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晃动,露出里面的人儿来,一个脸颊微圆的侍婢,扶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
那女郎生得甚美,身材窈窕多姿,珊瑚色的裙,腰间系着帛巾,掐得腰肢纤细,此时受惊微微张嘴,唇似樱桃,一双娇眼,就这样望过来,端的眼波横斜,风姿绰约。
卫申沉了脸,卫胜也冷哼一声。
谢安忙道:“卫公莫恼。那是我家远房的亲眷,在路上偶遇,看她们弱质纤纤,路上诸多不便,我便让她们跟着一起走,做个照应。”
卫申这才脸色稍霁。
吊唁未婚妻,却带着一个年轻女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是如今朝廷被逼南渡,礼乐崩坏,但士族往来也不能全无脸面。
牛车稳了下来,侍婢搀扶女郎下车,盈盈一拜道:“阮氏女,见过卫公,卫家郎君。”
卫申捻须道:“陈留阮氏?”
女郎羞赧,道:“正是。”
陈留阮氏,那是谢宣母族,说是亲眷倒是没错,女郎应是谢宣的表妹。
卫姌看见她,不禁想到了“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就是谢宣心仪之人?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没有嫉恨也没有怨愤,当初扔开纸笺之时,她就已经放弃对谢宣的妄想。只是没想到来卫家吊唁,他还带着表妹,卫姌神情立刻冷了几分。
谢宣不如谢安老成,此时脸色微微有些涨红,他连忙朝卫姌看来,“玉度,我并非有意。阮氏女郎孤苦无依,叔父与我不忍见她在外漂泊涉险,还请你谅解。”
卫胜个子虽小,冷笑声却不小,“好个有情有义的谢家郎君。”
谢宣并不与他争辩,目光依旧落在卫姌身上。
卫姌摸了摸卫胜的头发,简直要为他击掌叫绝。但想到刚才谢宣承诺的请葛洪医治,暂时就把那些个想对他冷言冷语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重活一世,她也学着功利做法。脑中诸多念头转过,她最后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郎君的难处我知道了,我母亲癔症日渐严重,劳烦谢郎君尽快代为引荐。”
谢宣见她没有表露出生气,心里却并没有感觉轻松,承诺一定尽快将引荐的书信送来。
不再赘言,谢氏叔侄和阮氏女郎登车离去。
卫申转身抓住卫胜脖子后的衣领,就要捉回家狠揍。
卫姌劝了两句见不起效,卫申差点又要考校她的功课。卫姌赶紧让惠娘叫个跑腿快的仆役,回去通知乐氏救人。
碧云蓝天,清风徐来。
三辆牛车缓缓行驶出县外。江夏最是多河,河道纵横,粗粗细细都有,日光照耀其上如白练。
车内婢女正为阮珏梳头,刚才牛车晃悠,女郎撞到车壁,头发微乱。
“女郎的头发生的真好,如绸缎一般。”婢女夸赞道。
阮珏朝车外望了一眼,心不在焉道:“不知子渊是不是生气了。”
“郎君为何生气,明明是那个卫氏小儿丢石过来,不安好心,女郎受罪,怎反倒还是女郎的错。”
阮珏咬了咬嘴唇道:“阮家如今只是下等士族,如何能在他们眼中。”想到刚才卫申那张肃然的脸,问她是否陈留阮氏,阮珏的心仿佛被蚂蚁啃噬般难受。
她是陈留阮氏,却是最偏远的一支,论身份,阮是先祖曾是竹林七贤之一,家学“正始之音”,可谓煊赫至极。但后来家中并没有后继之才,家族式微,她年幼失怙,看那些族亲并无本事,想了许久,最后投奔了嫁入谢氏的堂姑。
婢女见她出神,立刻转换了话题,“我刚才看卫家的郎君,那个胖的一肚子坏水,另一个女郎瞧见了吗?”
阮珏“嗯”的一声,回过神来,“瞧得不太清楚。”她对卫申行礼,并没有主意到身边其他人。
婢女道:“那可真是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我这么多年可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小郎君。”
阮珏笑道:“你才几岁,见过几个郎君。”
婢女道:“谢家每年那么多郎君女郎来,我见过可不少,就连谢郎君,我看也不如……”
阮珏脸色微沉,婢女赶紧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
“我们住在谢家,仰人鼻息,言行举止当处处注意。”
婢女年岁尚小,已经知道心疼主人,道:“女郎也是士族之后,岂可看轻自己。我看别的女郎使奴唤婢,恣意自在的很。”
阮珏苦笑道:“士族也分九品,你往日所见郎君女郎,那是王、谢、桓、庾,我如何能比,就是安邑卫氏,我也是远远不如的。”
婢女眼珠一转道:“如今卫氏小女郎已经不在了,女郎的机会来了。”
阮珏眼睛一亮,很快又摇头,“谢氏联姻,可以选的女郎多不胜数。”
婢女道:“可是与谢郎君相伴,有情谊的女郎只有你呀。”
阮珏垂着头,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忽而又抬起道:“你刚才说卫家小郎君生的十分好看。”
婢女点头,“真是好看极了。”
阮珏道:“比我如何?”
