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薄雾沉沉。
远远的,看到朱红色大门在晨雾中迷蒙着身姿,踩着青苔丛生的石阶,一步步,走近。门并未锁,只是那样虚应着。轻轻叩击,无人应。推开那两扇厚重的大门,依稀有朦胧的湿气袭来,鼻翼酸酸的。举目望去,望不到尽头。
手指抚着那红漆剥落的大门,感受着缝隙中传来的千百年前的古老气息,想起夕阳,女子,衣衫,桃花……,然后沉醉在这无限沧桑和悲凄中。
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踩着湿湿的青石板,漫步在这美丽而寂寞的园子,漫步在这沉沉的雾色。千百年来,你就默默的伫立在这儿,也曾经历了人世繁华,也曾看透了人世悲凉。我不知你在这儿等谁,等了多少年,所以我来了。
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悲伤,在秋月凉凉的深夜,在白雪皑皑的冬日,在繁花盛开的春天,你的泪滴落在泥土里,半山坡,花瓣上,婉转幽怨,沉迷呜咽,所以这雾气这么沉,所以这湿气那么重。
那个湖,那样的安静。
白石栏杆,雕刻着美丽的芙蓉花。轻轻拂去上面的纤尘,看着暗暗的湖水。湖水旁的棵棵垂柳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柳叶如弯眉,几支柳条触到湖面,荡起层层波纹。湖里的鱼儿,大多小小的红色金鱼。鱼儿不知愁,只是在欢呼雀跃着,时而注视着你,时而游向远方。
依稀记得那个初秋的傍晚,夕阳西下。远方的青山隐隐,缠绵起伏。山后是晕红的天,像极了豆蔻少女绯红的面容,含蓄隐约,美到极致。湖面水波澄澈,由远及近,颜色由红渐变为白,然后渐变为淡淡的蓝。湖中央飘着一页扁舟,摇摇晃晃,无人叨扰,独自在暮色里,在夕阳下徜徉。
她站在这湖边,静静的等着他。
他独自漫步到这寂静无人的小径,看着远处的夕阳、青山,心里是深深的痛着的。脚下是碎石铺就的小路,坎坎坷坷,恰如他的心。
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时,他不觉慢慢的停下自己的脚步,夕阳中,她是那样的美。桃红色坎肩,淡青色百褶裙,长发在夜风中轻舞。
黄昏,青山,湖水,美人,画面是那样的美,一如那湖里的亭亭玉立的冷荷,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不知那女子是谁,亦不知她来自何方……
伫立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她的呻吟声。不得不轻轻走进,才发现她扭伤了脚。她就那样可怜楚楚的看着他,那一刻,他看到了她倾世妖媚的面容,鹅蛋脸,樱桃红唇,一双桃花眼,在暮色里,水波荡漾,极是诱人。他只想问她,是人还是鬼,终是淡淡的笑了一下,放下疑心。
他蹲下,看着她已经青紫的脚踝。她扶着那棵弯柳,看他蹲下,忙缩回自己脚。她飞红了双颊,并不问他是谁,只是说:“我是安贵人,你到溪月馆告诉我的贴身宫女,就说我在霁月桥,等她们来接。”他听着她淡淡的话语,抬头,双眉紧锁,深邃的眼睛注视着她绯红的面容。那一刻,他微微的动了怒,还没有谁敢这样跟他说话。起身,离开,留给她一个深深的背影。
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默数着,期盼他回首。
他终是回来了,不忍看她独自在夕阳里哀伤。
甬长的路,蜿蜿蜒蜒,看不到尽头。
他轻轻的搀扶着她,慢慢走过。墙外那棵香樟树枝叶茂盛,繁密的树枝伸到墙内。树上的叶子不知从何时飘落,满地都是。
不知不觉中,夕阳的晕红已消失不见,夜色渐渐弥漫整个上空。极目远望,可以看到湖的对面的灯火依约,座座宫殿在灯火中模糊了身影。
她走的很慢,却不知他早已厌烦。弯腰,抱起她,然后向前走去。她的心在那一刻惊住了,却也只能搂住他的脖颈。夜色里,她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棱角分明的面容,他的笔直的鼻,他紧抿的双唇,以及他的眼角下那颗淡淡的痣。他却并不看她,只是凝着双眉,慢慢向前走着。
远处传来暮霭的钟声,一声声寂寞,一声声沉重。
夜色渐浓,墙角处低矮的灌木丛里,不时传来一两声蛐蛐的叫声,衬着这孤墨的夜色,衬着他的脚步声,更显几分安静。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檀香的味道,气息迷人。她看着他的眉,看着他薄薄的唇,微微动容。
路很长,却又很短。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样永远的走下去吧,走到天涯海角,走到海枯石烂。再无世事纷扰,再无红尘牵绊。
快到溪月馆的时候,她挣扎着下来,他却不放手,她只好不再动。宫女和太监们正到处找她,溪月馆一片慌乱,门口守望的太监远远看到皇上抱着他们的主子过来,不觉都慌了神,不知应该是跪下请安,还是跑进去告诉管事的嬷嬷。
看着溪月馆的宫女和太监们都跪在地上,口中说着“皇上万岁”时,她的心还是慌了一下。指尖不小心划到他白皙的脖子,他皱眉,淡淡的看着她。她的面色绯红,一绺长发,散落,缠住他,他冷笑一声。
他一边吩咐太监去宣太医到溪月馆,一边用细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似笑非笑的说:“朕还不知道朕的后宫有这么一位安贵人。”她看着他的眼睛,不觉害怕。他却在那一瞬间吻上她的唇,唇齿纠缠,他放开她,笑着说:“朕还会再来的”,然后离开。
