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待云和痘症痊愈,几乎一个月过去了。
春光最好的时候她关在屋子里养病,天天念叨无聊想出去,待病愈,满城飞花草木葱郁的时候她反而不愿出屋了。
沐浴时云和看着身上免不了落下的痘印,心情郁郁,饶是梨兰说玉痕膏很管用也不行,怎么哄都不得欢颜。
殷道衡起初没意识到云和心情不好,但接连几天都被赶去前院睡书房,被放假回家的殷明远戳破,这才明悟。私下找了梨兰一问,便明白了缘由。
寂寥深庭夜雨急,落红缤纷织罗毯。
驸马爷回府时长公主趴在窗边赏落花,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宫扇,怏怏带着倦意。
殷道衡没进屋,走到窗边将镂刻梅花的格窗大大支开,解开怀中包袱露出了茶白纱料一角。云和没动弹,懒懒道:“驸马买衣裳了?”
殷道衡失笑:“前些日子不是说床帐该换了吗,下朝回来路过布庄便进去看了看,这个颜色公主喜欢吗。”
云和心不在焉道:“嗯,夏天挂着看起来倒是凉爽。”
梨兰接过去,说了一堆好话,殷道衡打发了她,见四下没有丫鬟盯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扁匣子。
“这又是什么,难不成驸马连帐上的金钩也一起买了?”
“是簪子。”殷道衡打开,簪首是用桃粉晶石制成的桃花,还有碧玺制成的绿叶做衬托,十分精美。云和这才有些感兴趣,支起身伸手要接,谁知殷道衡往回撤手,让她扑了个空。
来不及恼,殷道衡俯下身,将簪子插在她鬓边。因是在家闲居,云和只随意松松绾了下头发。簪子的重量落在发上,插不住,很快滑落。
云和接住,在掌心细细端详,朝殷道衡笑笑:“驸马有心了,进来歇歇吧。”
“不急,”他温声说:“臣还有一事要求公主。”
他又说错了自称,云和抓到把柄还没来得及发落,就见他缓缓俯下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一触即分,云和听见他说:“无论何时,在臣眼中,公主都是最漂亮的。”
春风温软,云和恼羞成怒,用簪子戳他一下:“这么多人看着呢。”
殷道衡捏了捏他的手,含笑道:“那公主能让臣进屋了吗。”
“驸马又说错了,当罚。”
“公主想怎么罚?”
云和抿了抿唇,边用簪子绾发,边小声说:“你进来,我告诉你。”
驸马爷于是进屋,顺手关上门,长公主伸手阖上窗,两人在屋里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月柔长公主府送了封信来,说莞怡郡主的痘症也好得差不多了,于是大家都放下心来。至于月柔长公主与驸马的矛盾,云和进宫跟太后道平安的那日当场撞见。
月柔长公主来求和离。
短短一月不见,月柔竟有憔悴了许多,眉宇间阴郁挥之不去,太后沉声道:“你可想好了,即使是天家公主,和离也要受世人非议。往后再嫁,或是莞怡长大,都要被人指指点点。”
月柔惨淡笑道:“我知太后是为我好,只是自儿臣识字读书起便受尽世人非议之苦,如今终于看透,世人之言与我有何妨碍。儿臣是天家公主,衣食不愁,何必受人所制,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怨妇。有我们这样的父母,莞怡往后注定艰难。既然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评议,那不如干脆和离,至少给莞怡一个清净的童年。”
太后无话,只好应允。
云和在旁听得心有戚戚,太后也长叹遗憾:“她从小心气就高,她说自读书识字起便受世人非议,其实也不错。你们一道开蒙入学,进程却是天差地别,那些自己没读过书反而爱嚼舌头的处处挑事,她心里……也是差不多的缘由,同龄的孩子与你都不亲近,使你自小就没什么朋友。”
云和想起了建昭帝与郭婉怡。
悠悠又一叹。
这边和离,那边新婚。
殷二姑娘出嫁了,云和与殷道衡为她添了约三千两的嫁妆,送她风光出门。听说殷家女眷还为嫁妆一事撕扯过,但董氏精明能干,绝不会让自己人吃亏,云和只听梨兰提了两句,没放在心上。
送嫁当日云和与殷道衡并肩望着二姑娘在吹吹打打中出了门,云和有些感慨,去牵殷道衡的手。
他们成亲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那样的场面,怎么舍得就忘了呢。
云和忽然升起了微妙的感觉。
曾经费尽心思想要抛下一切,然而当真到了忘记的时候,以一种全新、不带任何先入为主情绪的视角来审视自己走过的路,忽然就发现:啊,原来还有这么多值得记住的事啊。
确实没有那么好,但也没有那么坏。
长公主或许是因才学出众这四个字获得了拥有的一切,然而当这层光环消失的时候,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人来敬酒,驸马松开她的手前去应酬,云和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心,如一梦忽醒,卸下心头影影绰绰的屏障。
驸马常年执笔,指间有硬茧,粗粝的触感在掌心流连不去。
云和笑了笑。
近来天气好,梨兰说书房里的书该拿出来晒晒了,于是公主府上下都动起来,帮忙晒书。云和自然不必亲自动手,只看着她们搬书翻书,清扫空出的书房浮尘。
提前知道要晒书,殷道衡将梨兰叫出去嘱咐了些什么,梨兰应下,回屋却发现自家公主就在窗边,朝她招手:“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梨兰心虚,只好坦白事情经过:“……项先生送您的那本书一直没找到,驸马让我晒书的时候留神。”
“老师送我的书,”云和恍惚想起来:“哦,药方?”
