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十公里外展开了新一轮轰轰烈烈的炮火时,A城区的风气和舆论风向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一方面,新闻中正不断传来前线告捷的消息。
“前线”当然指的是城区文明的前线。一个月前,随着超大规模微型机器人的投放,C城区一破,很快,整个E城区便陷入包围圈中。这一个月以来,“极光”数次尝试突围未果,包围圈日益坚固,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守住自己的守卫力量,不至于被攻破而已。这样下去,最好的结果也就是独立,而不是像他们的初衷那样,让全人类得到自由与解放。
——当然,要是能保证自己保持独立的国家状态,那也算是没有辜负数年来的奋斗与牺牲。怕的就是,他们正处于对方的包围圈之中,很难再有充足到足够突围的力量。假如不能够极限反杀、将城区置于死地,有朝一日,兴许连最后的这一点成果也就没有了。
随着这些消息传来,A城区内本来已经几近于要活不下去的群众们似乎看到了一丝生存下去的希望。本来还躺在大街上、忿忿不平地在社交软件上积极参与反抗活动的,如此一来,也逐渐消除了热情,转而开始梦想起城区胜利后有可能出现的救助、期盼起像过去一样懒散而享乐的生活,这让本就工作推进缓慢的王昉更觉得崩溃。
另一方面,尽管王昉说自己工作推进缓慢,但好在,这是和他预期的效果相比。
平心而论,王昉所组织宣传的工作到底还是有些效果的,当然,这主要归功于他抱着大无畏的精神,在第一日的宣传工作没能得到积极反应的情况下,选择了自爆形象,然后牙一咬、心一横,把那张通缉令又设置成了自己的主页背景。
果不其然,效果拔群。
面对几乎飞速增长的评论数量、质疑他身份的负面评价与半信半疑之人所提出的问题,他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或真或假地编故事。在这个故事之中,他竭力避开了提到褚乾凤等人,而将责任之类的全部揽到自己和桑若的身上,连东方炯那部分都尽量淡化——毕竟还住着人家的房子,他下不去嘴。
感谢在“极光”奋斗这些年他临时替文化宣传部写过的文案,王昉的故事编得很不错,至少从观众的反应来说是这样。没人对他所编的那个故事版本提出逻辑上的问题,最多还会有人想对他们工作的具体内容刨根问底,但那些并不是非要回答不可的问题。
与之同时出现的,还有先锋者的追杀。
王昉自己没有留意,但偶尔挂上窗口、和陈佳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时,陈佳倒是经常提醒他,现在,城区对他的通缉力度又增大了,而这次,他的悬赏金额终于高过了远在E城区的东方炯。
“这也算是你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吧?”
她笑眯眯地给自己斟了杯红酒,缓缓地品着。王昉只是低头看着实时立体地图,没吭声。
“我倒是很好奇啊,如果有一天,你也不得不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那我的生活会怎么样。是会很无聊呢,还是——很自由?”
“不矛盾吧。”
王昉找到地图上的一处,接着开始放大。在他手下,图中的情景正迅速清晰起来,上面还有些正在移动的小点,只有再放大些,才能看得清,那是一个一个的人。
周围的建筑物他很熟悉,那是他曾经待过很多年的小区。
城区建筑物本就是为了抵挡强烈的自然灾害而生的结构,只要没有遇上大地震或者是大规模杀伤力武器的袭击,它们的寿命可以一直延续到两个世纪,甚至可能更久。在战争面前,它们是天生的堡垒,护着无辜之人的生命。
而通天塔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通天塔伫立在B城区正中心,在核弹降临的那一天,它高而古老的建筑风格使得它首当其冲。王昉后来找到了其他城区的居民拍下的视频。在那里,在灰暗的天空下,通天塔,那个曾经是城区文明一大象征物的建筑,在一瞬间便化作一支冲天的光柱,接着,满身的玻璃都被震碎,迸向周围。刹那之间,它由暗淡变到极端的明亮,又在一瞬间的暗淡后,融入到剧烈的、核弹爆炸所形成的光亮之中。
在那一瞬间。王昉忽然想起了那年的通天塔事件。
他想起东方炯逼着他看的那场杀戮,想起第一次见到那番亵渎人命的场景时极度的恐惧与悲伤,想起塔中曾经像旗帜般冉冉升起的那些标语……
但都回不去了。
在那一刻王昉才终于明白,在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面前,他不过就是一粒尘埃。被车轮卡进纹路里,侥幸跑了两圈,但还是尘埃。
八年对历史而言,只不过是一瞬间。可对于他、对于这城区中千千万万个拼搏着、流血牺牲着、热血沸腾着的人而言,却是半生甚至是一生般遥远。
他把眼镜摘下来,在镜片边缘,他仿佛又看见了数年前,那个被自己不慎留下的指纹。
所以他有时候也很羡慕陈佳。理论上来讲,只要文件没被破坏、设备能够持续运行,她就能永远活下去,哪怕活得像个电子宠物,但至少摆脱了时间的束缚。
“你又忘了。我只是陈佳的复制品,不是陈佳本人。她已经死了,事实上,如果她不死,我就不会存在。我们根本不是同一种生命形式。”
“那么,你又为什么还要帮着我们?”