走在湖边的这条路上,看着湖面上的轻烟弥漫,不觉停下,驻足远望。远处的山上,亭台楼阁,栏杆轩榭,在轻烟中袅袅娜娜。清冷的雾气,寂寂的远方。心,在刹那间,疼痛。繁华,故事,终在刹那间,归于零落。
不远处,泊着一只乌篷船,寂寂巍巍,不知已经几世几年。回望来时的路,依旧人烟稀少,心里微微的凉。不知道这园子里曾上演过怎样的故事,不知这湖边的栏杆处驻足过多少红颜渐老的少女,亦不知这檀木小船是否曾载过那位言笑晏晏的多情男子。
喜剧,或是悲剧,好像都已经不再重要。
路的尽头是那座陈旧的城楼,斜阳楼头,楼头斜阳。灰色的墙壁在雾霭里斑驳,岁月腐蚀,流年沧桑。
穿过那道深深的门,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漫步在那座红木的小桥,看着桥下荷叶浮萍,不觉眼里已是濛濛湿雾。小桥蜿蜒,通向湖水中的座座小亭。粗大的垂柳,树身斜橫在湖面上,恰如在陆地上休憩的身姿绰约的美人鱼。丝丝垂柳,西子娇媚,胜似二月春风剪。手指轻抚杨柳身,斑驳苍老。年轮,朝朝暮暮,牵牵绊绊。
湖中央亭台轩榭,沿廊低回,山石掩映,翠墨绿竹。或是绿柱子,红窗棂,或是红柱子,绿窗棂。石板小凳上仍旧是那陈旧的磨砂茶壶和茶杯。茶壶上刻着几支桃花,壶嘴上有小小的缺口,倍添几分苍老的气息。
深秋,暮霭。
她斜斜倚着那座亭子的窗槅,衣衫凉薄,粉黛未施。
秋雾迷蒙,叶落青阶,湖面氤氲,墨云留影。
那晚,他说:“朕还会再来的”,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初秋,然后是深秋,日夜期待,刻刻思念,他始终没来。如果他不在乎,又何必轻易许下诺言。他本应该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那样便彻底的断了自己的念想,那样,也许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的悲伤,痛苦。
也许自己赌输了,自己本不应该在那个傍晚,在那个安静的湖边,等他,然后爱上他。
他又怎么会来呢?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宫里上上下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粉黛三千,他只独宠婉贵人。
思念如蔓延的枝蔓,缠缠绕绕,缠住她的灵魂,愈是挣扎,愈是痛苦。无人的深夜,她总是梦到他,他深深的眉,他浅浅的笑,他若有若无的惆怅。
她梦到他独自饮酒,酩酊大醉,然后拿着剑斩断这花园里的花枝。他似乎疯魔了,似乎癫狂了。她紧紧的搂住他身,夺过他的剑,抚平他的眉,他在她的怀里抽泣,呜呜咽咽,痛彻肺腑。她牵着他的手走过那长长的堤岸,走过那深深的桃林,走向远方,不知名的远方,逃离这冷漠肃杀的世界。
终是不能就这样灰了心,终是不能就这样放弃。在相遇的那一刻,命运已经注定纠缠,逃不过的梦魇,逃不过的海市蜃楼。那么,你不来,我便过去。
“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生憎画鼓楼头急,不放征人梦里还。秋澹澹,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
她送他一方锦帕。
锦帕上的词是纳兰的那首《鹧鸪天》,“明朝匹马相思处,知隔千山与万山”,他轻轻吟着,不觉轻笑。
他没有忘,早在相遇的那一刻,她的一颦一笑,刻在他的心里,永世难忘。
世事的牵绊,尘世的纷扰。他有太多的烦忧,太多的惆怅。儿女情长,对他来说,是那么的奢侈。
他独自踱到那座亭子的时候,远远的便看到那个纤瘦的身影。独倚栏杆,翘首远望。
深秋的下午,薄烟沉沉,薄雾冥冥。湖水里尚留有有几支残荷,在烟霭中,苍凉孤寂。
他以为她早已离去,却从未想着她还在傻傻的等着。
她回首,看到他站在不远处呆呆的凝望着自己。不觉脸颊上染了丝丝红晕,更添几分娇媚。
那一瞬,他突然不再犹豫和迟疑,走过去,把她轻轻的揽在怀里。那一瞬,天地之间,青山隐隐,湖水迢迢,红楼梦远,烟雾迷蒙。那一瞬,长廊短亭,檐角飞起,他和她静静相依。
那座殿堂,极美。
隔着栏杆,远远望去,朱红色的雕花门和窗,黄色的瓦,檐下是青蓝色的横木,上面雕刻着富贵牡丹。檐角飞起,恰如起舞的女子,褰起自己的裙裾,舞姿优美,扣人心弦。
殿堂前的庭院里,一只石麒麟,在雕花青石上静贮。不远处的白玉兰,玉颜不再。春日,她应是极美的,白色的花瓣,纤细的腰身,恰如穿着白色刺绣旗袍的女子,优雅脱俗。
堂前正门的左侧,一只青铜香炉,一只小的石麒麟,右侧亦是如此。烟霭中,香炉里,已不再是香烟冉冉。早在千百年前,那烟就灭了,燃尽的烟灰,在岁月的沧桑中,沉了下来。
曾几何,烟雾袅袅飞升,伴着花香,伴着春雨,伴着笛声,在空中飞舞弥漫。
如今,雕梁画栋,青铜香炉,还在,只是,人已不在。
世间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山重水复再无路,莫过于红颜未老恩先断,莫过于物是人非事事休。
也是这样烟霭纷纷的季节。
他写字,她磨墨。
窗外秋叶落在石阶,落在窗棂,飘飘摇摇,悠悠荡荡,不知来处,不知所往。
庭院里桂花在雨雾中静贮,湿湿的花瓣,冷冷的花香。香炉里的香,就那样徐徐的燃着,不知忧伤,不知惆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完,仿佛用尽平生心思。
