提前了一天?”
铁柱趴了一会儿。待体力恢复一些了,这才说:“当然是因为我拼劲了全力一路狂飞,所以才能这么快就赶到这里啊。”
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些许的骄傲感。
“而且,我很幸运地遇上了顺风——去的时候是顺风,回来的时候也是顺风——所以飞得特别快!”
“是这样啊。辛苦你了呢。”日和坊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不过……话说起来,你这一次好像白跑了啊。”
“白跑?咕……算是吧。源大夫家的书里,压根就没写到什么和那个跨越时间的术式有关的内容——一丁点都没有。而且,因为他不是阴阳师,所以什么都没问出来。但是!我还是有打听到一个很有价值的消息的哟!”
铁柱说着,瞬间打起了精神,拍拍翅膀站了起来,高高地昂着小脑袋,俨然一副渴望被缘一与日和坊夸奖的模样。
被好好地夸了两遍,它这才重新切入正题。
“我回来的路上,又遇到我的七舅姥爷了。它告诉我,是位于北方的陆奥出现了大量的鬼——很多很多的鬼!似乎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了很久,说不定超过了三年以上。”
这个可怕的数字听得日和坊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年……!?”
铁柱煞有介事般点了点头:“没错,确实是很久了,对吧?但不知道为什么,陆奥的事情是直到最近才发现的。”
“陆奥啊……”日和坊摸着下巴,皱眉思索着,小声咕哝了一路,“总感觉好像距离这里特别远的样子呢……”
“没错。那里差不多是最北端的地方了。”缘一说。
“被鬼占据的地域,总感觉听起来好可怕……”光是这么说着,日和坊都忍不住发抖,“我们快赶过去吧,好吗,缘一大人?”
听到日和坊这话,铁柱不可置信地“诶——?”了一声。
“不是不是。你们先听我说。”它不停地跺着小爪子,“现在,鬼杀队已经派出很多剑士赶往陆奥了——就连鬼杀队的水柱也过去了哟!也就是说,我们没必要去陆奥了,当然也没有必要再继续往北方走了。所以啊,我们就……”
不等铁柱说完,缘一便就站起身来了,大步迈出偏房,右手扶着日轮刀的刀柄。虽不言说,但目光却透着沉静。
“走吧,我们该出发了。”
被打断了未尽的话语,小乌鸦的脑袋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还笨笨地反问了一句:“嘎?出发?出发去哪里啊?”
“去陆奥。”
缘一给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铁柱听得都炸毛了。它难以置信地盯着缘一的侧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开玩笑的成分,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是了。它当然看不出来了。
因为缘一本就不是什么擅长开玩笑的性格——而他现在,也确实没有在开玩笑。
铁柱惊了。彻头彻尾的惊了。
“……真要去陆奥啊?!”
它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得到的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
“是的。我们去陆奥。”缘一说,“骑马过去吧,中途可以改换成坐船……不管怎样,都要尽快抵达那里才是。”
“呃……不是不是不是!缘一大人,您冷静一点——您再好好想想啊!”
铁柱急得不行,叼住缘一的衣袖直往后拽,希望用这种方式逼停缘一的脚步。但两人之间这无比鲜明的体型差,让铁柱的心愿怎么也没办法达成。
别说什么“逼停”缘一的脚步了,它甚至都没能让缘一停下一瞬,反而还被缘一拉扯着往前去了。
看来比力量是赢不了了,铁柱只能嚷嚷着大声说:
“去陆奥的话,就会遇到鬼杀队的人了!那群家伙当时多么不待见您,您不记得了啊!”它气呼呼的,气得上蹿下跳,“他们对您的误会可深了。你要是去那里,和他们撞上了,他们保不齐还要继续让您自裁谢罪呢!我可不想再听他们骂你了……缘一大人啊,我们真的没必要去陆奥。真的。”
“我知道。”
尽管缘一这么说着,但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停下。
他当然知道鬼杀队员们的愤怒。他也时常在想,如果自己处于同他们一样的处境,他是不是也会拥有同样的一团炽热的怒火在心中回荡呢。
——葬送了唯一能够杀死无惨的机会、让鬼族继续在人间肆虐、所有伴随恶鬼而一同诞生的痛苦无法瞑目。
他想,他也一定会觉得愤怒的。
为这样的无能而愤怒。
况且距离他从鬼杀队离开,才不过几个月而已。这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是怎么也无法磨灭心中的怒火的。或许再度在陆奥与他们相见时,他们依然会怒目瞪着他,细数他的一切“过错”。
缘一不想再听到他们的责备,当然也不想要再与他们对上目光。但他不可以、也不会因为这种无聊且片面的原因而拒绝前往陆奥。
斩杀恶鬼,这是他的职责——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卸的职责。
况且,那些鬼杀队的剑士们曾是他的伙伴。缘一深知他们都是正义的人。哪怕他们对自己心怀芥蒂,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点不满而忘却大局。
说得再简单一些吧——他想要拯救陆奥的人们,所以他要去往陆奥。
“我也跟您一起去!”日和坊很认真地说,注视着他的眼眸中仿佛闪烁起了点点光芒,“不管缘一大人去什么地方,我都一定会与你一同前往。那些鬼杀队剑士的话语,我们不要在意就好了嘛——不过,鬼杀队的炼狱大人倒是个很好的人哦!”
