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要现在去?”
于金檬震惊地看着东方熳文递到自己面前的那份关于东方集团经营权转让的合同,素日冷静自持的她也不由得在此刻乱了分寸。她反复阅读着合同中的主要内容,忽然有种读不懂文字的错觉。
“现在。其实我早该想办法去的。”
东方熳文状若随意地收拾着包裹,她穿一身再平常不过的便装,连妆都没化。只有于金檬才能看出来,她连续两次放错了同一样东西的位置,还把外套上的挂绳非常不慎地绊在了包的拉链上。
于金檬下意识地站起来,帮东方熳文从书架上拿下东西的时候,又不由得继续道:
“可是,你现在去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们所面临的困难,已经不是经济上的问题了,现在,靠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法扭转被围剿的局势。要是留下来,或许还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给他们提供接应。现在去,先不说你能不能跨过E城区的屏障——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你打算怎么进?——哪怕你能跨过去,去了之后你又能做什么呢?”
“他们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只不过是去见证我多年前的一个梦,即使这梦的结局会变成一场噩梦,即使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我也想亲眼看看,它的最后究竟是什么样的。”
其实东方熳文还有句话没说,因为她知道,于金檬明白那句没宣之于口的话的真正含义。
她们就这样沉默着收拾好了行囊。那个包对于它即将经历的旅程而言简直太小了,小到就是背在身形单薄的东方熳文身上也丝毫不会显得突兀,而且太不起眼,全然不是会穿梭好几个城区、去经历硝烟纷飞与九死一生的模样。
可就是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包,里面却装了足够支持她一路上奔波的全部必需品:干粮,自证身份的物品,还有应急状态下必备的医疗用品。如果路上不算太倒霉,她可以就靠着这些东西一路深入到E城区腹地。
当然,于金檬想,一定也足够支持她平安回来。
唯一一件非生活必需品的,是个小小的风暴瓶。露珠形状,有个同样小巧精致的绿叶形状的小托盘,拇指摸到时,旁边似乎还刻着什么字。她不认识那是什么植物的叶子,也不知道这东西对这凶险的旅程究竟有什么作用。但东方熳文叫她从书架上拿下来,她也就拿下来了,看东方熳文小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朦朦胧胧地察觉出,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大哥知道吗?”
这是她向去意已决的东方熳文能问出的、最后一个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东方熳文轻轻点了点头,说:
“他知道。合同是他帮忙润色的,我要搭的车,也是他的关系。”
“他难道不觉得危险吗?”
“怎么不会呢。他总是跟我唱反调、把我往死里坑,可是从小到大,我真正想做、不做真的会后悔一辈子的事儿,他从来都没拦着我做过。”
这是东方熳文在前些年、年近四十岁时才终于后知后觉认识到的事情。
说晚似乎也不太晚,因为和粗制滥造的影视剧情节不同,他们这些年从没什么在这过程中被耽误的事儿,也不存在什么和好如初。关系还是老样子,他们看起来不太熟,当然也只是看起来。
东方熳文隐约猜到东方煜背着她给林北贤施加压力,是他们婚后第三年时候的事儿。
设想中有关于催生的话题和行为从来没有到来过。几年之间,她和林北贤的关系像是这个世界上每一对没有任何爱情可言的夫妻,虽然生活在同一套房子里,但除了极少数情况能共用三餐、偶尔有些场合需要他们夫妻共同出面之外,他们几乎从没有介入过对方的生活,似乎都把对方当成了这套房子里的NPC。
但日子久了,东方熳文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林北贤的态度和初次见面时差得太大了,在各个领域上都是。就连她偶尔主动提起孩子的问题,林北贤也会竭力拒绝或者回避,其反抗精神之顽固比起婚前的东方熳文有过之无不及。