“首先,我喜欢桑若,所以愿意延续思想意志中对他的支持。其次,我也确实觉得,你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是我愿意参与、愿意为之牺牲的事。”
陈佳有条不紊地梳理着,偶尔还小酌一口红酒。王昉望着她手中正晃动着的酒杯,又一次感叹于数字生命的神奇。
“如果我现在想出门,你觉得,这是个什么样的决定?”
“问我干什么,我是个人,又不是答案之书。”
“陈佳,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酒杯忽然一停。她面色一凝,但很快又说:
“房间里有酒吗?”
“在酒窖。”
“现在去拿一瓶。什么品质的都行,回来喝两杯,我们再继续聊这个问题。”
陈佳将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然后从镜头之外又拿出了醒酒器。
王昉不明白这要求是出于什么目的,但还是照做了。
他对酒没有研究,对年份、品质之类的更是一无所知,唯一的知识就是还知道顺路找找红酒杯、醒酒器之类的东西在哪。等他全部整理好重新出现在电脑面前,陈佳已经在翻着地图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要出去了——不过,为什么非得是现在?”
“早晚都一样的。如果‘极光’迟迟无法扭转局势、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那外面的风声只会越来越紧。到那时候,我面临的局势会更加失控。”
他努力按照记忆中见过的方式醒酒,生疏的手法,让陈佳不由得暂时离开这话题,笑问:
“你是不是不喝酒?”
“也不是不喝吧……以前上班的时候偶尔会陪领导应酬,但那时候酒水之类的也用不着我来管,我只负责挡酒和圆场子。后来成为‘极光’,就更不敢喝了。战争期间本来物资就紧张,工作又紧,所以也几乎没碰过酒,偶尔碰几次,也是开会之后太晚了、从褚乾凤他们那里蹭两口、拿它当安眠药的。”
“私下就没喝过?”
“年轻的时候进过几次酒吧,喝过些劣质调配酒。除此之外也没了,不感兴趣,也买不起。”
他对自己拿来的红酒度数心里没谱,所以起了半天势,最后还是只浅浅抿了一口。陈佳让他拿瓶子给自己看看,对方得出的结论是:
“这么好的酒都给你了,看来,这房子的主人对你很在意啊。”
“开玩笑吧,这房子的主人是东方炯那先锋者哥哥,能对我们这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错了,哪儿来的在意啊。”
陈佳笑了笑,但眼中又带上一丝十分狡诈的精明。她说:
“万一,他也不是纯粹的先锋者呢?”
王昉下意识地愣住,接着本能道:
“开什么玩笑啊,那可是东方煜,东方家城府最深、最忠诚的人!他天天和那群先锋者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整垮我们呢,怎么会是……”
“这和他有什么其他身份不冲突啊。难道你几年前就能想到,桑若是假死吗?”
很有道理,有道理到王昉不敢深思,但酒精却带着他的思绪一路狂奔下去。
是的,如果这样一来,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那个他半夜睡不着复盘情况的时候,一直觉得空缺了一块的人选,也就有人能补上了。
——但,怎么会是他?
王昉盯着酒杯里的暗红色液体,努力清醒了一下头脑,这才想起来去拿酒之前的问题。
“别打岔……你还没说呢,要是我说我现在想出门,你会怎么想?”
“首先,我的建议是,你最好等睡一觉起来、酒醒了再出门;其次,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非去不可,那我建议你尽快解决。就像你说的,这件事越拖对你就越不利。反正你的工作也不差这几个小时,不如就去。”
“可如果,我是说,假如真有意外,那怎么办?”
“很简单,我会因为你再死一次。不过不重要,反正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又睡了过去而已,没什么不同的感受。你也不用惦记我,我不在乎。”
陈佳笃定的语气给王昉增添了不少勇气。他又饮一口,试着让酒的醇香带他短暂地逃离这与世界为敌的生活。
“不知道‘极光’那边怎么样了。”
“别想,想了你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陈佳很果断地给这位城区文明时期的传教士下了个结论。她确实不在乎这一切,说起来,她方才其实对王昉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
她才不在乎什么“极光”,也不在乎人类究竟能不能自由。她只在乎桑若现在过得怎么样,而现在她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出于帮助桑若的想法罢了。
反正退一万步讲,她又不是城区文明的人。陈佳自知没什么大局观,当然也从不标榜自己有多么心怀天下。她不觉得自己的立场有多么不符合当下潮流,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尽管立场有待考究,但内容绝对合情合理。
“那我现在和你说的,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告别了。”
王昉粗略算了算。如果他想找到最合适的时机,那就应当立刻去喝醒酒汤、睡觉、醒酒,然后在确保自己没问题的情况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到那时他也许就来不及再和陈佳说些什么了。
“别想那么多了。”
一切都以这句话为结尾。陈佳半眯着眼,看这个独身一人深入敌后的青年托着腮,似乎在作出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其实并不是最重大的,王昉想起那年在东方炯办公室里的对话,又感叹了一次人生苦短。
所以这次,他必须把一切都做好了。
距离完结还有1章
其实真的很舍不得和这个故事说再见…
但山高路远,我们终将重逢。
希望大家阅读、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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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50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