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冬别过谢慕,七弯八拐的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其实也没带什么东西来,几件粗布衣服和一些碎银子,身上这一身还是管家给准备的。
穆冬利落的脱下了那身对他来说过于华丽的行头,换上自己的粗棉布衣服,少年人身材高瘦,穿着棉衣看上去也并不显得臃肿。穆冬拿上碎银子,想着既然要走了,他得给临州的家人买些手信礼回去。
不过,去哪儿买呢?
游廊正好走过两个看起来与他一般大,身着统一灰色服饰的小子,穆冬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们。
两个小子一个叫子夜,一个叫今安,都是张管家从外面买来的,年纪都不大,暂时分配给厨房打杂。
穆冬问道:“你们可知,这皇城哪里有卖手信的地方?”
两个小子对视一眼,今安疑惑的问:“少爷,何为手信?”
穆冬想了想:“手信就是……出远门给家人带的土特产。”
今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少爷说特产我们就知道了,在城东有一条玉华街,每次来皇城述职的官员都会去那里逛逛。若是买给长辈,少爷可去济世药房,那里的阿胶糕、补气丸值得买上一些;若是买给姑娘,那一定要去芙蓉坊,那里的胭脂水粉皇城一绝。”
穆冬有些意外:“你还挺挺懂的。”
今安笑道:“小的进相府前,一直在玉华街的一间首饰坊打杂,首饰坊老板要归乡,便遣散了所有杂役,小的也没想到,能有幸到了相府。少爷是打算现在去玉华街吗?”
穆冬点头:“对,我这几日便要回临州了。”
今安了然:“那我这就去禀报张管家,安排随从和马车。”
“诶诶,回来!”穆冬眼疾手快一把扯住今安,搂着他的脖子,悄声道,“兄弟,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被穆冬薅住脖子,今安有些紧张道:“少爷说笑了,我们是相府的奴仆,少爷的安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我们可不敢做主。”
“我会武功,”穆冬撩起衣袖,像今安展示了一下自己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胳膊,“放心,没有人伤得了我。”
今安简直要哭了:“那也不成!少爷,我们要是知道您出门不禀告给张管家,张管家非打死我们不可!”
“哎,你这么那么死脑筋,张管家要是问起,你只管说没见过我,我自己溜出去的,肯定不会出卖你们的。”
穆冬见今安纠结的样子,赶紧道:“就这么说定了!我走了!”
“哎,少爷少爷,”今安疾跑几步,拉住穆冬的衣角,“少爷,小的真是怕了您了……要不这样,您带着我们兄弟一起出门吧。”
小时候见过出门前呼后拥的县令家公子,穆冬打心眼里不喜,出个门而已,要什么排场。
穆冬刚想说不用了,就听他说,“张管家这个时辰一般在前院,您要是不想走正门,小的带您从角门出去?”
这倒是正中穆冬下怀:“走走走,跟我出去溜达溜达!”
“得嘞!”
*
谢慕已经很多年没见到穆无宴发这么大火了,还是对着他。
谢慕静坐了半响才开口,语气淡然:“也就你敢对我这么说话了。”
说罢,谢慕也没有再开口,径自煮茶去了。
书室临窗放置着一笼黑玄铁风炉,架着一只黑玄铁壶,壶身微雕山水,温度越高越见其纹路,旁边依次放置着水方、炭挝、火夹、白瓷茶罐、铜质茶勺等。
谢慕熟练的煮起茶来,不一会儿,白茶的浓香飘满书室。
谢慕小心细致的倒好两杯茶,穆无宴不知何时已坐到他对面,眼神望着茶壶身上的山水画,谢慕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道:“你很久没喝过我煮的茶了吧。”
穆无宴的眼神移到茶上,那一汪柔滑的棕褐色上浮出阵阵水汽,氤氲了眼前的人:“你是皇帝,给臣子倒茶终归是失了体统。”
谢慕无奈:“阿宴,说了,在外面不谈身份。”
穆无宴叹了口气:“今日下朝怎么如此早?”