他狠狠的把毛笔掷在砚台上,一滴墨迹溅在她的浅绿的衣衫。他仍旧怒着,一脚踹在明黄的几案,案角处的那本仍旧翻着书页的《左传》就那样落在红色的雕花地毯上。
她不动,亦不怒。
安静的看着背手面壁而立的他,心里默默的心疼。轻轻收起落在地上的《左传》,轻轻拂去上面的纤尘,仍旧翻到他看的那页。将毛笔规规矩矩搁放在砚台上,看着宣纸上龙飞凤舞而又遒劲有力的笔法,不觉微微动容。
他心爱的臣子,被太后秘密赐死。
谁会懂得他内心的伤痛,又有谁能抚平他心中的伤痕。
先皇留下的基业,留给他的天下。他却眼睁睁的看着,忠良被残害,人民不聊生。他是世间男子,他是一朝皇帝,他常常无所依靠,无所适从,悲伤绝望,因为他不能解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因为他不能治理好自己的国土。
也许,在这世界上,他才是最可怜的。
轻轻卷起他的字,放到墙角的火炉里。
看着火焰慢慢的升腾,看着他的心思慢慢化成灰烬。
山脚下那道长廊,蜿蜿蜒蜒,伸向远方。
红色的柱子,雕花的绿栏杆。淡绿色的横木上,古老的图画。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屈原行吟,李白泛舟,荆柯刺秦,冯谖弹铗,孟姜女哭长城,杜十娘怒沉八宝箱,莺莺张生长亭送别,秦叔宝战长沙,阿娇独倚未央宫,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长廊的两侧,是参差不齐的松树。
转眼间,已是冬日。
溪月馆,她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捧着小暖炉,静静的听如意念晏同叔的《珠玉词》。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容易抛人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不期然窗外飘起了纷纷冉冉的雪花,起身,倚在门旁看雪。
黄昏时节,雪依然在下。庭院里,屋檐上,树枝上,已是被厚厚的雪覆盖。举目望去,白茫茫的一片。
天涯地角有时尽,只有相思无尽处。
穿上木屐,戴上斗笠,就出了溪月馆。
她走的极是慢,贴身宫女远远的跟在她的身后。
一边走,一边观赏雪景。
刚入冬时,湖面上便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如今,也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一眼望去,渺渺茫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此时此地,有孤舟,有蓑翁,鸟飞绝,人踪灭,只还是少了些许情趣和韵味。
站在沿廊下,远远望到山坡上的庙宇叠嶂,青松掩映,在这雪天里,似穿了薄薄一层白色羽衣,极是妩媚。
山脚下寺庙前的那株梅花在雪中绽放。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
严寒冬日,白梅盛开,暗香飘渺,散落满园。
此时,则是白雪皑皑,红梅绽放,另一番情趣,另一番韵味。而那一抹红,在这白茫茫的雪色里,恰如身披红衣的女子,妖艳魅惑;又如那三尺白绫上的一瓶红色鹤顶红,饮一口,便是丢了性命。
欲折下一支红梅,赠与他。
不料却看到他的身影,从远方的雪中走来,一身朝衣朝冠,身后跟着曼妙女子。山下庙宇门前,他为她折下那支开的最盛的梅花。她拈着红梅,痴痴的望着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不觉眼睛潮湿,呆呆的望着那雪地里安然绽放的梅,望着那情意绵绵的男子和女子。
垂下双眸,不再多看一眼,满眼皆是忧伤。
自作多情无所益,唯有自伤心而已。
转身,回溪月馆。
依旧是慢慢走,美妙的身姿,袅袅娜娜,在雪地里渐渐凝成一个雪影。
转眼,已是初春,天仍是微微的寒。
入夜已深,红帐冷,锦衾寒。辗转反侧,惆怅难眠。
起身,命如意在身侧多放一个暖炉,又命喜儿准备笔墨纸砚。红烛滴泪,黄卷清冷。窗影下,暗夜里,她静静的写下黛玉的那首《桃花行》。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白色宣纸,墨色楷书,浅浅清冷,淡淡哀思。
此时,如意更是为她斟上一杯温热的黄酒,铜黄的酒杯,淡黄色温酒,一饮而尽。如意劝她慢慢饮,她便仍旧拿了那本《珠玉词》在灯下读,冷时,便接着饮一杯。如意和喜儿坐在灯下陪着,她微微不忍,便命她们都去睡了,独自坐到天明。
站在山脚下,回望来时的路,几分寂寞,几分凉薄。薄雾渐渐散开,只是天仍旧是阴的。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也许,这便是故事,这便是历史。你曾走过,便留下了你的气息,你再也回不去,即使回去,那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地方。也许,早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这样,只能如此,这样迷茫,如此懵懂,而又慢慢的走下去。依稀的远方,你终会走到。
