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亮得晚,雪停了也不见天晴,云盖低低的,压得人喘不上气。
从老太太院里出来,董氏对妯娌一个好脸都欠奉,回屋遣退丫鬟对心腹怒道:“我看她们真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一个个还开始对衡儿指手画脚了。”
二姑娘一向不做声,董语桐给姑姑敬茶,心态倒是平稳。
方才老太太提起大表哥,道大表哥外出回来又升官了,怎么就不知道提携一下家里的叔伯兄弟。道大表哥如今出息了,与家里倒是远了,成天待在公主府,半个月也不回来一趟,怕是早把家里人忘到脑后了。与另两房太太说话,指桑骂槐道姑母无能,连儿媳也辖制不住,生生让儿子被人拐了去,当真无用。
董语桐听着满心讥诮。
大表哥栉风沐雨为皇上效力,差事办得好,都让人几乎忘了他的驸马身份,出入谁不低头叫一声殷大人。家里这群懒汉又做了什么,吃着大表哥的俸禄,借着大表哥的威望,饱食终日毫无作为。自己扶不上墙,还怪别人没有提携。
大表哥为什么成日待在公主府,不愿回殷家,自己心里没点自知之明吗。
一个老太爷,只知道压着子孙读书,整日念叨着光耀门楣,几乎要魔怔了。大表哥小时候读书出众,连个笑脸都不给,成绩越好越严厉叱骂甚至责打,从不见他有满意的时候。
大表哥争气,从这个家挣了出去。老太爷又强把董氏的小儿子抱走,逼他读书,自言读书就该受苦,寒冬腊月不许烧炭,酷暑夏日不许打扇。害得二表弟自小体弱多病,几次险些熬不过来,董氏心疼,闹过两回,老太爷恼怒之下竟直接下令不许母子相见。
直到大表哥三元及第,又尚了公主,彻底打乱了老太爷的计划。老太爷不仅再也辖制不了这个长孙,也再克制不住长媳。只能凭孝义两字拿捏着二表弟,非觉得只有他比兄长更优秀才能为家族争光。
还有一个老太太。自己出身不好,觉得世家出身的大儿媳倨傲,非但不体谅寡媳艰难,反而动辄便要惹出些事端闹上一闹才舒服。
另外两位叔母就不必提了,嫉恨董氏手握中馈,从来不去想自己的丈夫儿子分文不进,殷家的祖产早分的干净,公中的钱几乎都是殷道衡的俸禄和补贴。与老太太沆瀣一气,常常给董氏添堵。
董氏自己都不敢明说想给大表哥纳妾,试探也是小心翼翼的,见公主不高兴,大表哥来问马上就装傻让步。偏偏家里这些人自信自己能比董氏这个亲娘还有面子,连老太爷都这么觉得,动辄以长辈自居,左一个丫鬟又一个侄女的想往大表哥身边塞。
也就是姑母和大表哥瞒得紧,若换了她,非要让公主知道,公主雷霆震怒,这些人才知道厉害。
两个姑娘在董氏房里坐着,管事们来禀事取对牌,她们在一旁学着理事。早上那些糟心事渐渐忘了,临近中午,董氏传饭时,嬷嬷忽得慌慌张张来了,“太太不好了,小少爷他病倒了。”
“怎么回事?”
嬷嬷擦了擦眼睛,恨道:“是老太爷,前院的人说昨天大少爷回公主府之后,老太爷心里不大痛快。晚上睡不着,就起身去查小少爷的功课,见小少爷已经睡下了,当即大发脾气。打了小少爷十板子,让他跪在书房里抄书,不许下人烧炭也不许下人添衣。还说:‘非要冻一冻他才肯用功’。”
董氏将桌上的茶盏拂落在地,深深呼吸,半天才压下怒火,“请大夫了吗。”
“老太爷说小少爷是存心与他对着干,故意得病想偷懒,不让人请大夫也不让小少爷休息,非要他将书抄完。咱们的人去了,老太爷也不让看望。”
“放他娘的狗屁!”
屋内一静,董氏骂了这一句,眼眶都被心火烧红了,“去公主府请大少爷。”
董语桐眉头也蹙紧了,这时候,大表哥怕是在上朝……
殷府的气氛绷得紧紧的,若非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董氏非要杀进前院把她的小儿子夺回来。
翘首等了殷道衡半天,嬷嬷匆匆跑进来报信,董氏顾不得她气喘吁吁,问:“大少爷下朝了吗。”
嬷嬷摇头,董氏身子一晃,嬷嬷连忙扶住她说:“太太宽心,大少爷没下朝,但奴婢见到长公主了。长公主派人去宫中请太医,还让梨兰姑娘过来了。”
“梨兰?”
嬷嬷捋顺了气,眉飞色舞道:“梨兰姑娘带了十几个侍卫,说长公主传小少爷觐见,老太爷想拦,梨兰姑娘说:‘老太爷您这三推四阻的,是觉得公主说话不够格,非要传圣旨来才管用?’”
“老太爷又说小少爷病了,改日再去给公主请安。梨兰姑娘说:‘病了?大夫在哪呢。老太爷您别诳我,明远少爷是驸马的亲兄弟,是公主的亲小叔,总不会病了连大夫都没人给请吧。真病了也不要紧,您瞧我们是带了软轿来的。长公主要见明远少爷,奴才们就是抬也要抬了明远少爷去公主府。’”
董氏抓着她的胳膊问:“公主将明远接走了?”
