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中昏暗暗淡,只有路边的小摊散发着莹莹之光,一点点的洒进来,照在两人脸上。
陆昭语出惊人,周沅沅呆若木鸡,似乎第一次才真正看清这个眼前人。要知道,他们行走江湖,所有人都极看重门派名声。往往名门正派所出即使能耐不大,也多得人青睐。所以每五年一届武林大会,多少人抱着想进一个豪门大派的心思,争先恐后。
而陆昭他说,他愿意为了沈沧海放弃这些!
他要放弃的是掌门之子,澄阳派下任掌门,他要放弃澄阳派的武功绝学,师门的养育之恩。如此种种,尽数断了他在中原武林的所有出头之路。
周沅沅又转念一想:陆昭今年也不过是十八岁,少年人的感情纵是这样一开始一腔热血,等到所有的事情摆在他面前,师门的责任,师父的期待,同门的仰望,他哪里就真的舍得这些。
但她抬眼看向陆昭时,不由得浑身一震,少年眼里坚定的光亮,让她知道,陆昭是真的下了这样的决心。若有朝一日,为了沈沧海,他真的能放弃这一切。
大周朝虽没有明文禁止男子之间的感情,但自盘古开天地,阴阳调和,古来都是男女成家,结为秦晋之好。
虽然也有达官贵人养男宠,就连着扬州城里都有秦风楚馆,却也没有听说谁家把一个男人当作正室。
陆昭此话一出,顿觉心神通达,他自认是认识沈沧海以来,总觉得心神不宁,连练功也无往日的通畅,只觉心中滞涩。见到沈沧海便会欢喜,见他与叶清玄多说几句话,心里便难受,如今被周沅沅这般诘问,却福至心灵。
“多谢周师姐提点。”他说着,便更觉得急不可待,此时此刻只想迫切的见到沈沧海,当面同他表明心意。
他从怀里掏出菱角,放到周沅沅的手上,“还烦请周师姐将菱角转交给小双儿。”说着便要翻身上墙,从屋檐上冲回客栈。
“值得吗?”周沅沅拉住陆昭的衣摆。
陆昭却面露喜色,“周师姐怕还没有遇到此生挚爱之人,只要你遇到了,便会知我今日所言不假。”
他又停了停,“我知父亲心中所想,也知道师兄跟凌风师太说过什么了。”他转身,看向周沅沅的眼睛里,那里面尽是迷茫之色。“但是周师姐,我真的是你心悦之人吗?”
“我……”周沅沅答不上来。她无法像陆昭这样斩钉截铁的将爱意宣之出口。
这结果,陆昭早就料到,“我会跟父亲说,让他取消婚约。”
“周师姐,祝你早日找到心悦之人。”
说着陆昭翻身上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陆昭急冲冲的返回客栈,推开房门,却没有看到沈沧海的身影。
话分两头。
见陆昭等人都出了客栈,料想他们已走远之后,他便开了房间内的窗,倚窗而立。
这客栈临着江,每间房都能倚在江边上,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他师母曾是江南人士,他还记得师父曾说过,江南也有一处他们的暗哨。他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只能将师父师母谎称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又说他们是西域的商贩。好在陆昭对他是全然信任,连一丝怀疑也没有。
没多时,便有人踏江而来,此人轻功极好,一招“蜻蜓点水”,只在江面上连点三四下,便是人不知鬼不觉地窜进了沈沧海的房间。
“属下来迟,请圣子责罚。”来的人尚未站稳身形,便要跪地请罚。
“此地人多眼杂,换个地方。”来人自然知道轻重,毫不迟疑,抱起沈沧海便越窗而去,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临江而立丝竹琵琶之声不绝,抱着沈沧海的人,将他送进这座秦楼楚馆之后,便立即站到为首的女人身后。
风月场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之人皆爱在此聚集。如此一来,不仅容易收集消息,更是掩人耳目。大隐隐于市。
“二娘见过圣子。”为首的红衣女子看着年岁不大,风韵犹存,她脸上上着浓妆,头上带满钗环,俨然是着逍遥楼的主人,此刻俯身在地,向沈沧海见礼。
沈沧海见状连忙将二娘扶起,两人十年未见,彼此都有些分辨不出对方,只道是物是人非,没想到还有能再见面的一天。
当年四大门派围攻魔教,二娘闻讯便想带人支援,可惜山高水远,她经营的逍遥楼本就是魔教在中原的暗桩。平日里也只是做些收集情报筹备银钱之事,楼中大半也并不是武力高强之辈,得了教主口谕,便在江南继续安置了。
谁曾想,一夕之间魔教竟尽数覆灭。