婢女扑哧笑道:“那是郎君,女郎怎么和郎君比起来了。”
阮珏道:“卫家女郎是双生子,与郎君面容一样。”
婢女捂了一下嘴,迟疑片刻道:“我看卫家小郎君还是个童子模样,就算卫家女郎生得一样,也还没长开,长开或许与现在还不同,不如女郎这般妩媚动人。”
阮珏笑道:“就你嘴甜。”
牛车突然停下,婢女忙问车夫何故。
车夫声音颤抖回道:“郎君说这里就是卫氏女郎落水之处,要祭奠一番。”
阮珏蹙眉,朝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立刻就明白了,问道:“老徐头,你为何言语发颤?”
阮珏捋了下裙摆,正要下车跟谢氏叔侄一起祭拜,就听车夫老徐头道:“女郎,那日傍晚我赶车路过这里,撞到什么落水,你可记得?”
阮珏大惊失色,面色煞白,先是向谢安谢宣看去,发现他们站在桥头,并没有注意这里。
“你且过来,到旁边去说。”阮珏尽量平静地说道,但声音深处也同样发颤。
老徐头到了路边,立刻伏地跪倒,“女郎,当日你催我快些行车,到了此间,光线昏暗,我什么都没有瞧见,后来听见落水声,也曾低头寻过,可并未看到什么。”
阮珏听得心惊肉跳,当日她知道谢宣要路过此地,卫氏就在县中,她私心并不想让谢宣与卫氏相遇,就命车夫追上谢家牛车。当日是有过停留,她当时并不在意,居然就是卫家女郎落水的地方。
心扑通扑通跳地厉害,阮珏问老徐头是哪一天,老徐头作答,阮珏沉默不语。
老徐头哀求道:“女郎千万不要把我交出去,我还有一家老小尚在。”
阮珏咬唇,唇瓣鲜红,如沁鲜血。她道:“这桩事你不要告诉他人,只当作未曾发生过。”
老徐头道:“若是宣郎君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阮珏道:“你不过一个奴仆,戕害士族是死罪,想想你的家人,就该闭口不言。”
老徐头身体抖如筛糠,目光闪烁。
阮珏道:“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好了,你起来吧,莫让谢家郎君看出异常。”
婢女一直陪着阮珏,此时也害怕,她碰到阮珏的手一片冰冷,“女郎……”
阮珏望着天边的云,目光复杂,最后变得坚定起来,“这事若是外传,谁都讨不了好,卫家小女郎如今再也找不回来,就是把老徐头杀了也回不来,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条人命呢。”
婢女道:“女郎心善,救了老徐头一家。”
阮珏不语。遥遥站着,等谢家叔侄祭拜完,重新回到牛车上,她浑身脱了力一般,伏在车上。
婢女过了片刻才发现不对劲,将女郎扶起,看见她满脸泪痕,赶紧用帕子为她拭泪。
“女郎,这是怎么了?”
阮珏轻轻摇头。
当夜在驿站休息,谢安在房中临摹字帖,一个时辰后他放下笔,令仆役将谢宣叫来。
谢宣进屋,见到桌上笔墨未干的书帛,道:“这是给玉度的字帖?”
谢安点头,问道:“你今日与卫家小郎君相谈,觉得他如何?”
谢宣道:“玉度年少有才,便是王谢桓庾的子弟也不如他。”
谢安道:“还有呢?”
谢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仪容绝佳,俊秀无双。”
谢安道:“卫家世代工书,有些文才不稀奇,卫小郎君年纪尚小,我看这一代卫家的大才是卫敬道,卫钊。”
谢宣今日已听过卫钊杀反贼的事,心下也有些佩服,但他与卫钊并不认识,谈论点到即止。又和谢安说了向葛洪求医之事。
谢安爽快答应了,很快写好,道:“卫家并没有其他女郎,谢卫难有姻亲,把这个字帖和书信送去,算是北方士族之谊,三吴士族处处与我们做对,嘲笑我等打不过胡人才逃到南方,此时北方士族万不可内乱。”
谢宣把书案上的书信和字帖亲自收了,道:“等朝廷休养生息,我们总有一日整兵北上收复失地。”
谢氏子弟遍布朝堂,两人谈论朝政亦如平常。
谢安忽然道:“阮氏女郎你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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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