山上,庙宇宫殿,重重叠叠,青松掩映,云雾缭绕。踩着石阶,慢慢向上走。依旧是人烟稀少,依旧是清清冷冷。山并不高,石亦不险。站在半山腰,回望整座园林,则是另一番风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湖水清澈,那楼阁高耸,那杨柳飘绵,那弯桥烟雾,恰如一幅美到极致的的泼墨山水画。
暮春时节,溪月馆里的桃花,开了,又败了。
暖阳下,她在庭院里看如意弹琴。琴声幽幽渺渺,哀哀怨怨,不觉心内一阵悲伤。正踌躇间,琴弦断了,琴声,如撕裂的锦缎,心,轻轻的颤了一下。
那晚,他在溪月馆饮酒,醉了。
夜色冷冷,月光溶溶。
他在月下舞剑,凌波微步,剑走偏锋。一曲舞罢,已是满地残花,落红飘零。
然后,衬着这夜色,这酒意,他大闹太后的寝宫。太监们欲拦住他,他发狠杀了几个。终是未敌得过太后的贴身侍卫,被太后下令禁在山上的行宫里。
他离开后,她的心便一直悬着。
她向太后请求,去山上陪他。
太后应了,他再放肆,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懂得他心中的怨气,只是他还小,有些事情他还不懂。
她来到山上时,他的酒已经醒了,在床上斜躺着看书。看到她来了,微微的笑着。
她的心不觉一阵抽痛,忙转过身,用手帕拭泪。突然就发了誓:愿用自己的生命,换他一生开心,一世平安。
山上的日子倒也悠游自在,她每日陪他读书,练剑,饮酒。庭院里的那棵梨树开花了,白色的花瓣,粉粉嫩嫩,春风拂过,吹落花满地。
墙角处的白玉兰,则是隐藏在那棵粗大的榕树后,簇簇花瓣,
冰清玉洁而又优雅淡然。
闲暇的时候,她也会摘下几片花瓣,为他煮茶。
暖阳正好,他练字,她便坐在一旁,刺绣。
花香,弥漫整个庭院。
那方玉白色的锦帕,她在上面绣上小小的桃花的瓣,一针针丝线,一针针相思。
在她专注的绣着的时候,他会偷偷的看她,看她如瀑的长发,看她淡淡的柳眉,看她浅浅的笑意。
然后想着,如果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如果他们在这世外桃源永远的生活下去,如果他不是一朝皇帝,那该是多么的好。
那晚,他半靠在芙蓉榻上,她斜倚在他的身上,为他修剪指甲。烛光下,他默默的看着她,红唇轻启,媚眼如丝。一绺发垂下,落在瘦削的肩。
他突然问:“你的父亲是木琴北?”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不知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以为他早就知道。她看着他深邃的眼神,答道:“木琴北是我叔叔,我的父亲是木琴南。”
听到她的回答,他凝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的那一瞬,甩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远远的看到他坐在冰冷的山石上,她拿着披风走近,知道他肯定误会了自己。她小心翼翼的坐在他的身边,却听到他冷冷的说:“怎么,你也是太后派来监视我的吗?”她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他。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说道:“真是没有想到,我竟一直以为你是木琴北的女儿。”她望着天上的弯月,淡淡的说道:“我是木琴南的女儿,但我也是木溪月。”他亦望着天上的弯月,说道:“你是木溪月,更重要的是你也还是木琴南的女儿。”
他说完之后,便独自离开了。
月色清冷,她独自坐在那山石上垂泪。
他竟是如此的看待她。
不知不觉中,一切都在慢慢的改变。
她依旧住在山上,只是他对她极是冷漠。只因为她的父亲,木琴南,是太后的人。她记得他冷冷的对她说:“留在山上,好好的向太后禀报,我都在做些什么。”
她站在山顶,看着远处的风景,突然觉的没意思。
她去找他,他不见。
站在门外,她从衣袖中拿出他赠的那把短剑,颤声说道:“我从未想过要隐瞒什么,你未问,我便未说。因为我知道,你恨木琴南,也会恨他的女儿。可是我爱你,我甚至宁愿自己不是木琴南的女儿,你只还是不相信我,那我就证明给你看,我没有背叛你,如果我存了一点这样的心思,那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说完之后,便拿剑向自己的手腕刺去。
山顶,青松,云柏,蓊蓊郁郁,所到之处,皆是翠绿。
松柏极高,遮蔽了远处的风景。只在缝隙间,才可以看得到那若隐若现的景色。沿着那条踩的极为平坦的小路,向西走,两旁不时会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幻想着,阳光已经穿破雾霭,照进这座美丽的园林。打开相机,拍下暖阳下的宫殿楼阁和流觞曲水,从此,相片镌刻记忆。
万事随缘。
她决定下山,横竖自己不在,自然会有婉贵人,芊贵人上来陪着,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太后派人来接她,他却不准。她知道,他不是舍不得自己,他只是不想遂了太后的心意而已。
他轻轻揽住她的腰,坏坏的笑着,吻她的耳垂,她的雪白的肩。她挣扎,他却愈演愈烈。宫女们偷偷的笑,她只好妥协,答应他留在山上。
晚上,她陪他在月下饮酒。
花香溢满整个庭院,微风轻拂,她的发。月光闲闲的洒在青石铺就的地上,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他看着她微醺的面容,不禁冷哼。