嬷嬷说:“可不是吗,您没见到梨兰姑娘那气势,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老太爷脸都青了,却拿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梨兰带人将小少爷抬走了。”
董氏松了一口气,合掌念佛,匆匆喊人说:“备车,去公主府。”
她到内室更衣,嬷嬷为难道:“这样跟老太爷对着干,会不会太明显了。”
董语桐与二姑娘不想待在府里,也要跟去公主府,正互相整理妆扮。闻言,董语桐这个表姑娘不好摘指,二姑娘开口道:“祖父不顾忌母亲的心情,母亲又何必尊敬祖父的脸面。”
到了公主府,云和留了人在门口接她们,道夫人不必去给公主见礼,先去见殷明远。董氏顾不得许多,宫中请来的太医也到了,她道了声失礼,让两个女孩代她去给公主告罪,跟着太医匆匆去看望小儿子。
董语桐略微有些心虚,不过云和似是忘了前次她们上门的事,虽不算热络,也还温和。
小厨房做了几样女儿家爱吃的甜食用以待客,托她们的福,云和也跟着尝了尝。殷家的事,董语桐不好开口,二姑娘喝了口热茶,将事情经过讲了讲。
云和听得皱眉,“老太爷从前便是如此吗?老夫人也不劝劝?”
二姑娘细细道:“祖父仅对大哥和小弟如此。”
云和轻怔,眼前忽而闪过一个少年人消瘦苍白的模样,不待她细想,那短短的回忆又落下山崖。
“驸马从前……”
二姑娘低眼说:“如今都好了。”
可她越这么说,越让人想象殷道衡从前过得有多不好,加上眼前闪现的应是殷道衡少年时的模样,长公主不悦道:“岂有此理。”
二姑娘慢慢啜了口茶。
董氏为母则刚,大儿子有大儿媳,小儿子也接了出来,她便谁的脸面也不顾,谁也不怕了。二姑娘也是一样,她仰仗嫡母而活,婚事全仰仗长兄长嫂,自然和嫡母一条心。
少顷,董氏回来,眼眶微红,面庞还有未干的泪痕,连声对云和谢道:“太医直说幸好,若是再迟上一两个时辰,非要烧坏脑子了。如今只吃两副药,消了汗便没大碍了。”
太医开了方子,梨兰开库房去取药材,回来与云和说:“前院多是小厮,伺候人这样精细活交给他们不放心,不如从后院调两个丫鬟去照顾明远少爷?”
云和一向不管庶务,梨兰只是为了在外人面前给她做脸,听完便点头:“你安排便是了。”
董氏用帕子压了压眼角,看着梨兰调遣小丫鬟,欲言又止。
云和看出来,“小叔病得厉害,不宜挪动,不如就让小叔在公主府里养上一段时间吧。回头驸马回来,兄弟间说说话也不怕闷。”
董氏自无不应的道理,歉然道:“那就打扰公主了。”
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董夫人又找回了当家主母的气势,知道殷道衡要傍晚才能归家,她托云和将事情说与殷道衡便不再等。带上两个女孩告辞,杀气腾腾回殷府搅风搅雨去了。
暮色四合,下人在廊下掌灯,次第连成一长串,将府中各处照亮。
殷明远醒来时,觉得身上重的很,他睁开眼见身上裹着三层大棉被,费了点劲才把自己从里面拔出来。
他环顾四周,这显然是间偏房,然而面积并不小,装饰也精巧,低调却奢华。博古香炉袅袅升起氤氲香气,殷明远盯着那香炉盖上镶嵌的松石,确认自己是不在家里了。
身上发了汗,细棉里衣黏在前胸后背,药味和汗味交织,殷明远习惯了忍受这些不舒适,他只是摸了摸簇新的里衣,神色有些古怪。
谁给他换的衣裳?
烧热已经退了大半,发了汗就觉得口干舌燥。他看见桌上放着茶盘,正要下地去倒茶,不想误触了床边放着的摇铃,外间一个小丫鬟马上应声,看得出方才是在干活,进来时还在往另一只手上套镯子。
“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别再受了风。您有什么吩咐?我叫樱儿,还有一个丫鬟叫小桃,我们是公主派来照顾您的,您有什么吩咐叫我们就行了。您是要喝水吗?您把被子披上我给您倒。您睡着的时候驸马来看过您,现在在后院与公主说话。驸马留了话让您安心住下,养病要紧,看不看书都无妨,殷府那边不必担心,全都有他呢。您饿不饿?灶上热着山药猪骨汤和粥,粥有咸粥和甜粥,小菜有辣的、咸的和酸的,您想用哪种,还是每样给您拼一盘?”
小丫鬟连珠炮一样的语速让他有些无措,好容易她说完了,殷明远喝口茶润喉,慢慢说:“你去告诉大哥,说我醒了,没什么大碍,明天就能回府,让他和母亲不必为难。再替我谢谢公主,今天晚了,明早我再亲自前去见礼。要咸粥,菜不要酸的。”
樱儿脆生生应了,叫了小桃进来替她。
博古香炉袅袅的烟气散在空中,殷明远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是给大哥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