直到婚后第三年,她偶然关注到林北贤应酬回来之后没关的电脑,又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上去观察了那上面的文件、报表,以及在察觉到哪里不对之后冒险浏览了林北贤与东方煜的聊天记录,这才发现对方明里暗里施以的压力、以及数次直接挑到明面上来的对她的维护。
那时候她问东方煜这是什么含义,东方煜只是冷着一张脸,说:
“之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怕给不了孩子幸福的生活。我只是帮你下了个保障而已。”
当时东方熳文已经模糊意识到这是托词,她虽然猜不出东方煜的真实想法是什么,但也知道东方煜根本无法理解一个幸福或快乐的童年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就不存在替他或她考虑,所以这一定不是他真实的理由。可真正的理由究竟是什么,那时候的她没能问出来,自然也没能想清楚。
直到今天。
东方熳文忽然惊觉,东方煜那时候没说出口的理由,只不过是想给她的未来,像现在这样,留一条想走就走的退路。
人生多是身不由己,但她四十岁了,还是她自己。
东方煜对她的决定似乎没有丝毫意外,只是提出要替她再多检查一遍合同、提供去到临近前线位置的车辆,另外检查她计划中要带的干粮究竟够不够用。末了,也终于只憋出一句“再见”。
至于“再见”究竟是不是祈祷她能平安归来、再次相见的意思,东方熳文不知道,也不想再去想了,那不是她能够决定的事。
说到底,他们家中兄弟姐妹三人,只是城区文明的历史中,身不由己的三个普通人罢了。
于金檬想把东方熳文送下楼、送上那辆即将背负重大使命的车,但被东方熳文拒绝了。她说,现在这样像过去每次分别时的告别就很好,身边人不会觉得有问题,她也不会觉得悲伤。从玄学和命理学的角度来说呢,假如演得足够真实,会不会把老天也骗过去?
上车前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想转头看去。但时间不等人,而她到底没有来得及回头,关于角落里究竟是不是她方才想着的那双眼睛,她也不会知道了。
A城区边境,东方熳文不知道,就在方才,同她们擦肩而过的那辆车里装着的,就是从东方炯那里孤身离开、背负着另一重使命的王昉。
他带着假身份而来,连易容都用不着,只需要换副眼镜,没人还会把他和几年前“红极一时”、如今早已埋没在桑若和其他人更为高额的通缉令之中的那张通缉令上、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联系起来。
就像他年轻时所无比奉行的那样,泯于众生其实也是件好事。
只不过那时他是出于一个学生、一个打工人所得出的结论,而今天,他已经是知名反叛组织核心领导层中不可或缺的成员——这么说变得还是挺大的,但他总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极其单一,要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上学的时候给学业当狗、工作的时候给老板当狗、干了掉脑袋的活之后给自己的理想当狗。
总之是当狗,活着就是当狗。
王昉给自己的人生下了个最终的结论,然后开始从镜子里看自己。好像除了下颌变宽、眼尾皱纹在表情大的时候变多之外,也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如果有人愿意拿着他二十多岁那张通缉令来和他的脸对比,其实也能一眼看出五官没有变化——最大的不同或许是班味儿变得更重了。
他对着地图算了半天,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先所住的那片居民区居然意外地躲开了当初对B城区的轰炸,如今它已经被划入A城区的管辖范围内,而他在过去这些年把地图背得滚瓜烂熟,居然都没发现这个问题。
王昉把地图放大,开始依照记忆中的图像进行对比。
他的保育院在这场战争中已经不见踪迹,带走了他人生前十年的痕迹;他的第一所寄宿学校同样跟着不见踪影,连同他的大学也是;但,他人生中的第二所学校、也就是他认识东方炯和桑若的那个地方,却是被完整保存下来。
怎么不算一种命中注定呢,王昉想。
他希望“极光”能像这所曾经被秘密和渴望的风暴所纠缠着的学校一样,即使经历了炮火,但依然屹立于天地之间——王昉也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那学校同样是桑若思想启程的地方。假如起源地能够屹立不倒,那盛放之地为什么不可以?
