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硬着头皮,举着酒杯,在众人的目视中,轻声道:“皇上,我能不能不去啊?”
坐得离穆冬近的,听到这话皆是一愣,这穆相公子,竟敢当场抗旨?
谢慕坐在首位离得较远,穆冬回答声音很轻,以至于谢慕并未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穆无宴也没想到穆冬能当场抗旨,压低声音呵斥道:“冬儿,你在做什么!我让你谢恩,不是让你抗旨的。”
穆冬低声对他爹道:“爹,要是知道这是鸿门宴,我今日就不来了!”
“穆冬啊,你和穆相说什么呢,上来也说给朕听听。”谢慕微微一笑,手中晃着酒杯,语气温柔。
穆冬拉开自己父亲拦着的手,一步步踏上了台阶,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谢慕身前。
穆无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应,他看向谢慕,谢慕倒是回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穆冬行礼:“皇上。”
谢慕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走近些,你刚刚想说什么,给朕说说。”
穆冬走上前把心一横:“皇上,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您也知道我在乡下长大,我就不爱念书,我……调皮捣蛋,我上房揭瓦,我任性自由惯了……您让我跟皇子们一起念书,我只怕我得把他们都带坏了。”
谢慕挑眉:“你这是……不愿意?”
穆冬感觉自己头皮发麻,却依旧道:“着实……不愿。”
谢慕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道:“你要是能带坏他们,朕倒是要给你记一功!”
穆冬一愣:“啊?”
谢慕手撑在案几上,凑近对穆冬小声道:“朕的这群皇子,你瞧瞧,一个个古板得很,令朕好生担忧。”
穆冬深有同感。
谢幕眼神指向谢凌白,一脸嫌弃:“你看那个,更是连笑都不会笑,除了年纪小的七皇子,就没个少年人的样儿,朕深恐这样下去……小七也得给这群哥哥们带得没个人气儿。”一脸老父亲的忧愁。
说别人可以,说谢凌白穆冬可就不同意了,心想,谢凌白那是老成持重!不过……确实也是冷了点,刚接触的时候谢凌白简直是座冰窖。
穆冬试探着问:“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啊?你想让我做什么?”
谢慕勾起唇角,扇子挡住嘴,对着穆冬说了句话。
我没听错吧?穆冬不禁怀疑自己,满脸的疑惑,“您让我,带着他们玩?”
“没错。”谢慕问:“怎么,这样也很难吗?”
不是很难,是很奇怪啊!
谢慕叹了口气,“朕也不是一定要让你去,你若是不愿意,朕自然也不能勉强你……只是朕认识的孩子里面,也只有你可以做到。”
带人玩这谁不会啊?
还非得他来!
是看他得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还是看他长得乡下?
被皇上亲自“委以重任”,换做一般人早就跪地谢主隆恩,可穆冬就不是一般人……不,他就是个普通人,不喜欢上学的叛逆少年人。
好不容易能离开临州那个学堂,转眼把自己塞进皇家学堂,他是有多想不开才能干出这糟心事。
他能答应吗?
当然不能!
他可不想待在这个“乱七八糟”的皇城!他得回临州卖红薯呢!
“皇上,我就要回……”
谢慕立马打断了他的话:“穆冬啊,你爹是宰相,又是雍悔院院长,却教不好朕的皇子们,朕真是十分痛心啊……”
拿他爹威胁?!谢叔叔您要不要这么装啊!明明和我爹关系好的打一把伞啊!
“而且朕听说你喜武不喜文,正巧了,咱们雍悔院有最好的武艺师父,在武林中也是排的上名号的,你若是喜欢,朕让他专门教导你,如何?”
“朕再给你二十两银子作为酬劳。”
二十两?!那可是穆冬一年都攒不下来的银子!
但他岂是……为钱折腰之人?穆冬咬牙切齿的想。
谢慕轻笑了一声:“哟,你这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啊?”
“陛下谬赞!”穆冬这是赌,他爹穆无宴与皇帝的情分,不至于为难他。
“但如果你再不答应,朕……”
穆冬等着谢慕的后半句,谢慕叹了口气,“朕也没别的法子,这一路谢凌白没有照顾好你,朕还没罚他,你觉得怎么罚好啊?”
卑鄙!!竟然用谢凌白来威胁他!
这还是亲爹吗?
穆冬很想大胆一点,扔一句那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要为你儿子又移又屈的?