她为心病所苦,于是去找第一个说她有病的人开药,老师一如既往故弄玄虚,给了她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望着满满占了一院的晒书桌,云和揉了揉太阳穴,觉得不太对。
以如今她对自己的了解,才不会把那本书放在小书房或是大书房这类一想就能想到的地方。何况梨兰说,驸马连暗格都找到了,也没有发现这本书。
也不会放在身边。她身边的物件常有人收拾,根本藏不住。前阵子那条充当软尺的布条被梨兰发现,恰好驸马也在,她好容易才想了个借口把他们糊弄过去。但驸马好像还是猜到了用途,虽然没挑破,但沉下脸好半天,私下去厨房不知道吩咐了什么,这几天桌上一半都是荤菜。
总之她虽是公主府的主人,但想在公主府藏个东西确实是不容易。
但若是藏到公主府外呢?
也不大可能,她在城中没有别的宅院,除了项先生曾经授课的那个院子,如今应该也被人翻了个底朝天。
这书一定还在公主府内,绝没有出大门。
她坐在榻边,目光扫过屋内陈设,揣测如果是现在的自己,会往哪藏东西。
床上?榻上?箱笼?八宝橱?
云和的目光忽得在妆台上一顿。
什么是灯下黑呢,明明就在眼前,却想不到、看不到。
若说这个屋子里有什么她不常用的东西,就是妆台了吧。长公主不喜浓妆艳抹,很少涂脂抹粉,妆饰也偏向清丽淡雅。但她的首饰又很多,妆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红木首饰盒,妆台屉子里有许多不同大小的匣子。
云和下榻坐到妆台前,打开红木首饰盒的第一层,抽出第二层的屉子,第三层。
看着盒内闪闪发光的珠宝首饰,云和微微拧眉,将第二层的抽屉抽出来,在隔板背面摸到了纸页的触感。
自己还真是……
其实没有多复杂,但硬生生就是让人找不着。
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把书粘在上面,云和轻轻一揭就取了下来,做贼似的看看屋内有没有人。窗户大开,下人们在院里热火朝天地干活。
云和想将窗户关上,又觉得这样做太显眼,便若无其事地坐下,神色如平常读书一般。
杏儿端了花茶与点心送进屋,丝毫没有发觉异常。
云和深吸一口气,翻开她的药方。
首页是她的笔迹,小楷,写的是《伤仲永》。
饶是对这篇文章熟记于心,云和还是忍着心中颤意,一字一句的读了下去。
良久,翻页。
云和看着纸页上她留下的字句,坐在窗前久久未动。
少时,一朵细细的早絮飘入窗子,落到纸页上。云和合上书,原样将它藏回妆盒隔板背面。
她走出屋,梨兰指挥人忙得嗓子冒烟,云和若无其事朝她微笑,说她想活动下腿脚,散步而已,不必人跟。
梨兰并未起疑,云和捏着绣海棠镂空竹柄圆扇,穿过游廊,途径海棠花海。她停步望一会儿荼蘼颜色,垂眼淡下笑容,去赴一场好坏未卜的约。
花房的下人也被调去帮忙搬书搬桌子,园中空空如也,蜂语蝶嬉,春光热闹。
没见到人,云和竟然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早知自己骨子里是个极懦弱的人,只想维持现状,能不挑破这层过往就不挑破。
或许是那人还没来呢,云和将要转身回去,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极讨人厌的声音:“哎呀,比当初估计的还要早一些。”
云和面无表情回过身,看着那个穿太监服狐狸眼的东西。
有些情感,即使是失忆也抹不去。
比如对父母的眷恋,比如对弟弟的歉疚,比如对驸马的喜欢。
比如,对师兄的讨厌。
“别这么看我,”卞修平哼笑道:“好歹我也算是你师兄,为你东躲西藏了几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就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躲在哪吗?”
云和沉默地看着他,卞修平并不小声地嘟囔:“难道不是失忆,脑子也跟着坏了?”
“我叫人了?”
“别啊,”卞修平搬开一盆兰花让自己能走出来,吊儿郎当笑道:“那小子可凶了,可别让他知道。”
“谁?驸马?”
“唔,驸马都叫顺口了?”见她要恼,卞修平忙拿出一封信挡在脸前:“喏,这个,换一张免罪金牌可不可以?”
信纸封口压了三道火漆印,可见对保管这封信的人充满防备,云和看着自己私印的火漆,犹不放心,警惕道:“你没用什么手段偷偷拆开看过吧。”
卞修平朝她笑眯眯朝她眨了眨眼睛:“你猜呢。”
信已到手,云和过河拆桥,冷漠道:“我走了。”
“记得把我弄出去。”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