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书房,卫申上座,卫姌三人按长幼有序分列下方。
卫申神色一敛,对卫钊道:“前些日子你寄来的书信由人代笔,到底怎么回事,可与平叛乱贼有关。”
卫钊道:“刚才娘亲在,恐她担忧不便细说,反贼伪装成了佃户,逃走时被我发现,突然暴起伤人,我一时不察,这才受了点伤,无法用笔。”
卫申脸色变得极为严肃,“伤在哪里?”
卫钊道:“肩后。”
卫申皱眉,“快给我看看。”
卫钊二话不说,拉开衣襟,露出宽阔硬朗的肩膀,后背虬结壮实的肌肉上一条近尺长的伤已经结痂,暗红隆起一条,仿佛是蜈蚣紧贴皮肤上,看起来十分骇人。
卫姌眼角匆匆扫了一下就赶紧撇开目光。
卫申见伤口如此之长,也不由后怕,脸色发沉。
卫胜则是完全怔住了,看看父亲再看看兄长,有点不知所措。
卫钊把衣服拉好。
卫姌刚才只是一眼,不过还是留意到,伤口边缘似乎还没有完全长好,但卫钊动作丝毫利落,脸色如常,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可见他忍耐过人,是有大毅力者。
卫申道叹道:“如此凶险。”然后狠狠瞪了一眼卫钊,“我早就说过,掌握儒玄二学,雅集擢升入平,就可以出仕为官,为文道正统,你非要掺和到平乱里去,危险且不用说,立下的功劳极有可能被人占去,卫氏如今式微,在军中毫无根基,你实在太过冒险。”
卫钊道:“我去梁州时被征西大将军辟为掾属,有他的名头在,谁敢贪我的功劳,爹就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卫申绷着一张脸。征西大将军桓温,是桓氏当今家主。
不知为何,卫姌感觉自从卫钊说了这一句后,伯父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卫钊忽然文道:“桓氏与卫氏可是有旧?”
卫申道:“并无。”
卫钊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那就有趣了。”
卫胜半大小子一个,被叫来书房,听了一大堆不怎么懂的东西,此时听到有趣,忍不住问,“二哥,什么有趣?”
卫钊拍了他一下头,转头对卫申道:“桓氏还送了我个美婢。”
卫申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显出几分复杂来,道:“这几家门阀最喜笼络人心,你也是北方士族出身,他们看重你也是平常。”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极为严厉道,“尚未娶妻,你就往家里带来那么多女子,听说外面还有风流韵事,哪家还肯把好女儿嫁给你。”
卫钊挑了一下眉头,斜倚着懒洋洋道:“等我有了官职,您看有没有人主动来结亲。”
卫申听了又气,今天那一群女子进入家中,喧闹的声音吵得人不得安宁,他正要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番卫钊,没想到他又顶了回来,偏偏还说的极有道理,这次卫钊立了大功,朝廷封赏下来,愿意结亲的士族肯定不会少。
卫申略一沉吟,道:“自你成年,每回闹出乱子都因一个色字,以貌取人,因色起意,如今也长了些岁数,切莫再同从前一般。历朝历代,因色失智,小则坏事,大则亡国,殷鉴不远。左右不过皮相外表,你切记不要在这事上再栽跟头。”
听了一顿训,卫钊摸了下鼻子,每次见面老爷子就跟念咒似的总要提醒一遍。当年他去吴郡求学,与同窗为了个妓子争风吃醋,闹的大了些。从此卫申就不忘以此事来训他。
卫姌和卫胜见卫钊露出吃瘪的表情,都觉得有趣,这位二哥气势迫人,没想到挨长辈训时表现何他们也差不多。两人对视一笑。
卫钊一个眼风扫来,卫胜立刻收起笑坐好,卫姌佯作无辜的表情。
卫申又问了些叛乱经过,唏嘘感叹如今局势也不平静。
卫钊道:“如今朝野内外大兴清谈之风,闭门只知谈儒讲玄,士族子弟敷粉熏香,还有人喜欢穿女装扮做女子顾影自怜,可笑至极。当年先祖被打得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逃至南方,靠着笼络三吴士族才稳住朝廷,如今又开始追求这些虚无风气。这大半年我走过不少地方,所见皆是如此。”
卫申闻言又瞪他一眼,“儒学玄学乃文人立学之本。你不喜欢学,难道就当它是无用学问。”
卫钊道:“学问是好,也要看用的人。现在只一昧讲究论道不谈实务,不议国事,满座衣冠,疲劳讲肄,与国何利,与民何利?”
