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娘娘给我托梦了。”小五说,“她说,如果没有香火,再过上半个月,她就要消失了,她与风落花已经融为一体,她走了,这里的风落花林也要枯死,等到今年夏天暴雨来临的时候,飞花镇会被山洪淹没。”
“所以你用自己当祭品,想要设阵吞食人们的情绪,反哺落花娘娘,叫她再留一段时间?”裴怜尘问。
小五吸了吸鼻子,“我们想要大家修好落花观,让她长长久久地留下来。”
“没有人愿意听我们说话。”豆包插嘴说道,“他们都觉得我们年纪小,是被妖邪蛊惑了,我们说不通他们,只好都聚在这里不回家,一起想办法。”
“你们的办法就是去灯会上捣乱?”裴怜尘不是很认同地问。
“这怎么能说是捣乱呢!”小五气鼓鼓地反驳道。
“献祭自己也不是个好办法。”裴怜尘微微摇头。
小五往篝火里丢了一片木柴,“反正总要有人站出来。”
裴怜尘轻叹了一声,问:“那位死在出嫁路上的姑娘,出事的地方在哪里,坟冢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小五怀疑地问。
“若落花娘娘真如你们所说,是个好人,那她应当不会滥杀无辜,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想给落花娘娘平反,需要一个真相。”
小五沉吟片刻,站起身来,绕过断墙:“我带你去。”
豆包赶忙拉住她,有些担心地说:“这么晚了,你不要往外头去。”
裴怜尘看了她们一眼,也说:“明日再说吧,你们先休息,我去观外待着。”
夜色已深,裴怜尘在附近寻了棵不高不矮的歪脖子树,找了个结实的枝桠睡上去。
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山下飞花镇的成片灯火,裴怜尘盯着那灯火看了一会儿,闲闲地想到,这些年与程小满的相伴,就像是从他家人那里偷来的一般,程小满回到了他真正的家人身边,应当是很快乐吧。
自己当初从小桥村带走程小满,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晚上裴怜尘做了个梦,梦见了自己变成了小桥村村头的大榕树,与程小满见了三面。
第一面,父母牵着幼时的程小满路过树下,小小的他拽着父母的手要玩闹,于是两个人一齐将他提了起来,嘴里说着“飞咯”往前走去。
第二面,已经是少年的程小满与三五个好友急急地跑过了树下,夏日的太阳很毒,大榕树尽力伸展开叶子,也遮不住落到少年身上的阳光,但是没关系,少年并不在乎这毒辣的太阳,只是欢笑着往前跑。
第三面,大榕树挂满了花灯,长大成人的程小满带着琴瑟和鸣的知心人一道,在低垂的枝桠上挂了一盏许愿灯,两心相知,天长地久。
很好,很好·····
“师父······师父?”
裴怜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抬手挡了挡白亮的天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摆,侧过身低头一看,发现程小满站在树下。自己的衣摆从树枝上垂落下去,程小满个头高,抬起手刚好能够着一个角。
见他醒了,程小满也不扯了,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食盒冲他晃了晃,说:“师父,我娘一定要给你带的,她早晨天没亮就起来,借了客栈的后厨给你烙的饼,我说师父早上不起床,平时也不吃东西,她不信,非得叫我给你拿来。”
裴怜尘坐起身来,那梦的后劲儿太大,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垂着双脚坐在树枝上发了一会呆,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程小满是真的程小满,不是他梦里的,而自己也是个人,不是一棵树。
“师父?你醒了吗?”程小满歪了歪头,觉得师父没睡醒的样子有些好玩。
“啊,醒了。”裴怜尘用手一撑树枝,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了程小满面前,“什么饼?是当初你离开小桥村的时候,你娘给你带的那种?”
“对,我娘也只会做这种。”程小满说着将食盒放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打开食盒摸出一个饼,又舀了一勺酱薄薄地涂上去,将那片烤得酥硬的白面饼子一对折,递到了裴怜尘面前,“还是温的,你尝尝么?”
裴怜尘自修魂之后就一直没有任何想要吃东西的**,眼下看着这面饼也本能地觉得有些抗拒,但一想到是容娘天不亮就起来做的,又是程小满亲自送来的,于是抬手接过来,犹豫了一会儿,张嘴在边上啃了一小口。
谁知就是这一小口面饼,入口却好像一团火。
“咳——好烫······”裴怜尘捂住了嘴,强迫自己咽下去,落入咽喉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魂力涌动,全都被那一小团带着五行灵气的东西吸引过去,因为太想亲近那五行灵气,反而瞬间烧了个干干净净,牵累得五脏六腑都好像在被烧灼。
“师父!”程小满扶住了他,有些惊慌失措地去拉裴怜尘的手,甚至想要掰开他的嘴,“很烫吗,我,我没注意······没事吧,快吐出来!”
