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51年7月3日,诺威尔北部郊外。
并不算太高的小山坡上坐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一男一女,他们正面对着西下的落日,漫天云彩都被染成了血一般的红色,整片天空看起来就像是一副带着凄凉诗意的画卷。
背后吹来一阵清凉的风,带来了城北边界处的奇异味道,这是一种独特的味道,对于孩子们来说,就和天边的夕阳一样,是鲜艳的血红色。
“哥哥,你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呀?”小女孩转过头来,用一双漂亮的水蓝色大眼睛看着男孩,奶声奶气地问道,“好久没有看到他们了。他们会回来的,对吧,哥哥?”
“当然,爸爸妈妈……他们肯定会回来的。”男孩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栋破旧的小木屋,声音逐渐颤抖起来,“肯定会的。”
突然在耳边炸响的电磁脉冲弹爆发出的声音使男孩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妹妹,同时用身体盖住了她。两人被强烈的劲风吹飞了十几米,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弧线,又猛地砸到了地上,翻滚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了下来。
“丹尼尔哥哥!”女孩看到男孩为了保护自己而抱住自己,承受了几乎所有伤害而倒地不起的时候,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她第一次看到流血,刚刚经过一阵翻滚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小脑袋瓜受到了极大的视觉冲击,被那鲜艳的红色震慑住了。
“找到了!是叛军首领的遗孤!这两个小孩的人头值不少钱啊!”山坡下冲出了七八个人,为首的一个士兵带着一队雇佣民兵冲了上来。
“丹尼尔,简,快过来!”木屋后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闭眼!”一个金色的球体从木屋后面飞了出来,悬停在半空中,发出了一阵机括触发的声音,金属外壳打开,一道耀眼的白光绽放开来,仿佛正午的太阳使人无法直视,只能闭上眼睛。
“该死,是闪光弹!开枪!尸体带回去也有一半的钱!”怒骂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随后就被枪口吞吐火舌的声音吞没。
枪林弹雨中,丹尼尔强撑着站了起来,然后抱着昏迷不醒的简冲到了木屋后面,看到了那个熟悉声音的主人,他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布莱克叔叔,简她,她好像没有呼吸了!”
“快点藏好!我马上去解决掉那些敌人,简她只是暂时昏迷了,先不要说这些!”布莱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丹尼尔把简的身体平放在地面上,然后一边呼唤着简的名字,一边做着心脏复苏按压,过了几秒钟,简还是没有醒过来,丹尼尔急得不行,只好做了一个人工呼吸。
白月林才意识到,自己作为意识精神体,在尔达斯的助力下,即使是回忆也能达到身临其境的状态。她在上方望着,看着这个懂得太多,承受太多的可怜的男孩,顿时有些心碎。
战争不应该给孩子带来苦难。
在丹尼尔的呼唤和焦急的等待中,简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哥,我头好痛,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要去天堂了?我,我好像看见爸爸妈妈了……是太阳,是天上的太阳,越来越近了……好热……”
丹尼尔知道,一旦被电磁脉冲击中头部,就会在脑神经层次上造成无法挽回的巨大创伤。他亲眼看着许多人,叛军,政府军,平民,因为这样的创伤而陷入极度的偏执和疯狂,在幻觉中无法自拔,意识崩溃,生不如死,最终选择自杀或者是要求其他人给自己一个痛快的结束。
“简,你,你在瞎说些什么呢?你要坚持住,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丹尼尔紧紧地抱住了简,死也不肯放手。
“啊,我的太阳抱住我了,好热,好难受……”简不断呻吟着,突然又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有了精神,“哥,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骗我,其实爸爸妈妈不会回来,他们和那些叔叔阿姨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对吧?但是,丹尼尔是简的哥哥,死到底是什么?是,是解脱吗?啊……好热,我受不了了,哥,哥,我好难受……死,死能让我解脱吗?”