卫申道:“好了,清谈且不论,别误了你两个弟弟,他们正是该闭门好好读书的时候,儒学玄学都需读通,才可以此为进身之阶。”
卫钊目光一扫,从卫胜身上转过,落到卫姌身上,定了定又收回,“你们还是好好苦读,卫家许久未出名士了。”
卫申没好气道:“你还训他们,为人兄长,未立榜样。”
卫钊对老爹的训斥习以为常,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情惫懒的很。
卫申也是无奈,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走武将的路子,转头对卫姌卫胜道:“卫家诗礼传家,世代工书。你们不许走歪路子,谁敢不好好学,我打断他的腿。”
卫姌立刻表示会勤勉读书。卫胜则还有点迷糊,心想训着二哥呢,怎么转眼又落到自己身上,没精打采的跟着卫姌表态。
卫申见两人态度老实,又与卫钊聊起梁州的事,“自征西大将军灭了成汉,已被册封临贺郡公,如今声名正盛,桓氏风头一时压过了王谢两家。你如今立功也因桓氏,此次封赏必不会差,但也要注意,你突然冒出,如木秀于林,必会有人看你不顺眼,日后处事当要小心。”
卫钊道:“大丈夫行事,畏头畏尾就难以寸进,我心里有数,您就放心吧。”
卫申叮嘱过了让三兄弟离去。三人起身走到门口,卫申忽然又叫住卫钊,“你这一院内眷,又无主母,当好好约束她们,不要惹出事来。”
卫钊应了一声,赶紧大步走开,就怕卫申又长篇大论地教训。
到了门外,三人顺着走廊出来,刚到后院门口,远远就看见有人提着灯相迎。走近了发现那就是遇到过的女子,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头发重新梳理过,不如白天那般美艳,却更温柔可亲一些。
“郎君。”女子轻唤一声。
卫钊见卫姌卫胜停了下来,以前家里人丁简单,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两人似乎都有些好奇。
卫钊道:“怎么站在此处?”
女子对着卫姌卫胜行礼,然后又对卫钊道:“令元妹妹身体不适,晚上吃的全吐了,妾见她实在难受,特来等候郎君,郎君,你快随我去看看吧。”
卫姌听到令元两个字,突然想了起来。眼前这个婢女应该叫做子雎,而叫令元的就是桓氏送给卫钊的婢女。
卫钊点头,正要和她一起离开,想到什么忽然回头问卫姌,“玉度今夜是住下还是回去?”刚才在书房他已经知道卫姌有了字。
卫姌道:“娘亲在家我不放心,等明日再来。”
卫钊道:“等会儿让赶车的多点盏灯,夜深路滑要小心。”
卫姌没想到看着英武的卫钊如此细致,道了声谢。
卫钊和子雎朝院内走去,他其实也没那么细心,尤其兄弟之间相处向来大咧咧的。但前不久双生子才出事没了一个,刚才眼角瞥到卫姌单薄地站在那,他就忍不住的想多嘴叮嘱一句。
子雎一路上温言细语地和卫钊说话,告诉他今天搬进来都做了些什么,顺便不动声色地夸奖两句卫府。
卫钊应的少,通常她十句话他才回一句。
子雎偷眼看他的表情,也瞧不出什么来,但心知他大约是想着什么事。平时若是兴致好,卫钊也常与她们调笑。但若他有事,子雎就不敢太过烦他,当即闭嘴不言。
到了卫钊所居的院子,仆役见子雎随着郎君一起走来,各个都有些想法。
到了令元房前,卫钊道:“行了,你先去歇吧,今日也累着了,明日我好好赏你。”
子雎微怔,随即高兴地应下,转身回自己房间的时候,脸立刻拉了下来。
她就知道,郎君眼下正着紧的就是令元。刚才她去找郎君,并不是真为令元担心,反正若是卫钊知道令元病了总要去看她,她这番顺水人情,实际上是凸显自己温柔大度。白天看马亦是同样,如她所料,郎君必是先去查看马的安置。
她进了房间,屏退铺床的婢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论外貌,她不及令元,论才情,不如周环,只有一样,她们远不及她。她善于观察人心。只要给她时间,她必然能在卫钊的后院独占鳌头。
卫姌上了牛车,靠在软垫上闭目休息,摇摇晃晃的归家途中,她想到卫钊在书房的那番言论。卫申虽然明面驳斥,她看得出来,伯父并非真的完全反对。
此后十多年,清谈之风会越演越烈,士子只会侃侃而谈,恣意放纵,士族子弟更是声色犬马,追求靡靡之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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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