既然她是木琴南的女儿,就别怪他无情,别怪他无义,他也只是不得已。毕竟这个世界,不是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醉酒的她,极为迷人。
她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他不动,只是任她吻着。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的心里些许的失落,便冷了下来。在她将要离开的时候,他却抱紧她,加深了那个吻。
而后的日子,倒也安静。
她曾依偎在他的怀里,看着他惆怅的双眉,指尖轻抚他眼睛下面的那颗淡淡的泪痣,说道:“去跟太后赔罪吧,毕竟,她也是你的亲生母亲。”他不语,只是,眼睛湿湿的。她把他搂在怀里,想着他也只有十九岁而已,花间的少年,却要承担如此多的忧伤。
他终是听了她的话,去赔罪。
下山之前的那天,他对她说:“坐到那棵榕树的下面,我为你画一幅画。”
黄昏,斜阳晚照,山亦被染成红色。
画成,她斜倚在他的身上,看到画面上的自己,端坐在榕树下的木椅上。桃红色长裙,碧绿的玉钗。细指青葱,云髻半掩。含羞的双眸,绯红的面容,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不觉莞尔一笑,画中的自己,竟是如此的美。
山的顶端是一座佛堂。
佛法普度,菩萨,莲花,净瓶。深深一揖,虔心祈祷。
出来,便是蜿蜒的下山路。山石横斜,青苔丛生。轻抚路侧的青松,依旧潮湿。树皮的苍老纹路,婆娑坎坷,恰如一路走来的婉转曲折。这松树林,郁郁葱葱,不知在这立了多少年。也曾目睹了这场繁华的故事,也曾看惯了风花雪夜。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春夏秋冬,花开花谢,潮涨潮落。弹指间,刹那芳华,成灰。
故事还未结束,千年以后,又是一个绝美的故事。故事已经结束了,那些关于你的记忆,墨色的云,休憩的飞鸟,寒夜绽放的玫瑰,残留着你的气息的玉如意,都已远去。只是,光影,流年,花瓣,绝美的画面,依然清晰。你驻足在河的对侧,我看着你渐渐逝去的红颜,告诉你,你不要过来,我也不要过去,就让暖阳洒在几静的湖面上,就让飞鸟栖息在苍老的屋檐,就让我们静静的,静静的,感受这桂花飘香,这琴声悠扬,这尘灰飞舞……
转眼,又是一个凉秋。
木溪月默默的走在那片枫树林,枫叶飘落,滑过她的肩。
皇上愈发的宠她,她也愈加哀伤。她宁愿他冷落自己,也不愿看到他虚伪的宠爱。
她知道,他如此做,只是因为她是木琴南的女儿。
可她还是喜欢那个惆怅而又淡然的他。
她送给他一封信,上面写着:“程兮然,你既然不爱我,就不要对我好,你伪装的样子,真令人讨厌。”
他下朝回到寝宫,便看到了她放在书桌上的信,不觉大怒。
走到溪月馆,将门一脚踢开。
溪月馆的太监宫女们,看到皇上拿着剑走到木溪月的身旁,吓得扑通都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曹公公颤抖着欲说话,他却吼道:“都给朕滚出溪月馆。”
刹那间,庭院里只剩下两人。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泛着泪水,说道:“你杀了我吧,死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愿。”他也默默的看着她,然后捏着她的下巴,冷笑着说道:“也许你不知道,我留着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想激怒我,让我一剑杀了你,那样,我的心思岂不是白费了”,听完他的话,她的心也渐渐凉了。
他转身欲离开,她却说:“程兮然,你爱过我吗?”
他背对着她,冷笑一声,慢慢说道:“你以为呢?”
她流着泪,喃喃说道:“是啊,你怎么会爱我呢,我是木琴南的女儿。”
他转身,凑近她的耳边,邪笑着说:“因为你是木琴南的女儿,正因为你是木琴南的女儿,所以我永远也不会爱上你。你和木琴南一样有心计,一样令人生厌。你这辈子注定是个可怜的女人,你爱上我,是你犯过的最愚蠢的错误,偏偏你陷在这泥潭里不可自拔,所以你真是可怜。”
也许路的尽头不是天之涯
我从遥远的地方走来,穿过雾霭,穿过丛林,穿过深重的城门,然后来到这园子,看到尘埃,蛛网,和那只黄色的蝶。
轻推那扇厚重的朱门,苍老的气息,轻舞的灰尘,弥漫这陈旧的楼阁。窗棂,屏风,墙壁上悬着的剑,在岁月中泛黄了记忆。
那一夜,我们梦中相遇,我看到你朦胧的身影。也许,我早已忘了上一世我是谁,但是我却从未忘记,这一世,我是在等谁。
深秋时节,溪月馆,一片寂静。
凉雨,一点点,一滴滴,落在阶前的梧桐叶上。
昏暗的天,灰色的檐瓦,朱红色高墙,院中梧桐树上伫立着那只湿透了黑鸦,冷冷清清,悲悲戚戚。
听到他急促的脚步声时,跪在地上的她,心不觉惊颤了一下。
长长的鞭子,落在她瘦弱的身姿上时,她还是感觉到了疼,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她抬头怒视他。看到他眼中的恨意,不觉灰了心,想着自己到底是把一片痴情错赋。
他看着她颤抖着的身姿,和倔强的眼神,不觉怒意又多了几重,冷声问道:“是不是你?”
她不语,冷笑一声。
又一鞭子重重的落在她的身上,她疼的冷哼。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一声声孤寂,一声声寒。
他颤声问道:“到底是不是你?”