她的话听得缘一忍不住笑了。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日和坊的脑袋,一不小心还差点把她发间的晴天娃娃发饰给弄下来了。
“炼狱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他说。
两个人都决定要去陆奥,只有铁柱这么一只小乌鸦嚷嚷着绝不要去那里,那么接下来的旅途会变成怎样,自然也是可以预见的了。
铁柱心知它这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了,便也不再坚持。再说了,它也不是那么铁了心的非要阻止缘一去陆奥不可。
说实话,它还觉得缘一执意前往陆奥的举动非常帅气非常有男子气概呢……
啊——真不愧是继国缘一大人呢!
铁柱在心里如此思索着,连带着对缘一的好感度又暴涨了一大截。
于是他们就这么踏上了前往陆奥的漫长之路。
先是骑马,而后走水路,最后又变回了骑马。这绝对不是一段轻松的旅程,但值得高兴的是,他们比预料之中更快地到达了陆奥的边界。
但在进入陆奥国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在这名为战国的时代,并不广阔的土地被分解成了一个个渺小的国家,各有独立的政.治与军队。在来到陆奥的路上,他们就跨过了数个国家,幸好都没有被怎么刁难,基本上只要用“想要到别国做生意”这种简单而单纯的借口,就能够被轻松放行了。
可通往在陆奥国的大门前,缘一和日和坊却被拿着长矛的两个士兵拦住了。
这些士兵异常的消瘦,仿佛只是一具骨架,连盔甲都撑不起来。那些的沉重的铁甲根本不像是“穿”在他们身上,而是“挂”在他们的身上似的。他们手中的长矛正微微晃动着,日和坊能听到铁片相互摩擦的声音。
盯着这两个士兵看了好久,日和坊才意识到,原来这奇怪的摩擦声是因为士兵们无意识的浑身颤抖而导致的。长矛会晃动不止,也是由于他们的手根本不稳,完全没办法好好地握住武器所导致的。
……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成为守卫国门的士兵吗?怎么看都觉得弱的不行啊。
日和坊在心里暗戳戳地这么想着,甚至还冒出了“这种士兵我抡起晴天娃娃就能打倒好几个”的狂妄(暴力)念头。
士兵举起长矛,用力叩向地面,发出的响声意外得骇人,听得日和坊不禁一阵心颤。她赶紧收起了所有遥不可及的念头,又往缘一身边跨了一小步。
她也不是害怕——她就是想要和缘一靠得更近一点而已。
这样能让她安心一点。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其中一个守卫大声吼着。
虽然音量很高,但是听着总觉得有几分虚弱的感觉。
有盔甲阻挡着,缘一看不清他们的身体。但单就露出在头盔之外的消瘦脸庞来看,这两个人绝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他不由得想起来了,在踏入陆奥国的边境之前,日和坊曾煞有介事地说,她感觉到有一片不详的阴云笼罩在了这片土地上。
那时铁柱还嘲笑着说她的措辞太过夸张。
但现在看来……
说不定,阴云当真笼罩在了这里。
“快点说!”
被守卫的士兵再度催促了一遍,缘一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出回答。
想了想,这次他决定换一个借口。
“我是来这里探亲的。”他把手放在了日和坊的肩上,“和我的妹妹一起。”
“……探亲?”士兵盯着日和坊和缘一看了好几眼,一脸不相信,最后目光还落在了他肩头的铁柱身上,“这是什么?”
士兵一指铁柱,问缘一道。
缘一依旧很冷静,淡淡地回答说:“充当信鸽之用的乌鸦罢了。”
“是我们的宠物哦!”日和坊一本正经地补充了这么一句,“它非常可爱呢!”