“不,我不会让你死!我不会让任何人死了!”丹尼尔用尽所有的力气抱住自己的妹妹,想从死神手中保护她,自己仅剩放至亲,“很快,很快就会不热了,简,你等一会儿……”
白月林看到简的眼睛,那瞳孔中也是天空一般蔚蓝的,罕见的颜色,顿时明白,丹尼尔是在CG的身上看到了死去多年的妹妹的影子,才心生怜悯。何苦呢,白月林叹了一口气,对于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这一点,颇为无奈。
但如果自己随意介入,只会导致事态变得更加复杂离乱,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多余的善心是可以存在的,但多余的善行则是不必要的,因为所谓的善恶只是相对,没人知道最终的因果。
白月林只能旁观。
“啊,太阳,好温暖的太阳,好热。”简笑着说道,声音轻到几乎无法听清,“我在拥抱太阳。”
她的幻觉已经十分严重了。
丹尼尔抬起头,把简的身体平放在地面上,双膝跪地,双手下意识地下垂,眼泪不住地流淌。他不敢直视简的那双水蓝色的大眼睛,因为简如此痛苦,却又在对他微笑——那双眼睛,就快要闭上了,那美丽的蓝色,就快要消失了。
背后逐渐平息的战斗声似乎又再次在丹尼尔的脑海中开始回响,他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冷而坚硬的东西落到了自己的手中。
“M1911,你父亲曾经用过的那把,临死前让我在合适的时候转交给你——你父亲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和过去诀别……”
屋外的战斗结束,不再有死者,但屋内,原本安全的屋内,却要产生新的死者。
丹尼尔只感觉自己的头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右手不自觉的抬起,那把死亡的镰刀被他亲自放在了自己亲妹妹的脖子上——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心在颤抖,他的灵魂在颤抖。
“哥……太热了……让我凉快一点……”简的声音细若游丝,她的眼角开始溢出娟娟血流,那是大脑无法承受强烈电磁波伤害,出现损伤扩大的表现,“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去见他们……让我走啊,哥。”
死前的回光返照,简向丹尼尔明确表达自己只求一死。
“开枪吧,丹尼尔,这也是为了简好。”布莱克这样说道。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我会亲手杀死自己最后的亲人?即使她笑着要求自己这么做,即使他人劝导自己这么做,即使扭曲的世界迫使自己这么做——怎么可能,自己会这么做?
不知道为什么,白月林似乎是被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驱动,悬浮着飘到了丹尼尔的身旁。她的思维完全放空,似乎是被尔达斯接管了一样,身体也不受控制,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扣住了扳机。
理论上,精神非实体不能对现实世界造成任何影响,但实际上,这其中有尔达斯冥冥之中的运作。
砰的一声突然响起,仿佛就不是他扣下的扳机,一点先兆都没有,也没有后悔的机会。
暗夜中,一朵鲜艳的血色玫瑰绽放开来,与天边落日的颜色一样,她的芬芳,她的美丽,她的刺,刺醒了仍在梦中的人。
“简!”
白月林回过神来,重新获得了精神体的控制权,她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断片,然后被迅速填补。
她的神思迷离,但又隐约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自己在对回忆的观测中,对既成的过往现实产生了干涉。
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就像是看着浸透鲜血的人偶一般,恐惧与悔恨油然而生,随后又马上消失,归于平静。
也许,尔达斯也是这样,在观测中实现干涉。
丹尼尔将永远不会得知,是白月林而非他本人杀死了简,而白月林也永远不会得知,是尔达斯而非她自己,选择成就这样一个曾经的妖姬。
手中黑色的死神悄然滑落,和失去力量却依旧想要向前的身体一起狠狠地砸向了地面,浸在了那片红色的血泊之中,和他破损的心一起,浸在了血色的回忆之中。
从此,他只作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不属于叛军,也不属于政府,不属于市民武装,只属于自己,活着。他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不断磨炼意志和身体,变得孤独,变得强大,作为一个孩子,一直一个人走下去,却始终在包围圈里打转,一个人,始终没有找到出去的路。
他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但不想一个人死去。
他永远无法忘却,她双眼的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