裴怜尘抓住程小满作乱的手,缓了一会神,摇了摇头,“没事,是我的问题。”见程小满还是满面自责的神色,只好又解释道,“这一年,我一直在研习魂修之术,寻常人的饮食······我平日里只当是自己不想,竟没注意其实是不能,对不住,让你娘白费心了。”
“有什么好对不住的,她爱做,我能吃。”程小满就着裴怜尘的手咔嚓咔嚓啃完了那被咬过一小口的饼,又转头把食盒里的全吃了,摸了摸肚子,冲裴怜尘咧嘴一笑:“我们先回落花观吧,给她看看空盒子。”
裴怜尘还有些发愣,听他这么说,问:“你娘也来了?”
“我爹也来了。”程小满晃着手里的食盒拽着裴怜尘的袖子往回走,“他俩不放心这里的两个小妹妹,给她们带了些吃的穿的用的。”
“你爹娘是怎么遇上这落花观的姑娘的?”裴怜尘有些好奇。
“跟我俩一样,他们看灯的时候正好有个妹妹在旁边,跟着喊那什么落花观不修一日无宁的时候,被人追着打,我爹娘看不过眼拦下来了,本来是想送她回家,结果那个妹妹给他们指路指来了落花观。”
“原来如此。”裴怜尘不由得笑了笑,这也算是个混乱之中美妙的巧合了。
说话间二人走回了落花观,程大保在生火熬粥,容娘正在给那两个姑娘分饼。
“哎,裴仙师早哇!”容娘忽然喊了一声。
“早。”裴怜尘笑着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来一起喝点粥?”容娘又问。
裴怜尘正要拒绝,程小满先捧着空食盒跑过去:“不喝粥,我们吃完了!”
容娘一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几人坐下来一合计,决定兵分两路,程家一家三口跟着豆包去镇上确认昨日参与的姑娘们是否安好,裴怜尘和小五去则去山野中查探之前那位姑娘出事的地方。
程小满有些不想和裴怜尘分开,低头揪着他的袖子磨叽了好一会儿。连小五都看不下去了,问他说:“你几岁?”
“快十六了。”程小满答。
“我以为你六岁呢。”小五劈手打开了程小满的手,“别磨叽了,这么大个人,怎么跟个奶娃娃一样,离不得你师父呢?”
程小满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起来,不再磨磨唧唧,跟程大保一起驾着驴车,带容娘和豆包往镇上去了。
小五则带着裴怜尘一路往山中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在一条平平无奇的小路边停了下来,指着眼前的杂草说:“大约就是这里了,小盈姐姐出嫁那天,就是死在了这条山路上。”
“你与那位小盈姐姐相熟?”裴怜尘问。
“大家都喜欢小盈姐姐。”小五说,“小盈姐姐会做漂亮的花簪,经常带些她做的东西来送给大家,教大家怎么梳头簪花好看。连阿英姐都夸她。”
“阿英姐又是·····?”
“是大家的女夫子,阿英姐原本最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是小盈姐姐做的,她也夸好看。她俩关系可好了,小盈姐姐自小就有婚约,婚期将近,她还说将来有了孩子,要让阿英姐来取名呢。只是半年前阿英姐说要去外头试试女子科举,就走了。她大概还不知道小盈姐姐出事了,不然也不知要多伤心。”
裴怜尘闻言也有些黯然,年少分别各奔前程,哪能知道这一别便是一生呢。
此地草木虽然荒芜,但似乎并没有太多人为破坏的痕迹,应当可以看见不少,裴怜尘双手捏诀,在心中默念起了回溯咒。
银白色的灵力从他腕上的镯子丝丝缕缕地钻出来,缠绕在他身上,又四散开去,覆上此地的一草一木,像一阵轻飘飘的云雾氤氲。
远远地,从雾气中走来一支送亲的队伍,抬着一顶小小的花轿,
“小丫头,这回嫁到城里去要享福咯!”有一个轿夫忽然高声说。
轿子里的人没有应声,另一个轿夫应和道:“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咱们镇上的那个疤脸,人家盈盈姑娘都瞧不上。”
“别搁这儿碎嘴了,提那晦气鬼做什么!晃起来晃起来!晦气都晃走!平平安安!”有人起哄。
“姑娘坐稳咯!”
