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太后一手拍在案上,震得上头的茶盏轻磕,溅出大片洇湿,“好个容贵妃,竟敢如此放肆!”
“娘娘息怒!”秋月垂首跪下,“奴婢没照看好卫姑娘,还请娘娘责罚!”
“不关你的事,你且起来,”太后抬手,冷笑道,“传我旨意,就说我昨儿个梦到先帝了,先帝与我说,他颇为思念皇上,我本想着请皇上抄上十遍孝经供奉,但皇上政务繁忙,便由容贵妃代为抄写吧。kanshushen”
用先帝和皇上的名头,容贵妃不敢做小动作,不然皇上第一个不高兴,这十遍孝经只怕要将养尊处优惯了的容贵妃累个不轻。
秋月应声下去,饶是这样太后依旧怒气未消,坐在椅子上按着额角。
“娘娘,姑娘已经安顿好了。”一位和太后年纪差不多的女官走进来,恭声道。
“那就好,她那处若是缺了什么,便要赶紧找好的给她送去,可不能委屈了她。”
女官上前替太后揉着太阳穴,手法熟练轻柔:“您只管放心就是,姑娘那儿奴婢定会照看好,必不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太后闭眼假寐,露出淡淡的笑:“我自是信你的。”
圆娘是卫国公府的家生子,她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论起对卫国公府的感情,她不会比自己少多少,卫瑭是卫国公府唯一的子嗣,圆娘也会像自己一般护着她。
太后又长叹一声,将方才的事告诉了圆娘。
“你说,她才刚入宫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个做姑祖母的竟护不住她,”太后叹喟一声,面露嘲意,“还只能用这点迂回的法子帮她出气。”
“娘娘,姑娘聪慧,定然知道您的无奈,不会怪您的。”圆娘安慰道。
“我还盼着她怪我呢,这样好歹还知道向我告状,诉委屈,”太后微微摇头,“可她刚才半句话都没提这事,全然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着实令我担心。”
圆娘问:“您是担心姑娘……随了国公夫人?”
太后看她一眼,无奈地点头,“玉卿那性子说的好听点,是温顺忍让,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怯懦,经不住一点风雨,一个雨点都能吓着她。”
说到这,太后忍不住不满:“暄儿走了,她不说好好支撑起国公府,竟然还跟着去了,丢下瑭儿这么个小姑娘。”
说实话,太后是看不上贺玉卿的,不光因为她小门小户,更是因为她这性子,要不是当年卫暄执意要娶,太后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一想到卫瑭可能随了她的性子,太后就忍不住头疼。
“若是担心这个,娘娘就不必了。”圆娘笑道。
太后看她,“怎么说?”
“依奴婢看,姑娘这性子倒是有些像您年轻的时候,不肯轻易低头,又有些倔。”
“她听到容贵妃那样说话,即使秋月在旁劝说,也不肯忍气吞声,叫人折辱了去,您哪里能说她像国公夫人。”
太后恍然,笑了,又不禁皱眉:“那她为何不同我说呢?”
“娘娘,姑娘这是怕您不喜呢,”圆娘语气带着些感慨,“她一个小姑娘,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您,若是一来就闹出事来,心里自然担心您会不喜欢她,便要表现得乖巧懂事些。”
“这孩子,”太后心疼地道,“也怪我没注意到。”
想起什么,又叫来女官春华,吩咐她将库房上好的皮子拿些去给卫瑭做衣裳。
既然这孩子心里不安,她便多注意些,叫她安心。
太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舒出一口气。
“娘娘,姑娘虽说是您的侄孙女,但在宫中到底没有个正经身份,日子长了,难保不会有那拜高踩低的人看轻姑娘,何况……”圆娘压低声音,凑到太后耳边,“宫中多贵人呐。”
当今皇上不是太后的亲子,当初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一起扶持皇上登位,可谁知,皇上竟是个白眼狼,更是将那些扶持他登位的人,尤其是太后娘娘和皇后,视作自己先前懦弱无能的象征,一心想要抹掉。
登基后,不仅处处削弱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的兵权,冷落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连带着对太后也不如往日恭敬,还任由容贵妃在太后面前放肆。
如此,就更别提皇后了,焉知皇后产后缠绵病榻,最终郁郁而亡,不是因为皇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广纳后宫,还纵容那些得宠的嫔妃挑战她的权威?