她已经完全把自己融入到“普通男性的年幼妹妹”这个角色中去了。
而这段对话中的主角——铁柱,则是一声不吭,甚至还东张西望了起来。时而看看左边的小河,时而又瞄两眼不远处的苍翠树冠,小脑袋一耸一耸的,俨然一副游走在对话之外的模样。
同日和坊一样,它也在认真地扮演着“平凡乌鸦”这一角色。
不得不说,每次到了这种时候,它都会显得特别机灵。而它的机灵之处就在于,他从不会表现出自己的机灵。
但那个士兵依旧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的,可身后的同伴却把他拉了过去,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说话间,更多的士兵也过来了。他们都是同样的消瘦,双眼突出,看起来比妖怪还要骇人几分。浮在他们眼中的,是如出一辙的紧张与慌张。
不由分说,他们直接围住了缘一和日和坊,将长矛抵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的手紧紧压住日和坊和日和坊的肩膀,几乎是完全被控制住了,就连铁柱也被其中一个士兵抓在了手里,根本没办法挥动翅膀飞去别处。
情况的逆转来得太快,甚至连原因都不告知一下。日和坊慌了,下意识地想要冲破他们的桎梏,但却见缘一向她投来的冷静的目光。
他闭上了眼眸,微微点头。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但日和坊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缘一在暗示着她不要轻举妄动。
其实日和坊不明白为什么缘一要让她如此这般沉默以待。但既然是缘一群提出的建议,那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日和坊乖乖照做了。
只不过,她没有忘却此刻自己正在扮演着的身份。为了减少士兵们的戒心,她扯着嗓子嚷嚷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呀,为什么突然把我们给押起来?呜……疼死了……凭什么这么做啊!快点放开!你们……”
“闭嘴!”
盾牌狠狠地砸上了日和坊的后脑勺,疼痛感几乎在她的整个大脑中回荡,日和坊差点就要晕过去了。
这一下可真是实实在在的疼啊。
日和坊忍不住腹诽了好几句,但却不敢出声了——她可不想再挨打了啊!
被士兵们押送着,他们缓缓向陆奥国中而去。国门在他们的身后闭合。
门扉彻底合上的那一刻扬起了一缕阴风,直钻入日和坊的后颈,让她忍不住颤栗了一下。她莫名地很想回头再看一眼,但士兵们并不允许她这么做。
陆奥境内分外萧瑟,就连风都带着阴冷。一眼望去,连人都看不到,只有深色的城墙而已。一群士兵站在墙根下,日和坊不知道他们空洞的双眼究竟看向了何处。
在这些人中,日和坊注意到了,有几个士兵用铠甲把自己完全笼罩了起来。不仅是面部,甚至连手指都没有露出来。
每当视线落在这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身上时,日和坊就忍不住心颤。她抿紧了唇,努力不让自己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为什么会想要尖叫呢?那当然是因为……
……因为,那些“士兵”,是鬼啊。
能清晰地闻到他们身上独属于鬼的恶臭气味,也能听到隐藏在头盔里的磨牙声。
这声音听得日和坊脊背一阵抽搐。
忽然,她听到缘一唤了她一声。
“小太阳。”
“……嗯?”
日和坊忙看向缘一。只见他的目光在士兵的周围扫了一圈,随后又眨了眨眼。
无需任何言语,如今他们之间培养出的默契已经足以让所有的交流凝缩在这么一个简单的眼神之中。
缘一轻松地挣脱了紧抓在他右臂上的那只手,抓起日轮刀,用刀鞘横扫一片士兵。日和坊也借着御魂破势的帮忙,分离冲开了包围圈。
那些墙根下的士兵们注意到这里的骚动,很快就冲了过来。那乌泱泱的人头,看着难免让人觉得不安。
缘一紧握刀柄。他的日轮刀始终没有出鞘——因为他的敌人并非是恶鬼。但他很清楚,这种状态不会再持续太久。
鬼很快就要逼近了。
毫不犹豫,他对日和坊大喊道:“要逃了,小太阳!”
“明白!”