但他说不出口,不说一路上谢凌白对他有多照顾,就冲这份有爹胜似没爹的同病相怜之情,穆冬都想拉着他离家出走,这种爹们不要也罢。
他偷偷看向谢凌白,杯筹交错间谢凌白独自给自己画了一个生人勿进的范围,格外遗世独立。
谢慕扬起自得的笑容:“贫贱移不移、威武屈不屈,嗯?”
“您还能再卑鄙点吗?”
看着谢慕胜券在握的笑容,穆冬咬牙切齿:“我有个问题要问?”
“你说。”
“你为什么要派人来绑走我?”
“这个嘛……朕想早点见到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扯淡吧!
等群臣宴结束出来,外面已是大雪纷飞。众大臣也顾不上寒暄,纷纷往宫外赶,这雪越下越大,越晚只怕越难走。
跟着谢凌白的奴才们只有一人,打着灯笼走在前,谢凌白举着伞突然开口,“你先回去。”
小太监跟谢凌白久了,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气,也不多问,径自离去。
谢凌白站定了脚步,四下无人,他轻声道:“出来吧。”
背后传来踏雪声,穆冬举着伞突然出现,咧嘴笑道:“蔚然兄,你怎么知道我跟着你在?”
谢凌白不答,只淡淡的看着他,两人在雪地里举着油纸伞站着,四下无人,只有簌簌的雪落声和风声。
穆冬走近,佯装抱怨道:“我好不容易进一次宫,难得见你一面,天还下着雪,你都不跟我说说话吗?”
谢凌白举着伞的手指微微收紧,却一言不发。
穆冬道:“这天儿又下雪了,之前没见过雪,我天天盼着下雪,现在下雪了,我又觉得好冷,幸好我爹给了我一个暖手炉……你冷吗?”
穆冬不由分说的把自己的暖手炉塞给谢凌白,“刚出来的时候添了碳。”
谢凌白拿着手炉,阵阵暖意从指尖慢慢延伸至心口,他轻声问:“你怎么还未离宫?”
“这天冷又下着雪,皇上留我和我爹住在丹阳殿。”穆冬一只手裹了裹斗篷,笑道:“蔚然兄,你看我这不是来皇宫找你了吗?你看我说的话都是算数的!”
“你这几天好不好?”穆冬追问,“那个引诱你改变路线,截杀你的人找到了吗?可有眉目?”
谢凌白垂下眼帘,静默半响才道:“与你无关。”
什么叫与我无关,穆冬皱眉,他绕到谢凌白身前,直盯着谢凌白的眼睛:“蔚然兄,我那个时候也在场,怎么能说与我无关呢!”
谢凌白抬眼看向穆冬,眼神中满是漠然:“这件事到此为止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蔚然兄,”穆冬有些心慌,谢凌白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他一点儿也不想被蒙在鼓里,穆冬有些语无伦次,他拉住谢凌白的胳膊,急道,“……你告诉我,我肯定有办法的,我就算帮不上忙,我还能找我爹,爹是宰相,肯定有办法的。”
“蔚然兄,”穆冬看谢凌白无动于衷的样子,更加着急:“谢凌白!”
谢凌白黑白分明的眼睛,充满了冷漠,他伸出手,将手炉递向穆冬,“我再说一次,我的事与你无关。”
穆冬空着手不去接,怒目而视,谢凌白失忆了吗?他们之间一路建立起来的情谊,谢凌白都不记得了吗?怎么能够如此冷淡疏远。他才因为谢凌白,把自己扔进了雍悔院,谢凌白转头如此态度,让穆冬只觉得委屈极了。
风雪刮在脸上生疼,谢凌白苍白的脸上满是疏离,他冷冷道:“你我往后,虽是同窗,但身份有别,私下就不必见了。”说罢,他将手炉塞到穆冬手上,转身离去。
“谢凌白!”穆冬张嘴喊道,“谢凌白!”他的声音被大风卷走,雪花渣滓风一样的往他嘴里涌,谢凌白却未停下他的脚步,消失在风雪里。
穆冬失魂落魄了回到丹阳殿,殿外有小太监在候着,见到穆冬,上前接过他的伞与手炉,替他除了斗篷。
直到一杯热茶递到他的手里,穆冬才缓过神来,只见穆无宴正坐在一旁:“这是去哪儿了?”