“当年我听了教主的消息之后,连忙带人赶往天山,等我赶到的时候,教中已是一片狼藉,金银之物尽数被窃,教众也是死的死伤的伤,教主和夫人还有小姐死状凄惨。”说道这里二娘几乎痛不欲生。
“圣子的遗体烧毁严重,又被毁了容貌,我心中存疑。教主和夫人尚留有一丝体面,为何圣子一人被如此毁坏。更何况,别人不知,我知圣子双目颜色与常人不同,那尸身眼珠子分明是黑的。故我料定必定不是圣子。”
“这十年间,我明察暗访,多次想救出圣子,奈何我等能力不足,亏得老天垂怜,圣子能逃出升天。”
说着风二娘匍匐到沈沧海脚边,抱着他的双腿哭了起来。她未曾言说这十年来一个女子是如何在整个天山教都覆灭之后,苦苦支撑。也没有说她是如何殚精竭虑的保护剩下的教众。更没有说她又是怎么多次探寻沈沧海的下落,以至于沈沧海一旦逃出生天,出现在扬州城,便被教中之人发现。
当日那说书的一老一幼便是逍遥楼养的人,那少女所赠玉佩上刻着沙茶花,这是他们天山教中互相辨认身份的标志。只是陆昭不知,又急着向沈沧海剖明心意,竟然没有注意到。
但沈沧海却是一看便知。他便等着,正好陆双要去夜游,便打发了陆昭同去,他料定比有人联系他,独自一人等着。
沈沧海内心难受,神情激荡,见二娘哭的凄凄惨惨,他却是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大仇未报,他只恨自己,哪里有脸去哭。他跪地扶起二娘,他十五岁那年经历巨变,被囚十年,受尽屈辱,让他撑下去的动力只有复仇二字。如今他得以联系旧部,恢复自由,他当然要报仇雪恨。
他要背叛他,伤害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要将那个对他甜言蜜语,与他立下海誓山盟,又灭他满门的人千刀万剐!
二娘平复心神之后,才注意到沈沧海脸上一直覆着面纱,握上他的脉门一探,丹田之间内力空空,俨然已是废人之身。
沈沧海也不隐瞒,他揭下面纱,露出脸上的伤痕,一双含情目通红,我见犹怜,可那道疤却破坏了一切。
“天可怜见!”风二娘一看沈沧海脸上的伤疤,不难想象他遭受了什么折磨。
他们天山教中,盛传一招名为“遮花闭月”的功法。这功法原是教派成立之时,教主喜欢上一个男子,偏那人不爱教主,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然而教风彪悍,教主创建了这门武功,竟是可以将脸幻化成心爱之人心中所想之人。旁人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有在喜爱之人眼中才有所不同。
到后来竟渐渐成了最后的逃命之术。
毕竟没有哪个人能对心爱之人狠下杀手。
可见沈沧海脸上的疤,自然是被那仇家所划的,他为了得到魔教武功,不顾沈沧海的安危,硬生生划烂了他的脸。
风二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沈沧海的模样,那时候少年身量尚小,又天真可爱,一身蓝色短褂的练功服,头上编着辫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教主罚在院子里站着思过。他看到教主夫人,只是甜甜的叫了声师娘,便被拉坐在廊下,又被擦汗,又是被喂茶,被教主夫人宠的骄矜。
像一只晒了太阳的猫咪,正在教主夫人怀里撒娇。那时候教主夫人已经生了小姐,可对沈沧海的疼爱却是丝毫不减。谁又能不喜欢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呢。
谁曾想,再见竟然是这般光景。
“这十年间,那贼人已经成了武林盟主,更是开宗立派,成了澄阳派掌门。”风二娘知道沈沧海被囚十年定然不知武林中变化,平复心情之后,便将这十年间的武林变化细细说与沈沧海听。
他们天山教向来易守难攻,只得从内突破。当年陆啸背叛天山教,和四大门派一招里应外合,将天山教内的机关密道尽数告诉中原武林,这才让他们杀上山来。
只可惜沈沧海直到武功尽失,脸被划烂,才明白陆啸就是那个背叛之人。
回想起陆啸对他的甜言蜜语,温柔讨好,山盟海誓,沈沧海只觉得自己引狼入室,识人不清,灭门之祸,皆是他一人之过。
他甚至为了陆啸顶撞传他功法教他做人的师父,忤逆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师娘。到头来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愚人,从头到尾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