如今,卫国公府已经只剩下卫瑭这么个小姑娘,而永安侯府早已退出权利中心,若不是还有太子撑着,只怕与普通勋贵无异。
太后倏地睁眼,眼中逬现寒光,语气幽然:“暄儿为国战死,他唯一的女儿,就算不能得封公主,起码也得是郡主,就算他再不想抬举卫国公府,也得顾忌世人的目光。”
“您说的是,”圆娘轻声说,“咱们这位陛下可是最重名声了。”
“是啊,”太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下,“所以自己留在宫中享乐、犒赏将士,而把太子派去祭台替他告罪,帮他揽名。”
前两天京城地动,按理皇上应下罪己诏,可如今天气寒冷,祭台高悬,四周空旷,寒风吹来便是彻骨的寒意,一套流程下来,怕是能将人冻僵,皇上自然不愿意去。
圆娘也笑了,道:“只是不知道咱们皇上的好主意会不会成真呢。”
*
“姑娘,您要不要睡会儿?”新月替卫瑭铺好被褥,看向坐在榻上的卫瑭。
雕工细致、描金画银的床上挂着青色坠玉珠的帐幔,羽毛般轻软暖和的锦被在上面铺开,屋里熏着香甜的暖香,让人好睡。
“不用,”卫瑭摇头,嘬了一口蜜水,“我还不困。”
新月看一眼窗外,见天色还早,怕太后等会会叫卫瑭一起用饭,也不逼着她休息了。
“姑娘害怕吗?”她半坐到榻上,小声问卫瑭。
刚进宫就遇到容贵妃那样的人,她担心姑娘被吓着。
“不怕,”卫瑭轻轻摇头,拉着她的袖子,将手中的茶盏往她嘴边凑:“不是还有新月姐姐在吗?”
“姑娘,”新月嗔了一声,将茶盏往回推,没推动,只好轻抿一口,“您别开玩笑了,奴婢跟您说正经的呢。”
“我哪里开玩笑啦,”卫瑭手指转着腰间的珠坠,抬眸轻笑,“新月姐姐待我这样好,有新月姐姐在,我自然是不怕的。”
她一直跟着爹爹娘亲在边塞,自从爹爹和娘亲去世后,家里的下人便都散了。
那些人大多是本地雇佣的,舍不得离开家跟着卫瑭进京,只有无父无母受恩于爹爹,又从小照顾她的新月姐姐愿意跟她进京。
对于卫瑭来说,新月是不同的。
新月被她哄得嘴角上扬,又忍不住叮嘱道:“奴婢看太后娘娘对您很是喜欢,您日后可不能像以前那般任性了。”
“我知道,”卫瑭略点不满地哼了声,嘀咕,“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新月掩袖轻笑,道:“那姑娘在这儿坐会儿,奴婢去收拾收拾行李。”
他们进京也带了许多物什,如今到了新住处,得好好收拾一下。
“好。”卫瑭乖巧点头。
“姑娘,太后娘娘说近来天寒,给您送些皮料来做衣裳。”春华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手端托盘的宫女。
“谢姑祖母。”卫瑭福身行礼。
春华又道:“太后娘娘还说了,您要是有哪里不满意,尽管吩咐,必要您住得舒服才好。”
说完,便告辞了,身为太后身边的女官,春华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带来的东西都还没收拾完,又添了这许多,新月只好又是欢喜又是苦恼地继续收拾。
卫瑭无聊极了,托着腮趴在窗边,用手指在透明的琉璃窗上乱画,水汽沾湿白嫩的指尖。
“诶,我刚刚看见春华大人带着好多东西去了那个卫姑娘那里呢。”
“我也看到了,那里面还有别国进贡的呢。”
两个小宫女从窗下经过,许是年纪还小,身上那股活泼劲儿还没被严苛的宫规磨没,还敢小声议论主子的事儿。
“唉,谁让人家是国公府的小姐呢,还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女。”小宫女羡慕地叹了口气。
另一个小宫女跟着附和:“是呀,这位卫姑娘还真是好命。”
“可不是嘛。”
卫瑭听着传入耳中的话语,特别是那句她已经第二次听到的话,整个人就如缺了水的水仙花一样,蔫了下来。
为什么都说她好命呢?
