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太阳 第7章 β152

北京俱乐部比沈成器想象的更大，像一座微缩的地下城。

地面上的双子塔楼高耸入云，地面下的北京俱乐部则像一棵往地底生长的竹笋，屋舍有规律的呈环状分布，似乎每一层的内容都不尽相同，沈成器只看见了最上面的一层，不好做出推断。

最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地下秘密据点原本应该寸土必争，偏生北京俱乐部十分奢侈，在一层中央圈出一片巨大的空地，摆放了一个金属方台，方台上是个一人多高的铜制圆盘，上面还有刻字。

圆盘以大约50度的倾斜角度放置在金属方台上，中间还插了一根垂直于圆盘的长指针。

沈成器一眼就看到了最中间的那个大圆盘，他问关河：“那是什么？”

“日晷。”关河进了北京俱乐部，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些放松，他不再牵着沈成器，见沈成器对日晷感兴趣，便率先往中间走，“日晷是利用日影的位置来计时的仪器，相当于钟表。”

沈成器走近方台，发现圆盘雕刻精美，像钟表一样，刻有十二个刻度，并且在圆盘与方台相接的地方，雕刻了精美的浮雕流云花纹。

“这一定是很久远的计时仪器。”沈成器既惊叹于日晷的精美，也觉得北京俱乐部耐人寻味。

他们明明扎根在城市的阴影里，一个永远不可能照不到太阳的地方，却在这里放置了一个利用太阳计时的仪器。

更何况，人类已经失去了太阳七十年。沈成器这一代联邦公民，早就习惯了人造太阳。比起纪念，人类更擅长遗忘，像关河这样怀念地球纪年时代的落日和晚霞的人，才是真正的少数。

也许北京俱乐部里有很多怀念落日的人。

沈成器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贝尔格莱，很了解新太阳联邦，直到遇到关河，他才发现或许世界比自己知道的要复杂很多。

关河告诉沈成器：“你一定很难想象，在从前，人类制作日晷用的是石雕。在那时候，金属是很贵重的，而漫山遍野的石头则很廉价。北京俱乐部原本也想找一块汉白玉石头来雕刻日晷，但根本找不到。因为科技和城市化，石料变得珍稀和贵重，而合成金属则变得廉价。”

时移世易，几百年前的一切对于沈成器来说都很陌生。沈成器已经很久没见过石雕，那似乎只存在于贝尔格莱博物馆里，还被风化和侵蚀的厉害，让人很难看清原貌。

看完了日晷，沈成器问关河：“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关河眉头拧了一下，沈成器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原来过了这么半天，沈成器还在闷不做声的生气。

不过关河已经没有第二朵玫瑰可以送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红樽坊？”关河想起第一次见到沈成器的场景，不由弯起了嘴角。

据说，新太阳联邦每十个人里面，就有九个喜爱红樽坊，沈成器当然不例外。

但关河忽然问起这个，倒让沈成器觉得莫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关河。

关河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咂摸出一点苦味来了，他仿佛从沈成器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脑袋上顶着“不是好人”四个大字。

“我们去吃饭，北京俱乐部里最出名的铜锅涮肉，绝对比红樽坊的地道。”关河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他带着沈成器往楼下走，“在车站的时候，就觉得你好像饿了。”

北京俱乐部总共有五层，最底下的四层和五层不对外开放，其中一层主要提供住宿，二层交易百货，还有不少饮食店铺，三层交易情报，沈成器猜测，关河是为了地下三层来的。

同时他怀疑，地下的四五层，一层应该是武器储备，另一层则是供电供水系统和超级计算机。

除去关河口中古老城市的浪漫，沈成器对北京俱乐部更直观的感觉是危险。他在贝尔格莱中心区生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却不知道双子天阶下面别有洞天。

