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神香的味道悠悠地飘荡在樱红纱帐外,婢女将盛了温水的铜盆放下,侧目望向珠帘帷幕后。床榻上的人已经醒了,半靠在软枕上,青丝未绾垂落在肩头,整个人似是被发丝包裹住一般,愈发柔弱。
婢女低下眼,暗叹一声可惜。
曾经多么惊才绝艳的明珠,如今竟……
大丫鬟梨兰瞥见她这表情,眉头皱了皱,“放下东西就出去吧。”
婢女连忙收敛神情,诺诺退了出去。
梨兰压着火气,手上动作难免重了两分。床上出神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盯着她看,梨兰一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不由怔了怔,“主子有吩咐?”
床上的人没说话,抬手对她轻轻招了招。梨兰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床边,半蹲下来:“您说。”
微凉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轻轻压了压,“你不高兴吗。”
梨兰抬头对上自家主子安宁的目光,嘴唇动了动,倏忽红了眼眶。
云和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又哭了啊。”
云和低头看着小丫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自己手心,想了想说:“我昨天好好喝药了,晚上也没有掀被子。”
小丫头没抬头,云和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说:“你是梨兰,我也记住了。”
像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梨兰抬起头,忽得抱住云和的胳膊哭道:“公主啊——”
云和无奈将她揽在怀里,轻声道:“你别哭啊。”
小丫头扒着她的胳膊,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外面、外面那些人,都说、都说您……”
“说我变成了个傻子?”云和轻轻拍着她的背,“这是事实啊。”
梨兰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和说:“别哭了,我不在乎的。”
“可他们说的太难听了,”梨兰哽咽道:“您只是忘了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云和见她哭得超大声,只好任她抱着。眼睛纠结地望向桌上的水盆,觉得里面温度适中的温水已经冷透了。
好在她毕竟是公主,不缺洗漱这一盆热水。梨兰哭够了,一边打嗝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她梳洗打扮,“公主您睡着的时候陛下派吉祥来看您了,吉祥跟我说,您什么时候觉得好些了就进宫一趟,陛下和太后都很挂念您。”
云和轻轻嗯了一声,梨兰为她绾好发髻,弯身看了看铜镜映出的影,“您还记得陛下和太后娘娘吗?”
云和没有应声,梨兰在心里叹了口气,温声说:“先前跟您说了先帝的事,您是先帝的长公主,也是唯一的嫡公主。太后娘娘是您的生母,陛下是您一母同出的亲弟弟。“
“太后娘娘膝下仅有您和陛下一子一女,您这次出事,太后娘娘也跟着病了半个月。”梨兰说:“陛下一向敬重您,您出事之后陛下几次要出宫来看您,只是被御史拦下了。”
“敬重?”云和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
同胞姐弟之间的关系,用敬重两个字来形容是不是太生分了。
梨兰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轻咳一声道:“从前您和陛下,呃……”
云和偏过头,静静地等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梨兰嘴唇蠕动两下,只能憋出一句:“关系还是不错的……”
云和:“哦。”
在梨兰口中,她是本朝长公主,自幼聪明过人,长大后更是惊才绝艳名满天下。先帝宠她,太后爱她,皇弟敬她。天下男子以她为梦中红颜,天下女子以她为人生目标。
鉴于梨兰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大丫鬟,云和系衣带打了个死结都能被她吹捧为匠心独运,以上内容真实性存疑。
至少她人缘一定不太好,不然变傻之后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幸灾乐祸,以至于梨兰委屈得三天两头一哭。
早膳后,梨兰遵太医嘱咐陪着云和在公主府内走动,每到一个地方便说一说云和曾经在这儿做过的事,太医说这样有利于唤起记忆。云和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卧房,恰逢这几日落雪,出去走动也不方便,梨兰便陪着云和将卧房里的每一处、每一个物件细细说来。
譬如那套青瓷葵瓣茶碗,是云和年幼时先帝赏的,一直用到现在。其中一个杯沿磕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云和也没换,照常用着。
梨兰边讲边用那个有一个小缺口的茶盏给她沏了一杯茶,说:“公主是个念旧的人,这屋里许多陈设都是公主幼年用到现在的,从宫里带出来到公主府,一直留着。”
从别人那听到自己的过去,别人视角下自己做过的事,别人眼中对自己行为的理解,别人心里对自己的评价。
这种感觉很奇妙。
如果不是自己“不记得”了,恐怕云和这辈子都不知道她是个念旧的人。
早膳时大雪稍霁,梨兰特意吩咐人不要扫院子里的雪,不许人在雪上走,留一片平整干净的白茫茫给云和看。
“您从前最喜欢看雪,”梨兰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许她出门,“有一次您不等雪停,深夜跑到雪地里,说是看见雪景诗兴大发,忍不住跑出来要吟上两句。”
云和被脖子上的毛领缠的有些喘不上气,往下拽了拽,听她说完不由摇摇头。梨兰不解,云和便笑问道:“后来我吟出来了吗?”