“我一下朝就直奔你这里……”谢慕头疼道,“我哪里敢去御书房,都在门口堵着我呢,也就你这里清净。”
谢慕瞧见穆无宴端起茶杯,道:“小心烫。”
穆无宴平心静气道:“烫点好,这皇城太冷了。”说罢,眼神看向谢慕,看得谢慕有些心虚的移开眼。
谢慕随即又泰然自若得反驳道:“你看整个皇城,谁家的银丝碳有相府的多,宫中除了必要的份例,其他都送来了这相府,你要是再说冷,我可没别的法子了。”
谢慕故意把话头扯开,不愿直面穆无宴话中的意思,穆无宴只觉得心中苦涩,“这么多年我是已经习惯了,但冬儿是南方人,只怕是过不惯这皇城的冬天。”
“冬儿年轻,身体也好,你都能适应,更何况是他呢……”谢慕一扫眼中的戏谑,目不转睛的盯着穆无宴:“阿宴,你也别太护着他了,他已经不是一点风浪都经不起的婴孩了。”
穆无宴陡然睁大了眼睛,随即又闭上了眼睛,那些年发生的一幕幕仍旧清晰的在他眼前浮现,心若刀绞!若不是没办法,他又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抚养,这么多年父子分别!
穆无宴只觉嘴里苦涩:“他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到了皇城还不是如羊入狼窝,更可怕的是,他还一无所知。”
穆无宴心下有一种无力改变现状的悲哀,那种感觉就如同身在沼泽,看得到出路,却一动也动不了。
谢慕失笑:“你是把我当狼,还是把我的孩子们当狼?”
穆无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道:“我让冬儿走,你允是不允?”
谢慕淡然:“我说过,我会护着冬儿的。”
穆无宴本已平息下的心境,又如那炉上翻滚的初雪积水,喧闹沸腾:“你能护住他?你能护住他,他就不会差点和谢凌白一起死在红蕖镇,也不会中毒卧床三日!我是冬儿的父亲啊,谢慕,你也是父亲啊,你怎么就……怎么就不能体谅我呢……”
在穆无宴的质问中,谢慕心下惨然,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是我疏忽了。”
穆无宴笑着,面容却比哭还难看:“你没错,你永远都不会错,你是皇帝啊。”
茶香袅袅,却盖不住那阵阵冷风,从窗棂缝隙间无孔不入。
片刻,谢慕才道:“消息泄露确实是我的疏忽,朱家的嫡子刑部已经找由头抓起来了,罪名是买卖官职,以后走不了仕途。派出去的侍卫也都打了五十大板,你要是还不能消气……就再打五十吧。”
万家的目标本不是穆冬,穆无宴可以不过多计较,长孙嫡子不入仕途,对朱家来说也是个莫大的打击。可边家……穆无宴嗤笑:“再打五十,人就废了,那可是京都守卫边家的嫡子。”
谢慕面容冷峻:“他们伤了冬儿,再打五十也是活该。”
“……够了,”穆无宴的手冻得有些发僵,他将茶杯重新捧起,握在手心,“我不想给冬儿树敌。”
谢慕知道穆无宴对他,如今只怕是又无奈又失望,他们这么多并肩携手培养出的信任,自今日之后,便荡然无存……可他仍旧要义无反顾,不达目的终不罢休。
他的目的最终还是达到了,因为他是皇帝啊,他有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权利。他嘴里说的要和穆无宴平等相待,可真正遇上了分歧,他仍旧用他的权势,狠狠地压制住穆无宴。
君臣,终究是有别的……
谢慕端起自己的茶杯,目光真诚地看着穆无宴:“阿宴,明日便回来吧。”说罢,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这样澄净的目光,已极少出现在已是皇帝的谢慕眼中,穆无宴不禁有些恍惚,他们相识于微,如今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权臣,却再也没有昔日的亲密无间。
穆无宴微微摇头:“如此真贵的茶,你就这样牛饮了。”心里却微叹,他终究是拗不过谢慕,谢慕以茶代酒的赔罪,他的心仿佛突然刺疼了一下,让他想要忘记他们之间所有的怀疑与纷争。
此时,门突然被有规律的敲响三下,门外低声:“主人,有急事禀报。”
“进来。”
“主人……”来人了一眼穆无宴又看看谢慕,谢慕道:“无妨,说吧。”
“是关于穆小少爷,穆小少爷一出府属下就派人跟在身后,刚刚来报,穆小少爷去了玉华街,遇上了虞盛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