她抬头,看着他紧皱的双眉,和微微湿了的发,慢慢说道:“是我,就是我。”
他没想到真的是她,一脚踢在她的腰上,她顿时苍白了面容,倒在了地上。他蹲下,掐着她的脖子说道:“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错看了你。”她挣扎着,颤声说道:“你也知道你错看了我,我又何尝没有错看了你。你也知道你恨我,可是,我也恨你,比你的恨意更重。从此以后,我们的缘分尽了,一刀两断……”
她尚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他渐渐放开她纤细的脖颈,眼里满是泪水。
那座桥,恰如身着一袭白衫的女子,静静的在雾霭中,体迅飞凫,翩乎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踩着碧苔丛生的石阶,一步步,慢慢走上去。伫立在石桥的顶端,可以触到丝丝烟柳。
初冬的晚上,她独自坐在殿前的台阶,看着漫天星辰。
黯然宫,皇宫里最寂寞的宫殿。夜晚,寂静的可怕,在这人烟稀少的冷宫里,她常常听到幽幽怨怨的女人的低泣声。
程兮然终是狠下了心,把她扔到这荒芜的宫殿,任她自生自灭。她恨他,可是更想念他。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她亦是恨透了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一柄长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把这段痛彻心扉的情斩断。
无论怎样,他始终没有相信过自己。
婉贵人路过溪月馆,喝了一盅菊花茶。
他便认定是自己,是自己下的毒。
罗裙不耐五更寒,指尖泛着青冷。冷夜重重深,泪水迷蒙了双眼,也许,这一切都将成为回忆。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就在那个繁花盛开的春天,在那个月光潺潺的夜晚,他们在月下饮酒。联句吟诗,分曹射覆。在那个暖阳正好的午后,他作画,她静静的坐在榕树下的木椅上,等着夕阳西下,等着他渐渐爱上她。她看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淡绿色锦袍上,看到他的剑眉,他冷峻的面容……
如今,却已渐渐成往事,却已渐渐的遗忘。
人生,最可悲的莫过于,物是人非事事休。明年,那庭院里的梨花白似雪的时节,那屋檐上的燕子,是否还会忆起去年的时节,那个轻裙碧钗的女子,那个长剑银发的男子……
她不想解释,如果那是他已经认定的。
她只愿静静的爱他,在这落寞的宫殿,尽管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还是会想念他。他的薄薄的唇,他的狭长的眸子,早已刻在她的心里,永世难以磨灭。
不管他怎样想,她还是会爱他,一生一世,永生永世。
他常常站在半山上的杉树后,默默的看着她。
月光落在偌大的庭院,竹影斑驳,积水空明。她一袭白衫,漫步在冷冷的夜色。瘦弱的身姿,及腰的长发,像是冤死的女鬼。不远处的小桥下,溪水潺潺的流着,她慢慢的走过去,然后坐在桥边冰冷的山石上,看着湖水里的月影发呆。
他的心是痛着的,他知道她肯定恨透了自己。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她,夕阳西下,她站在那棵柳树旁,身姿窈窕,粉面含春,像是画上云雾深处的不知人间喜乐的仙子。
她曾说,她是刻意等在湖边的那棵柳树下,等着他。
他也未曾忘记,那个下雪的冬天,山脚下的寺庙前,他曾莫名回首,然后看到站在长廊上,身披红色斗笠的她。
他还是折下那支开的最盛的红梅,送给婉儿。他仍记得雪地里她那渐渐远去的身影,寂寞而又哀伤。
他亦未曾忘记,在自己被禁在山上的日子里。她陪自己度过一个个难捱的夜晚。
也许自己早就爱上了,只是没有发觉而已。
也许,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骨髓,刻骨铭心。
而如今,她在这冷漠的夜里,在这孤寂的宫殿里,仿佛没了灵魂的草木,仿佛一个失了心的游魂。原来,自己竟然将她伤害的那么深。
在失去婉儿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发了疯。
模模糊糊,迷迷蒙蒙,他也不相信是她下的毒。可是,怨怒和愤恨,无处发泄,只能落在她的身上。
他的悲伤,无奈,谁又能懂得。她也许不知道,她的心痛着的时候,自己的心会比她更痛。
漫步在那长长的柳堤,回望来时的路,可以看到湖对面那古旧的城楼,在烟雾中沉静,可以看到山上的亭台楼阁,层层叠叠。
坐在镜桥的栏杆之上,看着剥落红漆的朱红柱子,看着蓝色的横木上,寻隐者不遇的画面,想着,这长长的柳堤,我终会走到尽头,就像我在雾霭中上山,然后在雾霭中下山,就像我慢慢的走上那柳桥,再慢慢的走下。这红尘俗世,亦是如此,看似漫长,其实只在弹指间。
那个寒冷的冬天,下过一夜雪。
站在半山,远望这长长的柳堤,白雪皑皑,昏暗的天,黄色的树,红色的窗,坎坷的山石,时光悠远,岁月绵长。