轿夫们一边唱着民歌,一边踏着某种特定的步伐晃起了轿子。
“新嫁娘哟,哭啼啼,梁上燕子飞出门,寻呀寻不见——”
只白葱似的手忽然把住了轿门边沿,隐约有个弱弱的声音在喊着什么,下一刻,便又因着摇晃的轿子松开了,扑通一声,有什么落回了轿子里,又被颠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撞上了轿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听得裴怜尘不由皱眉。
晃轿子似乎是什么用来祈福的风俗,这些轿夫面上友善,却专门挑了这荒郊野岭的山路故意将轿子晃得这样厉害,摆明了是在欺负人家小姑娘,只是他也不能阻止什么,只能静静地看下去。
不一会儿,歌声歇了,一直剧烈摇晃的花轿也平稳下来。
“这丫头,倒是一声不吭的。”一个轿夫说。
跟在后头走的送嫁丫鬟忽然尖叫一声:“血!有血!”
众人连忙停下来,回头一看,雪地上竟然真的洒了一串血迹,仔细一瞧,花轿的一角居然在滴滴答答地漏血。
大家赶忙将轿子放在地上,掀开红绸帘一看,只见一身红嫁衣的年轻姑娘歪倒在轿子中,脑袋斜斜地垂着,红色的盖头半挂在发髻上,慢慢地一点点滑落,而后哗啦一下落了下来搭在了脖颈与胸口之间,露出了一张表情略显狰狞的苍白的脸。
“啊——死人了!”有人尖叫起来,众人都乱了阵脚,居然将这花轿丢在了原地,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雪地里洇开一片鲜红的血痕,也不知过了多久,血腥味引来了山中的野狼,眼看那姑娘的尸身将要被拖出花轿时,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忽然落下了几片淡粉色的花瓣,野狼抬头嗅了嗅,似乎有些害怕地扭头跑了。
新年一过,飞花镇迅速转暖了起来,积雪化去,有上山砍柴的孩童路过此地,才发现了这顶被遗弃在山野之中的花轿,喊来了镇上的人。
薄雾般的灵力散去了,裴怜尘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五,有些疑惑:“为何要在这样的大雪天送亲?”
小五撇了撇嘴,说:“我也是偷听来的,说是与小盈姐姐订婚的那家人如今发达了,叫人带信来,有想要悔婚的意思,小盈姐姐的爹娘索性直接将她送过去,不给对面反悔的机会。小盈姐姐一向是乖巧听话的,她爹娘要她去,她就去。出嫁之前,她去落花观祈福,为阿英姐求高中,也为她自己求一个如意郎君,她连那个人的面都没见过。”
裴怜尘有些唏嘘,又叫小五带着自己去了小盈的坟冢,是一座矮矮的新坟,没有魂魄徘徊的气息,看来这位性情柔顺的姑娘已经静静地走了,即便是这样意外横死,也没化作满身怨气的厉鬼。
“得罪了。”裴怜尘拔下问道剑,二话不说就开始挖土,小五吓了一跳,赶忙阻止他:“你干什么呀!”
“她的死有蹊跷,我需要问一问她的尸身。”裴怜尘解释道。小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也去找了根树枝,默默地一起挖了起来。
不多时,二人便挖到了一口薄棺,裴怜尘深吸一口气,又道了几声得罪,将棺盖打开来,意外地发现这姑娘的尸身竟然还是栩栩如生,他仔仔细细地瞧过去,在她发丝之间看见了一瓣风落花瓣。
原来如此。
想来是落花娘娘觉出这其中有冤情,出手保了她尸身不腐。
“小五姑娘,你可有法子与落花娘娘说上话?”裴怜尘问。
小五摇了摇头:“没有,前几日的托梦,是我唯一一次听见落花娘娘说话。”
看来这位许惊春许道友的灵力并不是很强,裴怜尘暗暗思忖道,她或许在死后顺应着镇上居民的愿望以魂体修了香火道,但供奉少力量弱,并没有与活人沟通的能力,如今道观被砸后更是雪上加霜,恐怕托梦给小五也是无奈之举,耗费了不少心力。
裴怜尘伸手将小盈姑娘抱了出来,平放在了地上,跟小五说:“小五姑娘,还得请你帮个忙,瞧瞧她身上到底伤在了什么地方。”
小五点了点头,裴怜尘背过身去,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小五说:“有好几处伤口,但是都伤的不深,要命的应当是颈间这一道,斜斜的,像是被什么利刃割开了,要不·····你来瞧瞧?我想,小盈姐姐不会怪你冒犯的。”
裴怜尘闻言转过身来,在小盈姑娘的尸身边半跪下来,依着小五所指看去,果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可是······并没有人有机会下手啊。”小五疑惑地摇了摇头,“那天上轿子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我们也一路送去了山下,方才在山路上,也没有别人。”
“轿子。”裴怜尘忽然说,“在哪里?”
小五咬了咬嘴唇:“在镇上,他们原本是想烧掉的,但打一顶花轿的花费不小,有另一户人家便宜买了回去,打算等春天的时候用。”
“我们去看看。”裴怜尘将小盈姑娘重新放回棺中,背着小五一起御剑回了飞花镇,找到了小五所说的那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