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极光闪耀时 第42章 第42章·五年之后

城区文明纪元第四十七年，“极光”大战爆发第一年。

在很久以后，人们会如数家珍地回忆起这一年。

这是一场在这片大地上的历史上都值得拥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的战争。它从B城区打响，以几近于野火蔓延的速度，发展到C、E两大城区，其规模之大、其速度之快，远远超出先锋者所能够掌握的镇压速度——

又或者说，先锋者太过看重他们的尖端科技，以至于在面对着这样规模宏大、作战灵活的反抗时，他们一时间竟有些无从下手。

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个地步，战争早已不是你开一枪、我放一炮的模式。对于先锋者而言，他们惯常所学习的军事手段无非是无人机、远程导弹一类用不着见到敌人便能清除敌方兵力的武器。

但，他们都忘了，这是针对外来势力的手段，而不是巩固现有政权的手段。

把远程导弹扔在自己的领土上显然不是上策，利用无人机轰炸自己的群众显然也不是多么光鲜亮丽的手段，况且连思想宣传的力度现在也显现出后劲不足的趋势。假如真要撕破了脸、和“极光”进行平等主体之间的战争，先锋者的社会构成又不足以支撑它独立。

而与此同时，各大科技集团之间又在为了研制的粮食该如何分配产生了矛盾。

他们都是刚刚从先锋者手中接手了粮食生产的技术和工厂构成，从着手构建，到生产出第一批成品，中间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一言难尽。

先锋者的特供粮厂尽管一直以来都在为粮食短缺的危机做准备，但也仅仅是将将够用，并不具备保险价值，更遑论除了他们，整个城区文明还有大多夹在他们和“极光”之间的人，如果不能及时拿出粮食，这部分人将毫无疑问地倒戈向他们的敌人。

但，与此同时，各大集团还有意要拖欠上交时间和粮食的配价。

原因很简单，那点儿粮食还不够各大集团背后的家族自己吃的。

他们奢靡成性惯了，对于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以为是一场总会过去的、小小的磨难。

退一万步讲——许多家族不约而同地想——就算真是有难，又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看吧。”

东方炯在看着情况按照他们预想的进行时，不由得感叹道：

“这个就叫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

除了东方集团和实质上已经成为其附属的于氏集团之外，剩下的几大集团都对自己所产出的粮食持保守态度。

这在各个意义上，都把东方集团和先锋者的关系拉得更近了。东方煜的职位一升再升，东方熳文手下的工作也开始逐步向着先锋者手中的技术靠拢。至于东方炯——

东方家不提，先锋者几乎忘了这个家庭本来有三个孩子。

东方炯在“极光”参与反叛这件事，东方煜和东方熳文都知道。东方熳文自然全力支持、常将A城区现有动向和东方炯交流，东方煜虽然没有明说，也没什么明确表示，但也全力掩护。

至于于氏集团——

现在只是行尸走肉罢了。

自从于金檬也宣告失踪后，原本就只是吊着一口气的于氏集团彻底在下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于金发的领导人席位在B城区战火燃起后便被夺去，倘若不是东方集团以亲家的名义出手接纳，恐怕早就宣布破产，整个家族也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这一年，各大科技集团的规模都在迅速缩减。赛博产品的消费群众大幅减少，除了游戏产业还欣欣向荣，其他以交流为基础的消费行业基本都在萎缩。

至于游戏产业为什么还能继续繁荣，当然是因为在此时，游戏是普罗大众能够购买和接触到的、最好的逃避现实的方法。

PVE游戏在历经多年的冰山期后，意外地在战时重回大众视野，成了消费的重头。

这其中的领头羊，便是《废土》。

“所以你看吧，我早就说了，PVE才是游戏中的王者，他们还都不信——切，现在还不是都回过头来捡我玩剩下的了。”

桑若默默地抬起手来捂住了东方炯那喋喋不休的嘴，一瞬间，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你闭嘴吧，我在这儿忙活着呢，没空听你分析PVE游戏的市场情况——你要是那么闲，就去把这东西搞篇论文出来，还算你给咱的事业出了点儿理论上的力。”

真是，早知道就该在最开始分工的时候把王昉的活儿分给他点儿，哪怕让他俩都去当秘书，也比现在他整天在自己边儿上念叨废话强得多。

“这算哪门子的理论研究——不对，什么意思，桑若你怎么还好意思嫌弃我呢，好不容易我有空跟你聊聊天，你居然说我吵？王昉虽然忙，但他从来也没说过累啊，工作不是完成得很好吗？”

“他那是不敢！——我倒真是很好奇，你以前到底是怎么对待员工的，他怎么怕你怕成这样，万恶的资本家？”

“上一边儿去，别乱扣帽子，谁是资本家！再说，王昉这德行你也不能怪我，我才当他几个月领导啊，打我调过来头一天起，他就怕我怕成这样好不好！他那是天赋异禀！”

二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吵得不可开交，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多少有点儿迟疑的敲门声。

褚乾凤每次来找他俩说前线的事儿，或者只是满怀心事地散步恰好走到这里，听见这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总有一种走错房间的错觉。

来城区五年了，他的生活态度还是老样子。该严肃的时候严肃，该轻松的时候看别人轻松。偶尔和东方炯待在一起，褚乾凤总有一种始终无法和身边人融入同一个世界的边界感。

倒也难怪，他本来也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

“王昉要是听见你们俩在背后议论他，又得一宿睡不好觉了。”