她慢慢踱到这长亭的时候,便看到一抹深红的身影,手握长剑,伫立在桥边,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她默默走近,不想惊扰了他。却还是在即将走近的时候,看到他回转身。
她笑了,他亦笑了。
她没有想到,他竟然没有失约,在这雪天,竟穿了深红的锦袍,戴了深红的冠,在这被白雪覆盖的湖边等她。
他亦是默默的打量着她,窈窕身姿,袅袅娜娜。一袭绣着粲粲桃花的深红衣袍,穿在她的身上,惊艳了岁月。看她弯弯的眉,看她桃红的唇,看她轻轻牵起裙裾,慢慢走在这石阶,慢慢的走近自己。
他的后宫,虽是有嫔妃三千,却独独没有皇后。
他大婚,她静静的躲在溪月馆,看窗外落在枝桠上的雪。
雪停了,他来溪月馆,看到她懒懒的躺在美人榻上,假寐。他轻笑着渐渐走近她,在她的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她依旧不动,他却径直拿出藏在怀里的短剑,凑近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木溪月,你再不醒来,我就用剑斩断你的发。”
他看到她眼角处流出的那滴泪时,心不觉软了。
指尖轻触她冰冷的泪水,然后把她轻轻的揽在怀里。感觉到她小小的手,揽住自己的腰,他亲吻着她的发,淡淡说道:“木溪月,你别给我端着。”
听到他的话,她挣脱他的束缚,想要离开,在刚起身的那一刻,他又把她拉进自己的怀里,邪邪的笑着说:“想逃,没那么容易。”她看着他眼下的那颗淡淡的痣,不觉失了神。他看着她濛濛的双眼,笑着说:“说吧,想要什么,趁我现在心情好。”她转过头,不语。他用手掐住她的下巴,使她面向自己,继续说道:“耍什么脾气,我可没什么耐心哄你。”她俯首,不经意间,红唇滑过他的眉。看着她羞赧的神情,他邪笑,瞬间吻上她的唇。
铜镜前,他为她画眉。
他离自己是那么的近,近在咫尺,近到可以听到他浅浅的呼吸。他离自己又是那么的远,远到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她说: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他答: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想到他的洞房花烛,新娘却不是自己,不觉黯然神伤。
他看到她凝眉,不觉微微的怒了。靠近她,冷冷的说道:“在我面前,即使再难受,也要忍着。”说完之后,便拂身离开。
他牵着她的手,慢慢的走在这长堤。
他一身红衣,她亦是。
皑皑雪地里,他们就那样慢慢的走着,仿佛能走到天之涯,仿佛能走到海之角,仿佛能走到天荒,走到地老。
繁花开尽之后,便是凋零。
他们之间,最美的记忆,始于那条悠长的小路,他们之间,最美的记忆,亦是尽于这漫长的路上。
她只是沉浸在爱之中,不问过去,不问明天。
他也沉浸在这爱之中,只是他的心也在惆怅着,这美好而又安静的时刻,瞬间就会逝去。在这波澜不惊的湖面之下,隐藏着的是什么,他不想她知道,他只想牵着他的手,安静的走完这段路,如果不是一生,那也将会是刹那的美丽,那也许会是永久的回忆。
天依旧昏暗,雾依旧沉沉,湖水依旧沉静。
坐在湖边黄色的长椅,看到那长长的柳堤,烟柳画桥,岸芷汀兰,几多缥缈,几多隐约。那一刻,我突然忘记,自己是真的走过那柳桥阁楼,还是那只是画上的风景,我只是在梦中走过而已。
拿出随身携带的画夹,用纤细的画笔,细细的勾勒那弯弯的桥,那美丽的亭台轩榭。粗线条,细线条,一笔笔,一画画,写尽诗意,写尽缠绵。
她依旧在那黯然宫中。
天渐渐转寒,她坐在阶前,看着冷冷的天。突然的,期待雪天,漫天的雪花纷纷冉冉,落在这半山上,或许会淹没她的忧伤,淹没那些残碎的记忆。
她想毫无牵挂的离开这世界。
她早就知道,这会是一场悲伤的爱恋,这会是一个悲凉的结局。
明年繁花盛开的时节,她或许早已不在这世界上,这是多么凄凉的事情。再也看不到白玉兰的花瓣,再也不能为他煮清香的茶,再也看不到雪,再也不能和他牵着手走过那长长的柳堤,是真的不能走到天涯海角,真的不能走到天荒地老。
她期待自己来世可以化成梨花的魂,在这幽眇的园子里飘游,可以不经意间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浅浅的笑,看到他月下舞剑。
那个午后,她发疯似的狠狠的敲着紧闭的朱门。
他来到黯然宫,着太监推开那厚重的门,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股阴森冷肃的湿气,飘飘悠悠,浸透到他的骨髓,双眉紧皱,不觉打了一个冷颤。
她仍是坐在殿前的石阶,呆呆的,傻傻的,看到他,无喜无怒。那一刻,他的心渐渐的凉了。慢慢的走近,蹲下,看着她苍白的面容。
她用手指轻触他脖颈里的那颗碧玉,傻傻的说:“程兮然,你怎么才来啊,我每时每刻都盼着你来看我,你怎么才来啊,你是不是要接我出去,我一个人好孤单,尤其是在深夜,我睡不着觉,只能数天上的繁星。”
他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她呆滞的神情。
“程兮然,你可不可以流下来陪我,晚上,这个院子里都是女鬼哭泣的声音,我好害怕……”
“你是不是疯了?”他看着她,冷冷的说道。
她却笑了,笑的悲凉。
他狠狠的把她从那冰凉的石阶上拉起来,对着她吼道:“告诉我,你是不是疯了?”