当然，沈成器对关河所谓的铜锅涮肉也并不抱有多少的期待，他不相信还会有比红樽坊更好吃的食物，他当红樽坊老板的《海底捞的86个细节》是白学的吗？

北京俱乐部没有电梯，沈成器跟着关河走楼梯到地下二层。二层的灯光明显比一层更加明亮，还有不少霓虹彩灯，装饰的也漂亮，完全不输给地上的中心商场。

老北京铜锅涮肉算是很不起眼的一家店，但里头是真热闹。

“哟，俩位啊，稍等十分钟，排个号啊。”搭着白毛巾的青年不等沈成器和关河开口，就车轱辘似的说了一堆话，“正巧赶上饭点了，人稍稍有那么点多，二位坐在这里等等就好，待会给您二位送水。不过嘛，虽然今儿人多，但羊肉那是真的好，刚送来的新鲜羔羊肉，啧，我自己都想留一条腿，回头儿烤着吃。来，这是二位的号，稍等啊——”

青年的号是手写的白条，他写完就撕下来，要递到沈成器的手里。

沈成器都看到纸条上的油渍了！

在智能服务普及程度极高的新太阳联邦，沈成器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脏的号码条。同样是排号，红樽坊是直接把消息发到智脑里，哪有像这家店一样，直接给了一张油腻腻的纸条？

关河在沈成器变脸之前，接过纸条，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有同样等号的老人把沈成器的反应尽收眼底，笑着问他：“第一次来吧？他们这里虽然什么都要自己动手，还经常要等位，但味儿是真的好，你吃过一次，肯定会来第二次的。”

话都是善意的，但沈成器几乎没有遇到过陌生人平白无故的搭讪，他不擅社交，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转头看向关河。

关河把手搭在沈成器的肩膀上，是个很放松的姿势，他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同那老人聊起天来：“小时候跟我爸来过一次，很久没来了，不知道味道变没变？”

“一点儿也没变！”老人拍了一下膝盖，中气十足地说，“嘿，就这家糊的芝麻酱，勾一点山楂汁，蘸羊肉吃那么一口鲜，啧，我现在年纪大了，就靠这么一口气活着呢。”

关河笑着说：“您身体硬朗着，看样子还能吃几十年他家的涮羊肉，他家可有福气了。”

老人最喜欢听人夸他长寿，顿时就大笑起来。

“124号！”

“到我了，嘿，来了来了。”老人眉飞色舞地一甩手上的号码条，催着喊号的年轻人快点带他进去，走进门槛里，才回头对关河和沈成器打了个招呼，应当是刚想起两人，“我就先吃上了啊。”

依旧是关河笑吟吟地回答：“好，您慢慢吃。”

沈成器觉得太奇妙了，北京俱乐部的气场和新太阳联邦的智能社会格格不入，他在这里坐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没看见有人使用智脑，大家基本上都嗑着店家送的坚果聊天，偶尔渴了就灌一口水。

至少在过往二十多年里，沈成器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不论是在哪里吃饭，连红樽坊里也不能例外。

有时候沈成器也会想，当智脑能帮助人类解决一切问题，也不怪人类变得冷漠。

等了将近二十分钟，喝了足足两杯水，还一直闻着店里头传来的肉香味，沈成器终于意识到刚才那搭白毛巾的小青年，那等个十分钟，是个忽悠人的虚数。

“131号！”

“到我们了！”沈成器立刻站起来，竟然有些兴奋。

每一次喊号的时候，他都会偷偷瞥一眼关河手里的白条，只想着怎么还不到他们，131这个数字经过瞬时反复记忆，已经深深刻在沈成器的脑子里，他一听到就做出条件反射。

关河弯着嘴角，把白条递了上去，揽住沈成器的肩膀：“我们是131号。”

“好嘞，里面请。”那个肩上搭着白毛巾的青年收回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然后满脸明亮笑容地招了招手，领沈成器和关河往店内走。

老北京铜锅涮肉里面只有五张四方桌，每一张桌子用半面毡布隔开，桌子中央摆了一个铜锅，说是锅，却和沈成器往常见到的不一样，铜锅中央有一个三角状的凸起，铜锅也不是通过电烧热的，而是在底下添了几块黑色的燃料。

“机制木炭。”见沈成器想伸手摸一摸，关河忙把他的手抓了回去，“烫。”