两人轻轻松松地闯出了士兵的包围。那些士兵就只是瘦弱的骨架罢了,轻轻一推便就倒地了,根本不足为惧。他们还顺便救出了被捏在掌中动弹不得的铁柱。
一只鬼从背后扑了上来,坚实有力的双臂紧紧钳住了日和坊的肩膀,害得她险些动弹不得。她没有多想,立刻抓住了鬼的头盔。
虽然头盔卡得很紧,但在破势的帮助之下,日和坊还是掀开了。幸好此刻依旧天明,日光毫无保留地撒在鬼的头上。它哀嚎着后退,整个脑袋在阳光的笼罩下无焰地燃烧着,很快它就彻底无法动弹了。
士兵越来越多。有的是人,有的是鬼。在如此庞大的数量之下,缘一和日和坊倒也不是无法抵御,只是想要逃脱变得有点困难罢了。
就在僵持之际,一柄水蓝色的刀锋划下的残影将多数的鬼击倒在地。伴随着这一击击,几个少年冲了出来。他们的手中那着的并不是斩鬼的日轮刀,而是普普通通的小刀而已,无法杀死鬼。但他们的速度极快,不仅能够躲开鬼的利爪,甚至还能予以反击。
日和坊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不过,她注意到了,那个手持蓝色日轮刀,下巴处还有一道奇怪的黑色流水纹的男人,似乎有几分眼熟。
好像……是在鬼杀队的总部见过吧?她有点记不太清楚了。
“喂!两位!”年轻人中为首的那人冲他们挥了挥手,“跟我一起来,我和水原先生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日和坊没有回答。下意识地看向了缘一,却见他点了点头。既然缘一都已经同意了,那她当然也就只能跟上了。
被追了好一程路,他们总算是甩开了那群士兵们,日和坊也总算是有时间可以好好地观察一下这些突然出现的奇怪人物了。
在这些陌生人中,多数都是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少年,手里拿着小刀,正为安全地逃到这里而感到庆幸。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的男人正是那位手持水蓝色日轮刀的剑士,铁柱偷偷地告诉她,这位是鬼杀队的水柱。
“唔……这样啊。”
日和坊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了,可还是盯着水柱看了好久——尤其是他的下巴。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刚才他的下巴附近,应该是有水波形的黑纹的吧,怎么现在不见了……
“对了。”那群年轻人的叹息告了一段落,转头问缘一和日和坊道,“你们和水原先生一样,也是猎鬼人吧?我看你这刀就认出来了。”
缘一微微颔首,应了一声“是”。但身为水柱的水原却始终都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眉头紧锁。极偶尔的时候,他会看向缘一,但谁也无法读懂他眼里的情绪。
“既然你也是猎鬼人的话,就一起来加入我们的行动吧!”为首的那个少年说,后来他才告诉缘一与日和坊,自己的名字叫做东峰明,“我们准备推翻鬼的统治——已经开始计划起来了哦!如果能有更多的猎鬼人加入我们的话,我们的行动一定可以更加顺利的!”
与他同行的那些少年们用力点头,附和着他的话。他们的眼中似乎漾着些许的泪水。
“……‘鬼的统治’?”这个词听得缘一不由得蹙起了眉,连声音都变得冷彻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会好好地告诉你们的。不过……现在还是先换个地方吧。这里还是挺危险的。”
他们仅仅只是躲在了一间半塌的平房里而已。附近好几间还有与这一样的平房,但都与这里这样,变成了空空荡荡无人居住的场所,除了阴冷的风以外什么都没有,就连老鼠都不屑于停留于此。唯一的生物,就只有满地乱爬的虫豸而已——以及“闯入”这里他们而已。
不知陆奥国如今的全貌如何,但单就这个小村庄,就让缘一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感。
确切的说,应该是空无一人的凄凉感。
跟着少年们和水柱的脚步,缘一与日和坊移动到了离这座废弃村庄有一段距离的道馆里。这间道馆看起来也像是快要荒废了的模样,连屋顶都塌陷了。木地板失去了深色的光泽,踏足其上时,甚至还能够听到异常明显的“咯吱”一声。
“灰尘……好多……”
铁柱念叨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它往日和坊怀里缩了缩,把整张脸都埋在了她的衣服里,以免吸入太多的灰尘。
先前它一直被士兵紧紧捏在手里,翅膀不小心折到了。飞倒是还能飞,只是飞得很不利索。为了不让它受到更重的伤,日和坊这才让铁柱钻进了自己的怀里。
可以说,她现在完完全全就是铁柱的移动座驾。
天渐渐的快要暗下来了。那几个少年看起来很是紧张,都攥紧了拳。他们协力掀开了倒在地上的一块牌匾。
在牌匾之下,是一个方形的缺口。探头向下看去,只能看到一片黑漆漆。
“快!从这里下去!”东峰明把牌匾的一角扛在肩上,言语略有几分焦急,“等到天黑,鬼就要出来了!”