她不再笑了,眼睛里流出清冷的泪。他的心,刹那间,疼痛。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轻抚她的长发。
那一刻,大地一片寂静。
可是,他们都清楚的知道,他们正在渐渐的远离着彼此,再也回不去了。他们都清楚的知道,这一场华丽的相遇,这一场华丽的戏剧,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在大幕未落的那一刻,他们的心已经历经了沧海桑田,已经是千疮百孔……
他和她相拥坐在火炉旁的软榻上。
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的坐着,看火炉里的火苗,生生不息。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
她在他的注视下,喝下那碗参汤。
他把她抱到床上,为她盖上那床青菱被。他说:“我得走了”,她不语,只是流泪看着他。他说:“睡吧,我看你睡着之后,再离开。”她说:“你还会来吗?”他看着她痴傻的眼睛,淡淡的说:“会的。”她闭上眼睛,慢慢的睡着。
在离开之前,他为她拂去绕在鼻尖的那一绺发,然后在她的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
她听着他渐渐离开的脚步声,心,渐渐的沉了。
半夜的时候,她突然肚子疼。
御医就侯在黯然宫的宫外,她模模糊糊听到御医的话,不觉呆了,绝望,而又心生恨意。
她恨不得扑到他的面前,用剑刺进他的胸膛,看着他胸口流出的血,然后笑。原来,他竟是这样的狠心,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即使他恨透了木琴南,恨透了自己,可是孩子有什么错,他竟然是如此的狠心。
终是会回到最初,从尘中来,到尘中去。
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上,一片晕红。夕阳下的凉亭,夕阳下的白石桥,夕阳下萧索的树枝……一切是如此的美,一切是如此的淡然,只是,这终只是梦而已。
雾始终未散去,始终笼罩着这园子。
坐在亭子的栏杆上,看着顶端横木上的龙飞凤舞的草书,不觉凄然。昔人笔墨仍在,只是人已离去。
不知何时,园子里飘来淡淡的笛声,笛声悠扬而又缠绵,凄婉而又哀伤,林黛玉的《葬花吟》,一曲终,一曲又起。回身,望向那烟雾蒙蒙的远方,竟不觉留下了眼泪。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在他二十一岁那年,皇宫发生大的动乱。
木琴南被他放逐到海南,其实只是为了说服雄霸一方的海南总督周延佩,能够辅佐他,夺回程家的天下。
周延佩看到他的亲笔御书,不觉感动,竟然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荆轲尚能为燕太子丹刺秦,豫让为报答智伯之恩不惜自己的性命,自己鼎鼎一男子,为报答先王的知遇之恩,为何不能牺牲身家性命来保全他的天下呢。
周延佩的先锋军队,装扮成游人、商人等潜入城内。其余的军队,则是以朝贡为由,随周延佩在城外等候。
除夕之夜,皇宫上下戒备森严。只是,木琴北早已在皇宫内安排好了一切,以放火为号,城里城外,里应外合。
军队闯进皇宫时,皇上和太后在宴饮群臣。
太后,及她的弟弟,当朝司马,早已惊呆了。一阵血雨腥风之后,这皇宫又归于寂静。
长达十年之久的外戚专权,刹那间,成为过眼云烟,成为笑谈。他终是夺回了他的天下,属于他们程家的天下。
就在大军攻入皇宫的那一刻,皇后来到了黯然宫。
她仍是呆呆的坐在殿前的石阶,昔日如瀑的黑发,早已凌乱不堪,苍白的面容,像是离开世间已久的女鬼。
皇后轻轻的走近她,看着她呆滞的神情,微微的笑着说:“真是想不到,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安贵人就从红颜美人堕落成一个女乞丐。”她呆呆的看着站在面前的皇后,傻傻的笑着。
皇后看她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便继续说道:“你这是真疯了,还是在装疯,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我要告诉你的是,过了今天晚上,这天下就还是程家的天下,你的父亲木琴南再无翻身的时候了,他可能要老死在海南,你也离不开这冷宫了。”
她依旧是呆呆的看着盛气凌人的皇后,傻傻的笑着。
皇后不觉生气,冷冷说道:“本宫今天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了,这儿有三尺白绫和一瓶鹤顶红,你自己选择怎么告别这尘世。”
她最终拿起了地上那瓶鹤顶红。
皇后看着躺在地上的她,嘴边溢出丝丝血,才离开。
林下荒苔道蕴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纳兰容若
在去黯然宫的路上,他的心是欢喜的。如她所愿,他终于可以把她带出那阴冷潮湿的黯然宫。
木琴南本是太后的宠臣,在木琴北的劝说之下,他站到了自己这一边。在这场与外戚争夺权力的过程中,木家有着不可替代的功劳,尤其是木琴南,在海南,成功说服周延佩,才让他在这场宫变中,有了绝对的胜算。
从此,他们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他宠她,放肆的宠她,也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他步履匆匆,曹公公跟在他的身后,几次想开口,却终是没有。有些事情,他终是要慢慢的接受。
推开那扇厚重的门,他以为她还会坐在殿前的石阶等他,他想,如果她的心凉了,自己要慢慢为她捂热。
他看到躺在冰冷地面上,那一抹纤细的身姿时,心竟如死灰。步履沉重,他慢慢走近,看到她嘴角溢出的丝丝鲜血,心像是被剜去了一样。
他把她轻轻的搂在怀里,轻声说道:“木溪月,我来接你了,你睁开眼,看看我。”
她微微的笑着,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揽着她,在月下哭泣。
他没有想到,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此时,他恨不得拿一把剑刺进自己的胸口,那样便不会如此的痛,那样便不会如此的绝望。
他得到了天下,却失去了她。
那些对她的伤害,他是不得已的。
他把她葬在山上,那棵梨树的下面。
她曾说,自己死后,会成为梨花的魂。看到梨花的瓣,闻到梨花的香,那便是她。
他用剑,斩开一方土地,然后把她轻轻的放到里面。为她挽发,为她画眉……她仍是那样的美,恰如那个黄昏的初见,微微的笑着。他看着粒粒尘土,渐渐掩埋了她那瘦瘦的身姿,她那弯弯的柳眉,她淡淡的清香。
悲伤袭来,如漫天的雪花,不可抑制,纷纷冉冉。
他离开之后,他的弟弟,做了皇帝。
他许是到了黄山,许是到了嵩山,许是到了遥远的雪山,在那寂寂的寺庙里,落发别尘,虔心向佛。
这世界,再也与他无关,也包括她。
转眼,已是黄昏,看着暗暗的天,看着沉沉的雾,然后淡淡的笑了。想着,或许,我们并未错过,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都不再愿意回首而已。
在那个烟雾蒙蒙的夏天,在那个繁华盛开的春天,也许,我会记起这段尘世的回忆。
看看远方,那紫色的曼陀罗在雾中,开出妖艳的花朵。那淡淡的紫,一点点的低落在雾中,晕成一抹妖媚。
我要离开这个园子了,也要离开这段凄美的爱恋。
也许明年梨花飘香的时候,我会再来,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