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蒂和柯尔克的碰面被定在第二天中午,地点是佣兵工会的门口。
柯尔克很早就过去了,他发现调节情绪这件事比预计的要更花时间。
在等待的时候,柯尔克总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蛋和记忆里的那枚面具进行比较。
尤蒂·萨谢兹脸上那张具有象征性意义的面具并不只是单纯的面具。
比起面具,或许叫它头盔更加贴切。不仅仅是脸部,下颌、耳朵、头发,乃至一部分脖颈都被掩饰了起来。
在他的记忆里,帝国之剑的面容就是无表情、无修饰、了无生趣的浅色合金。
“整天戴着面具,不会很闷吗?”
“不用担心,那可是用很高级的材料做出来的东西,虽然看着沉闷了一点,其实很舒服的。”
“真的吗?”
“真的,我亲自戴过。”
听到奥卢斯这么说的时候,柯尔克实际上吓了一跳。
当时他们两个正坐在王宫里的一处露台上玩耍,尤蒂·萨谢兹不远不近地坐在奥卢斯的附近。
柯尔克小心地将头探了出去,视线越过奥卢斯的肩膀,落到那个人身上——
还没有发育的、几乎辨别不出性别的身体,以及那张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差不多的面具。
他盯着那张面具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对方其实也正在看着他。
他的心脏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的频率,也不知道那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害怕——毕竟在他看来,那张面具的设计多多少少和“诡异”这个词沾点边。
然而柯尔克还在强装镇定,强忍着把脑袋缩回去的冲动与那张合金面庞对视了一会儿。
他忽然想到,既然奥卢斯也戴过那张面具,那就意味着他看见过那个人不戴面具时的样子——那是理所当然的,奥卢斯可是她的主人。
那么,她在不戴面具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听说萨谢兹一族出身自帝国的南疆,因此和王国的北部原住民有相似的外貌特征。
柯尔克想起自己那位来自北方的男性友人,对照着他的特征擅自想象起面具底下那张脸的模样来。
迪尔姆德的头发是偏白的灰色,眼睛是浅蓝色的,如此说来,那个人也应该有着相似的发色和虹膜——原来那反射着恒星光芒的金属面具所覆盖的,是如此寒冷的色彩吗?
“老板?”
柯尔克蓦地回过神来,遥远的记忆中那些虚无的幻想突然有了实体,他所憧憬的对象此刻正毫无遮掩地站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尤蒂……阁下。”
少女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纸钞,递到柯尔克面前:“之前谢谢你了。”她看上去并不打算久留,一副还完欠款就要立马走人的样子。
一道明亮的银光在她的左腕闪过,几乎让人以为是锋刃的光芒。等反光消失,柯尔克才发现那是一只新款的智能终端。
王族的青年有些失神地将钱接到手里,像是在宴会上遇到不得不寒暄的大贵族一样,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合适的社交辞令,只不过前者是为了应付,而后者是为了挽留。
“听说你现在已经是佣兵了。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不错的佣兵团。”
“不用了,”少女摆了摆手,“我想当自由佣兵。”
“这样……那我可以雇佣你吗?”柯尔克迟疑了一下,将自己发布的任务推送到了尤蒂的终端上。
他小心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发现她的眼神在一瞬间产生了动摇。
不过等她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只有一副难以捉摸的笑容:“老板,虽然我也很想接受你的邀请,但我的证章等级只有D,恐怕难以胜任。”
柯尔克将手中的纸钞展开、整齐地折好,然后放进了上衣口袋。
他低垂着眼睑,令那双绿色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深沉:“在泽塔天空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尤蒂……萨谢兹阁下。”
听到这个称呼,少女突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样跳了起来,用手紧紧捂住青年的嘴巴,同时将脸凑了上去:“你在说什么呢?!”