东方炯回过身去，冲褚乾凤灿烂一笑，道：

“统帅现在是休息时间？”

“是啊。想找人聊聊天，但王昉抱着资料跑路了，好像我能吃了他似的。”

他在二人身边找个位置坐下。桑若的巡视检查告一段落，也暂且将注意力从大屏幕上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图像上挪开，看向面前这精神状态迥然不同的二人，感慨颇多。

“极光”与先锋者对峙五年，东方炯还是像过去一样，精神良好，天天嘴都不带闲着的，虽然常守岗位，但由于这些年他的工作强度始终不算太强，竟然还有时间健身，虽然身材不如几年前结实，但也完全健康，没出现任何这个年龄容易出现的毛病。人接近三十岁，生活习惯却还是十几岁的模样，熬夜，运动，游戏，似乎五年的时光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游戏世界里一场又一场的日升月落。

褚乾凤虽还是结实如五年前刚来城区的模样，但随着工作强度的增大和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像个完全成熟的统帅了。随着年龄日益成长，他脸上的少年英气逐渐褪去，转而显现出成年人的淡定和成熟。属于少年的热血在逐渐退入心中，属于青年的沉稳理性开始占据上风。

假如他还待在小凤族的领地上，这时候应该也早已成为一名英雄般的土司了。

“阿褚，有没有后悔过来城区？”

阿褚这个名字，自褚乾凤摆脱了作为小凤族护卫的低贱身份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了，只有桑若还保持着当年的习惯，在私下，一口一个“阿褚”地叫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一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

有没有后悔来过城区？

褚乾凤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属于一个优秀的猎人的茧子已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天与纸笔和电子设施共处留下的薄茧和腱鞘炎。在那里，除了已经不再明显的、蜿蜒着的一道被荆棘划伤留下的伤疤，已经没有什么还能再证明，他来自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可是，他的面容，他的身材，他沉默的习惯，这些又无一例外地征兆着，他不属于这里，至少不是完全属于。

“不重要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褚乾凤总不可能真的再回去的。

“但也会想到，如果没离开小凤族，今天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吧？”

怎么可能没想过呢，即使他再清醒，也不可能连这一点幻想也不留给自己的。

根据民族的习俗和生活习惯来推断，如果没离开小凤族，二十五岁的褚乾凤应该已经做父亲了。会有一个身份高贵、性格温柔贤惠的同族女性成为自己的妻子，会有一个或者好几个活泼的、健壮的小孩子成为自己的子女。

他们会共同生活在河水般清澈又平静的生活里，为山谷中乍开的每一朵鲜花而愉悦，为寨子里离开的每一条生命而悲伤。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享受互相恭喜的幸福，在平静的生活里从每一口菜里吃出生活的味道。

如果没有离开小凤族，褚乾凤也会是一个沉浸在幸福里的人，他会有懂他每一拍心跳的家人，会有和篝火同频的眸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独自扎在一场盛大却孤独的事业里，在闲下来的时候，望着局势图发呆。

可选择是他亲自做的，民族是他自愿离开的，而他有权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很美好的想象。我想你们应该也会想过，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现在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吧？”

“对我而言，这一切是不可能没有发生的。”

桑若很肯定地说。

一切既然因他而起，也就没有什么如果。能一直做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负责，桑若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他的人生，假如重来一次，也还是会如此。人常说三十而立，桑若觉得自己的事业早已立起来了。不可谓不幸运，当然就不可谓不满意。

“对我也是一样。我的生命轨迹变更都是因为这货，他既然不会改变，我的生命也只能如此。我们命中注定要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抹极光。”

其实，对褚乾凤而言，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其实谁也没资格对自己现在的生命指手画脚，就像谁也不能说自己的生活是一场偶然。

——当然，对王昉而言，可能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偶然。

他是唯一一个什么都没做，就被卷进风暴中央的人。

“有时候想想，其实也挺不公平的。”

“如果不是他，其实也会是别人。没区别的，他只是刚好和我们是同学，又刚好在东方集团工作，刚好有适合做秘书工作的能力，又刚好是个心存善念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也有太大的偶然性选到别人，可偏偏是他。”

话题在不经意间转向另一个方向，但偏偏在此时，门口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领导们……你们聊天可不可以关一下门……路过听见你们叫我名字真挺吓人的……”

三人回头看去，正看见王昉可怜地站在门边，手里抱着的，应该是褚乾凤刚说的那份用来充当免死金牌的资料。

这里变化最小的人，大概就是王昉了。

这变化小还不仅仅是说近五年的变化小。王昉从工作开始，就已经是这个精神面貌了。即使他没有来到这里，还在东方集团任职，大概也会是现在这幅兢兢业业打工的模样。那从五年前就让王昉觉得让自己显得太不成熟的面貌在五年中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转变，充其量是多了点儿被工作拷打太久的沧桑。

真的很令人安心。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王昉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他是“极光”全部稳定因素的源头。

这场战争就这样以异于前文明纪元的方式发生着、膨胀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局势也越来越紧张。“极光”没有哄自己的成员陷入成功的幻想中的习惯，所以每个人都清醒地知道，越是局势一片大好的时候，真正的危险，或许就快要降临了。

不，现在是已经降临了。

桑若看着突然飘红冒警告的局势图，轻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钉。

第一次压上整个“极光”身家性命的大战，果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