王昉在地图上勾勾画画,最后忽然灵光一现,决定回家——如果那个家还是他的财产的话。
他知道,那里很有可能已经被布上重重陷阱,只等他去踏;那里也很有可能因为久无人居住,而被重新回收、售卖了。危险从各个方面来说都不小,但,王昉认真思考着,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确定一下情况,并不至于真让他丧命于此。
主意已定,他驾车便向那早已陌生的地下通道开去。
随着战争局势越来越失控,地下通道中早已不是王昉记忆中的、东方炯带他一路疾驰时的景象。许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因为在居民区找不到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能苟且待在危险的地下通道中,靠着自己的运气,躲避高速行驶的车辆——
但幸运的永远都是少数人。真实的情况是,每有一辆车呼啸而过,几乎便注定意味着这里会有至少一条人命消失。没有人会为了这不幸的生命而哭泣或是悲愤。他们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死去之人的家人浑浑噩噩地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收拾着那汩汩冒血的人,像收拾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王昉竭尽所能地在不减速的情况下避开眼前的每一个人——不减速是怕被人们发觉车内人的异常。但即使他再怎么小心,总会有不小心擦碰到的底层群众,因为在这里苟且偷生的人,实在太多了。
他就在一路的惶恐与紧张中一脚油门开到了小区附近的停车场。确认车内没有任何能够说明自己身份的物品、干粮之类的已经带在身上、又把车锁得严实之后,王昉心中默念着对自己的加油打气,终于小心翼翼地离开了车。
深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踱步观察了一阵,确认周围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可能藏着意外袭击的角落,这才终于踏实地走出停车场。
一路上都是被生活逼入死角的底层群众,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战争而失去了工作、不得不陷入窘境中的中层群众。他们缩在居民区的走廊上、小区里,身上穿着或是干净但破旧的衣服、或是已经凌乱到无法称为服装,瞪着一双双饿狼似的眼睛,紧紧盯着王昉身上的背包。
这时候王昉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这饱满的背囊,比自己干净但旧的衣服还要突兀。
他不擅长应付这种仿佛羊入虎口的场景,只好全当成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是自然而然地向前踱步,直到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门映入眼帘,这才貌似不经意地将步伐放慢,径直向着走廊尽头的另一间房走去。
仅仅是擦过去的那一秒,王昉已经将门口的概况摄入眼中。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房中有人生活的痕迹,但这痕迹却不是来自另一波人:
门上的福字没有改变,明晃晃挂在门上的胶带印子也没被去掉。门口放着的垃圾尽管已经被走廊上的流浪汉翻过一遍,可散落在外面的东西中却不乏王昉熟悉的牙膏盒、生活垃圾等等。他不敢多看一眼,只是尽量将这一切刻在他那异于常人的脑海中,而后依旧状若无意地离开房门前,走到走廊尽头,然后右转,顺着另一头熟门熟道地离开。
假如生活痕迹不是来自于这屋子的新主人,那可能性就只剩一条了。
王昉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几乎马上意识到危险,而后便加快了脚步,向停车场走去。
如果罗阳叛逃后还能光明正大地回到城区的房子,那就说明,王昉先前的直觉没有错,他的叛逃,的确与城区有关。他真的又一次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背叛了他们的理想。
而如果他能如此轻易地背叛理想,那也能更轻易地用他的命,去换更好的生活。
谁知道罗阳现在是在家待着,还是正和他一样、在楼道里盘旋?真是后者的话,他现在就需要尽快离开这里,不然就很有可能会被发现,然后在好不容易潜入敌后的第一天,英勇就义。
他才不要那样。就是不能给“极光”提供最后的可能性,他也不能上来就送人头,那也太磕碜了。
如此想着,他又一次坐上了自己的车。所不同的大概就是,这次,他离开得很坚定,剑指东方集团名下的一处小小的房产。
那是东方炯提前为他要下的行动基地。
距离完结还有3章
有很多现在写不好的故事,希望能等到笔力更强时,再讲给大家听
希望大家阅读、喜爱~
推一下新文:大观园逆天改命实录[红楼]
来看古早风格的言情换换口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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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48章·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