柯尔克无辜地眨了眨眼,瓮声瓮气地说:“我以为您没有隐瞒身份的打算。”
尤蒂愣了一下,这才缓缓地将手松开:“名字可是为数不多的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不想把它也给扔了。可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是您先认出我来的。”柯尔克不自觉地淡淡一笑,“我不以斯特拉王族身份行动的时候,用的是克拉克这个名字,但是您却叫我柯尔克。”
“……”前帝国近卫队长虽然有着当世一流的武艺和战术头脑,但是对人情世故和“社会险恶”知之甚少,“是我疏忽了。”
“那——”
“打住!”少女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柯尔克乖乖噤声。
“虽然你帮过我,但是我不打算再回到那个地方去。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还钱的。”
*
今天大早的时候,塔利斯预感这会是糟糕透顶的一天,但这种糟糕的感觉在早上邻居家那小子跟他打完招呼之后便消失了。
“喂,塔利斯,你知道吗?艾格那个倒霉的家伙在‘最后一战’中输掉了——输给了一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塔利斯一下子从酒瓶堆里跳了起来:“你说真的?艾格还没当上佣兵?”
“嘿,和你一样,在最后一战遭遇惨败,积分只剩下一半啰……”
街头擂台的“最后一战”是参赛者成为佣兵的最后一关,也是被公认和默许的“放水战”,佣兵工会官方记录显示,“最后一战”的胜率在94%以上,因此,在这一战中失败将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而对于部分当事人来说,丢脸还不是最要命的——如果将他打败的人正好是第一次参加擂台的新人的话。
街头擂台的规则中明文规定,如果在与初次登台的对手对战中失败,参赛者将会丢失当前积分的一半。
对于好不容易才够到佣兵门槛的参赛者来说,积分砍半的打击可以说是致命的。
虽然分数可以再次累积,但因此而丢失的信心与决心有可能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而塔利斯就是那悲惨的6%里面正好输给了擂台新人的倒霉鬼。
他参加“最后一战”的时候,已经在街头擂台蹉跎了将近两年,而且那个时候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塔利斯的家人希望他能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认为即使去工厂打工也好过无所事事。但塔利斯十分反感这种建议,因为成为佣兵是他自儿时起的梦想。
从高中毕业之后,他就一直在备考MAE,连续三年不合格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擂台,做起了两手准备。
尽管MAE考试屡战屡败,但好在擂台的积分正一点一点地接近他梦想的数值。终于,在半年前,顶着家人的压力、背水一战的塔利斯终于站到了最后一战的擂台。
他的对手,就是寄希望于靠佣金还债的赌徒艾格。
梦想的崇高并没战胜物质的低俗。
他,输给了艾格。
如果只是一个寻常的参赛者也就算了,偏偏,那天是艾格参加擂台的第一天,和塔利斯的那场战斗,是艾格在那个擂台上进行的第一次战斗。
为了佣兵梦而承担了五年的压力终于在积分变化的那个瞬间决堤,将塔利斯给冲垮了。
从那一天开始,塔利斯就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梦想,成为了一个酒鬼。
每每从邻居那里听到有关艾格的事时,他都会狠狠往嘴里灌一口酒。
他不甘心,自己的梦想就这么破灭在了一个赌徒的手中,更不甘心的是,那家伙居然只用了半年就抵达了自己努力了两年才到达的位置。
“那个该死的赌徒现在已经是佣兵了吧。怎么能让那种没有梦想的家伙去当佣兵呢?佣兵这一行迟早会被那种家伙给毁掉的。”
“哼,这种垃圾业界,进不了才是好事呢!”
就在几分钟前,塔利斯还一边喝着酒,一边这样抱怨着。一想到艾格能够成为佣兵,他就觉得嫉恨的火焰要烧尽他的内心。
没想到那个只知道调皮捣蛋的邻家小鬼头居然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这下艾格也当不成佣兵了,哈哈哈哈,真好!”塔利斯笑了起来,觉得在胸口堵了半年的气突然就通畅了。
“喂,你说打败艾格的是个小姑娘,真的假的?”
“真的,那家伙可厉害了,你还不知道吧,她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拿到了佣兵证章!啊——”男孩子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然后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臭小子,怎么了?继续说啊。”塔利斯挥起一个空酒瓶,“一小时拿到佣兵证章,瞎说什么呢!有谁能在一小时之内拿到五万分的?”
邻家男孩指了指正从巷子前面经过的一条人影:“就是那个人!快看呀,就是那个人!”
塔利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看到一个惨白瘦弱得像幽灵一样的女孩:“那个人怎么了?”
“她就是那个不到一小时拿了五万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