店里的老板提着一个尖嘴铜壶过来，给铜锅里头倒热水，那铜壶的嘴极长，约摸有半米，沈成器乍一见到，竟然吓了一跳。

和红樽坊里配料丰富的汤底不同，铜锅里只有几片生姜，几段大葱，看着倒像是清水。

老板看了一眼沈成器，又眯着他那双黄豆一般的眼睛打量关河，虽然没说话，但厚嘴唇咧开笑了一下，又往铜锅里扔了几朵蘑菇。

关河从容道谢，老板说：“好久不见。”

沈成器不明白这里头的交锋，他只是好奇地盯着铜锅，等着水沸。

老板啧了一声：“你带的朋友头回来，送你两朵榛蘑，吃得讲究一点。”

关河笑了：“这可不容易，现在蘑菇多难培育。”

“那群傻的不会吃，不晓得蘑菇的妙处，不肯种。”老板说，“先坐着，酱料我调好了给你端过来，羊肉限量供应，也没得选，顶多送你一碟嫩豆腐。”

“够了够了。”关河对老板说，“这么多年才来吃一回，也不占你便宜。”

听到羊肉和豆腐，沈成器的目光才从铜锅上挪开，扫了一眼老板和关河。他很想问一问关河，这个老板是什么人，但他也知道，关河不会给他答案，大约只会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他，他懒得听。

汤烧沸，蘑菇被咕噜冒出来的气泡给翻了个面，黄色的姜片和绿色的葱段已经煮出了味道，沈成器是真饿了。

这时候胖老板端着两大盘手切羊肉出现了：“羊上脑，羊里脊，黄瓜条，全捡最好的给你上。”

放下羊肉，他很快又端来了两碗芝麻酱、一盘青菜和一盘嫩豆腐。

芝麻酱里放了点酱豆腐和韭菜花，看着浓稠诱人。

沈成器咂了一下嘴巴，眼巴巴地望着关河：“可以吃了吗？”

“吃吧，肉涮一下就熟了，再蘸点芝麻酱。”说完，关河先夹了一块羊肉，放进沸腾的铜锅里，等到肉熟了，往芝麻酱碗里一过，就放进嘴里。

沈成器学着关河的样子，也动了筷子，夹起肉片伸到沸水里涮了两下，见火候差不多了，就捞起来放进碗里。

芝麻酱里勾兑了一点山楂汁，那一点酸刚好解腻提味，韭花和红腐乳微辣，配着芝麻酱口感绝佳。最好的还是羊肉，并不腥膻，口感醇厚，一吃就知道是新鲜切下来没冷冻过的。

关河很体贴的没问沈成器要吃后感，让沈成器得以专心涮肉。

直到察觉沈成器吃了七分饱，关河才往铜锅里放嫩豆腐和青菜：“也吃点菜。”

沈成器发现竟然连青菜和豆腐也很好吃，汤底煮到现在也不见什么浮沫，看着清水似的，却最大限度的保留了食材原本的味道。

一段饭吃得沈成器很满足，见外面还有等号的，沈成器和关河也没有在占地方，准备结账走人。

原本沈成器以为要自己付钱，没想到老板笑了笑：“年轻人，我们这里不收太阳币。”

沈成器震惊得险些要打出一个嗝来，他特别想问，连联邦通用货币都不收，那这里流通的一般等价物是什么？

不能想，越想越觉得这个北京俱乐部吓人。

这顿饭是关河付的钱。

吃了饭，他带着沈成器回到地下一层。

沈成器沉默着跟在关河后面，他想，总得从关河口中问出点真话来。

就在这时，他的智脑通讯里传来了两条消息。沈成器见关河没有回头的意思，立刻背着关河查看了信息，发消息的是那天他随手加上的β152。

“β176宝贝儿，为什么你的定位会在贝尔格莱中心区？”

“今天你竟然一直没有登陆内网，这可太奇怪了。”

“嗨，宝贝儿，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成器扫了一眼消息，迅速关闭了消息界面。走在他前面的关河一直没有回头，沈成器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