“哪啊,”梨兰失笑道:“宫人发现您的时候,您已经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回屋时手僵得跟木头一样,不等拿笔把诗意记下来您就昏倒了。受寒发热烧了三天,连精神气都烧没了,何况是诗意。”
“太后心疼您,说您读书读得痴了,一月内不许您再碰带字的纸,更不许作诗。”梨兰说:“先帝还可惜很久,说能让您那么痴迷的感悟,若是记下来定是名篇,不输太白子美那种。”
云和听得笑出了声,呛了口风咳了好几下,“不输太白子美?”是从前的她太狂妄,还是父母对她期待过高。
以失忆后,云和现在对自己的认识来分析此事,所谓的在雪地里站了一个时辰,应该另有隐情。
别是作不出诗故意跑去受冻的吧?
总觉得从前的自己干得出这种事来。
云和摸了摸脸,莫名觉得双颊发烫。梨兰问她是不是冷了,云和摇摇头,双手插在手笼里,慢慢走下石阶踩进雪地里,印下深深印痕。
在雪地里走了一会便被梨兰强行扶回屋里换掉打湿的鞋袜,炕桌上放着一本诗经,看得出经常翻阅的痕迹。云和信手翻开一页,是郑风的野有蔓草。云和的指尖在页边两行小字上滑过,忽然出声叫梨兰。
“主子?”
“这本诗经是?”
梨兰探头看一眼,“这不是您的书吗?”
“这里,”云和说:“和前面的字不一样。”
前面她的字不是女子常练的簪花小楷,虽然也骨体健力,端庄深稳,但略显圆厚。下边这行小字均匀瘦硬,点画爽利挺秀,颇有斩钉截铁之势。两行字区别明显,分明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梨兰哦了一声说:“那可能是驸马写的吧。”
梨兰拿来干净的棉袜,想起云和现在的状态问道:“您还记得驸马吗?”
云和一手支着头,一手压着书页,没有理她。
书页边缘的空白地方,她的字在旁批注:“零露漙瀼,曲尽风致。”
下面一行有人续她:“有美一人,方适风致。”
云和往前翻了翻,她在这本诗经上留了许多小注,每条下面都有这个人或长或短的续注。
像是用这种方式在和她交流一样。
“诶?驸马爷是什么时候留的这些字?”梨兰想了想自问自答说:“该是驸马临走前留的,驸马走后您就没怎么看书。腊八宫宴回来您从项先生那得了一本新书,就没再看过诗经了。应该是去青州之前留的。”
“啊,您还记得项先生吗?还有卞公子。项先生是您的老师,卞公子也是项先生的学生,是您的师兄。”
云和没有回答,只说:“去拿笔墨来。”
“您要笔墨做什么?”
云和将诗经翻到第一页,指尖在那两段小注上点了点,含笑道:“挺有意思的。”
今天是腊月十五。
年前这两个月很不太平,先是青州出了一起牵涉甚广的私藏盐铁案,从六部到内阁,从大理寺到都察院,没有一处是全然干净的。天佑大齐,这出谋反大计还没破土而出就被发现马脚,及时掐死在摇篮里。
由于朝中实在无确信可用之人,长驸马临危受命,率锦衣卫连夜奔驰青州,查清经过肃清孽党。
京城也刮过一阵腥风血雨,不过京城的局势比青州复杂得多,很难说那些被革职查办的官员到底是因为涉及谋反,还是因为阻碍了青年帝王的集权大业而被清算。甚至有人也在心里犯嘀咕,所谓的私藏盐铁案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欲加之罪。
宦海沉浮的老狐狸们神秘兮兮地竖起食指——嘘,不可说。
进了腊月风波才稍稍平息下来,腊八时京城百姓依旧热热闹闹过节。皇宫赏下腊八粥给宠信的宗亲臣子世家,晚上皇宫设宴,端得是一副海晏河清的太平气象。
然而腊八过去没两天就又出了大事,长公主在京郊送别恩师时意外遇刺,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前尘往事尽忘。陛下雷霆震怒,西山礼佛的太后也被惊动,远在青州查案的长驸马此时应该也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太医院在皇帝太后的压力下,为医治长公主急得七窍生烟,长公主本人却丝毫不见急色。作为受害者,云和长公主却像没事人一样,不见失忆后的惊慌失措或顾盼茫然,似乎根本不在乎失忆这件事。
从容的,像是根本没有失忆一样。
让许多人都觉得失望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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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