丹阳殿的炭火烧得足,穆无宴早已洗漱过,只穿着一件单衣,穆冬觉得自己骨子里仍旧冰凉得很。
穆冬沉默不语,穆无宴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热脸贴了冷屁股,滋味不好受吧。”
穆冬低声:“您什么都知道。”
看着穆冬这样,穆无宴心里也好受,他放缓了声音道:“早就告诫过你,不要与皇子们走太近。”
穆冬不懂,他只觉得满腹委屈:“……可我们毕竟有同路的情谊,而且我马上也要去雍悔院和他们一同上学……为何还要将我推拒千里之外呢?”
“你也不想想他的处境。”虽说让穆冬进雍悔院的事,谢慕与他早有决断,但雍悔院那么深得水,穆冬哪里知晓。
“我是不懂,也不想懂。”穆冬揉了揉太阳穴,他被寒风吹得头疼。
穆无宴起身让人去煮姜茶来,然后慢慢给他分析:“今日四皇子出头,公然与你交好,处事圆滑,那是他的本性。二皇子附会,那是他身为长子,必要的应对。三皇子因母族之事迁怒于你,他不理会你也是理所当然。”
穆冬不解:“母族之事?他母族与我有何干?”
“三皇子生母俪妃朱氏因伦德有失,被降了位分,朱家长子因买官卖官入狱,终身不许入政途,明里是各有各的罪过,实则众人皆知,是因刺杀五皇子一事。”
“就这么处理了?过于轻了吧?”穆冬气呼呼道,“谢凌白……那五皇子在宫里,那俪妃也在宫里,这么轻易放过,五皇子还能有安生日子吗?”
“没出人命还能怎么处理,皇上也得保全朱家颜面。”穆无宴心道,谢凌白不受皇帝重视,若不是看在穆冬也卷入其中的份上,处理得只怕比这个还要轻。“你虽卷入其中,但你们回皇城前一日,皇上已将一切料理妥当,我便也未让你知晓。”
“不对……俪妃为什么要对付五皇子?五皇子比三皇子小,怎么样都够不上威胁啊?”
穆无宴道:“少时的恩怨,五皇子断了三皇子一条腿,从此三皇子骑射武艺总差人一截,俪妃一直怀恨在心。”
穆冬道:“五皇子的为人面冷心热,不会主动招惹是非,定是那三皇子做了什么事,惹怒了五皇子。”
穆无宴好笑:“刚刚还难过人家对你冷若冰霜,这么快就帮他说话了?”
“我说的是实话。”穆冬依旧难过,他想不明白:“……但他为何要对我冷若冰霜呢?”
穆无宴耐心解释道:“这五皇子一向冷淡寡言,明哲保身,你们虽有同路之宜,但若是此时交好,那便是公然与三皇子敌对,这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而且四皇子已表露与你交好的意思,他若此时回应你,四皇子也会对他有想法。”
穆冬只觉得心累得慌,他跑到塌上躺着,看着屋顶,半响不说话。
“爹,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穆冬喃喃,“为什么就不能简单一点呢?”
穆无宴叹了口气,看着穆冬,“因为他们是皇子啊,皇帝的儿子……跟你不一样。”
皇帝的儿子啊……
“爹,我后悔了,我不该答应皇上的。”
穆无宴起身端过来一盘糕点,伸到穆冬跟前,“吃点?”
穆冬起了一块,思索道:“您说我把二十两还给皇上,皇上能撤回旨意吗?”
穆无宴:“……”
穆无宴道:“你从明日起,每日按时上下学,少惹事。”
怎么可能!
不惹事他就不叫穆冬了!
“知道了。”穆冬吃了糕点,拍拍手上的残渣:“爹,我问你件事?……那个我作为相府公子,是不是,也有月银啊?”
此时,敲门声响起,外面传来荣赞的声音:“穆大人,皇上请您过去叙话。”
穆冬疑惑的问:“这么晚了,皇上还叫您去干吗?”
穆无宴起身披上斗篷,对穆冬道:“你先休息,不必等我回来,有需要的找外面守夜的太监。”
“哦。”
“还有……万事别想得太美!”
穆冬一愣,“什么叫别想得太美……”
“爹……我作为相府公子,是不是,也有月银啊?”
穆冬反应过来,气愤不已,他爹真不是一般小气啊!!凭什么领了皇上的薪水,就不能领相府公子的月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