不敢磨蹭,日和坊急忙跳了下去。
虽然看起来有几分骇人,但落差倒也并不是多么可怕。日和坊站稳身子,她能感觉到这是道场木地板与土地的夹层。这段夹层实在是低得可怜,日和坊完全不能站直身子,只能佝偻着后背,整个人都快蜷缩起来了。而对于身材高大缘一来说,便更显狭窄。他弯低了腰,连膝盖都不得不曲起。
幸好这样的狭窄不必持续太久。
在东峰明的带领下,他们在木地板的下方走过了一段路后,顺利来到了一间地下室。
比起行走在地板下的糟糕经历,地下室显然宽阔了很多,也更加明亮了,虽说摇曳的烛光并不能继续太多的光芒。不仅如此,人也更多了。不只是年轻人而已,还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老人。
坐在角落里的几个年轻人似乎是鬼杀队的剑士。这一点是日和坊从他们摆在身边佩刀看出来的。
他们受了伤——让他们无法轻易行动的伤。但他们眼中的斗志倒是没有消失。
在听到脚步声时,他们齐齐抬起了头,望向从地上归来的人。
而后,毫无疑问地,看到了缘一。
他们的表情愣住了。从他们的眼中掠过的迷之情绪,好像是惊讶,或许也有可能是不快。在橘色的柔光下,他们的眼眸难以看得真切,所以日和坊也没有办法读明白他们的心情。
东峰明拉着他们坐到了那些鬼杀队剑士的身边,这才开始解释起了来龙去脉。
三年前,一只鬼来到了陆奥国。他并非是孤身前来——他带着许多与他一样的“同胞”。他们先是铲除了腐朽破败的王室,而后住进了王城之中,大摇大摆地坐上王的宝座。
所有人都以为,这就只是普通的王权移位而已。但事情根本就没有那么简单。
成为了王的鬼开始捕杀人类。一部分的百姓被他圈养在了王城中,变成了他与其他鬼的口粮。
于是村子消失了,百姓也消失了。有人游走在荒原,试图躲避恶鬼的追捕;有人蛰伏在地下,等待着反击机会的到来。
“这个道馆本是属于我师傅的。”东峰明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在武道馆的地下整出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地下室出来,幸好现在派上用场了。而我们几个……”
他拍拍身边伙伴们的肩膀,语气中怀揣着几分骄傲。
“我们过去是一起学习武术的,也想要推翻现在这种狗屎一样的现状,更想让陆奥的人们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但我们也知道,我们没有杀死鬼的能力——我们并不厉害,而鬼远比我们厉害,也比我们的数量更多。可现在有你们猎鬼人在,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把王城里的那只鬼给杀死的,不是吗!”
说着,他笑了起来,像是满怀信心,却又好像是充满了期待。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陆奥口音,这让他的每一句话——哪怕是最最简单的话语,都染上了一重奇妙的爽朗感。
日和坊心想,她还是挺喜欢这个少年的。
“在这陆奥国中,究竟有多少鬼?”缘一开口问道。
他总是可以问到最为关键的事情。
但东峰明的表情却暗下了。他抿着唇,摇了摇头。
“不知道。太多了。”他低沉的嗓音中是无法言说的哀伤,“王城里的那只鬼,他能够把普通的人变得和他一样——也就是变成鬼。所以鬼越来越多,多到了我们完全没办法反抗的程度。再说了,我们本来就打不过鬼啊……哈……”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但这声笑中无疑是被无力感给填满了。
“能把人变成鬼啊……”日和坊抚摸着晴天娃娃的大脑袋,总觉得这种特性听起来怪耳熟的,“怎么感觉有一点像那个……”
“鬼舞辻无惨?”缘一抛出了这个名字。
日和坊点点头。
“没错没错。莫非在陆奥国的,是那个叫做无惨的家伙吗?”
“不是。”一路上始终沉默着的水原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让日和坊吓了一跳,不过水原本人却没有注意到日和坊的异常动静,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将人变成鬼,这一点和鬼舞辻无惨一样,但他不是无惨——他是一只上弦鬼。所以我推测,将人变成鬼,这可能就只是某种血鬼术而已。”
他后面说的几句话,日和坊完全没有听进去。那些字眼就只是从她的耳旁掠过了而已。
她在想着别的事情。
先前她一直觉得水原眼熟。但那仅仅只是眼熟而已,日和坊并未想起太多别的什么。直到他出声了——直到听见了他的声音,那熟悉感才总算是转化成了切切实实的回忆。
想起来了。日和坊想起来了。
她是在鬼杀队的总部寻找缘一的时候,见到了水原。还记得,就是他最大声地说出了,该让缘一离开鬼杀队这话。
他的声音实在很响亮,话语又异常的尖锐。无论如何,日和坊都无法忘记。
居然是他啊……难怪他不敢看缘一大人了,原来是因为问心有愧……
日和坊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水原,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满心想着的都是他今日的反应和过去的话语。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听到东峰明在对缘一说:“继国先生,与我们一起攻入王城吧,好吗?”
“我认为……”
不知为何,给出回答的人,居然是那个水原。
缓慢地,他说:
“我认为,缘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