明明她父母都没了……
像是吃了一颗青涩的果子,酸涩的汁水浸满口腔,顺着喉咙流下,俱是苦涩的滋味。
卫瑭捏紧手指,漆黑如鸦羽般的睫羽濡湿,粉嫩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终于,积压在心中的委屈和憋闷一下冲破障碍,不受控制般直涌上来。
眼中的湿润越积越多,卫瑭强忍着,想要它别落下来,奈何偏偏不如她的意,豆大的泪珠一下下砸到她的手背,带着滚烫。
她压抑住哽咽声,背过身飞快抹了抹脸颊,偷瞄一眼新月,见她没有注意到,悄悄舒了口气。
“新月姐姐,我出去走走。”眼眶还红着,卫瑭不想让新月看见,于是小跑着往外走。
她话说得很快,掩盖住了其中的沙哑哽咽。
“诶,姑娘!”新月一个愣神就没见了卫瑭的身影,急得直跺脚,“您要去哪儿?!衣裳还没穿好呢!”
这宫里人生地不熟的,新月也不知道卫瑭要跑去哪儿,看着窗外夹着冰雪的寒风心里又气又急,也顾不得太后知道了会不高兴,直往主殿去。
卫瑭低着头往外跑,怕新月追上来,一直没停,等到停下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她傻眼地看着周围,想找人问问,结果等了一刻钟都没见到人……
“阿嚏!”卫瑭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臂,后悔没先穿上狐裘。
她不知道回去的路,但心里知道新月肯定会来找她,索性在墙边半蜷着躲风,朝手心哈气。
“你是哪儿的宫女,在这儿做什么?!”
卫瑭从膝间抬起头,看着一脸厉色的内侍愣了会儿,回道:“我不是宫女。”
这会儿内侍也看出她不是宫女了,一般的宫女长得没有那么漂亮,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怎么会在这儿。
他清咳了两声,肃声道:“见着太子殿下怎么不行礼?”
“太子殿下?”卫瑭上下打量着内侍,眼中满是孤疑,不确定地问,“你?”
内侍倒吸一口凉气,迅速让开身,露出身后的人,急急解释道:“胡说什么!这才是太子殿下!”
卫瑭看过去,目光触到他身后的男人,骤然一停,心蓦地慢了一拍。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男人身穿华丽繁复的章服,披着玄色绣暗金纹的大氅,五官似上天精心雕刻而成,无一处不好,负气含灵。
此时半搭的眼皮懒懒地撩起,看了卫瑭一眼,抬步略过。
卫瑭忽地回神,想要追上去,抬起脚,又放下,嘴唇微动,手指蜷成一团,睫羽纠结地颤动。
她垂下头,露出一小截白玉般的脖颈,几个呼吸后,咬着嘴唇抬起头。
“太子殿下!”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形微微一顿,眉心一拢,薄唇抿起。
“太子殿下,”卫瑭小跑到他身前,深吸一口气,水汽氤氲萦绕在眼眶,眼尾带着红晕,问,“你觉得我的命好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更像是一时冲动说出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问太子殿下这个问题,她想,可能是因为位高权重的人说出的话,总是比别人更让人信服。
而她执怮地想要得到认同,想要一个强势的答案,能压得那些人再也无法说出那样的话。
寒风拂过,裹着一片不知从哪儿来的红梅,飘悠悠地落在卫瑭的眉心,像是为她点上了一枚艳丽的花钿。
殷红如血的红梅点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衬得她本就精致的眉眼愈发漂亮,乌发雪肤,眉间一点红,一颦一笑皆能入画。
一时间,竟让太子殿下晃了神,低低地应了声,“好。”
长得这样漂亮,哪家得了不得如珠似宝地捧着,当然好命。
卫瑭卷翘的睫毛轻颤,抓着衣角,眼泪如珍珠掉线般簌簌往下落。
泪珠滚烫,落在冰凉的地砖上,化成一缕缕淡淡的雾气。
太子殿下见着眼前如梨花泣露的小姑娘,极难得地有些慌神,控制住语气:“你……你哭什么?”
卫瑭抽泣,泛着水雾的双眼中带着浓浓的委屈:“我父母都没了,为什么你们都要说我命好呢。”
太子殿下脑中一闪,想起什么,看了卫瑭半晌,低声道:“是孤说错了,你……你别哭了。”
太子殿下从未哄过人,不仅话说得不好听,连语气都是硬邦邦的。
可卫瑭却被这话哄好了,她止了哭泣,眼巴巴地看着他,嗓子细细的:“真的吗?”
看着身前眼眸氤氲的小姑娘,太子殿下心里竟萌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想,以后再也不能让她哭了,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