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云山游玩回来,学宫的事也处理好了,程小满千不舍万不愿地,又自己回了同文书馆去住。
过了几日,郑钤和月如瑾也来告了辞,郑钤说买就买,直接搞来了一艘更大的飞星舟,打算和月如瑾一起飞往北地踏风城去,说要去看那边的大雪和雾凇,还有天上的清夜五色光。
裴怜尘听他们说要在隆冬腊月去踏风城,很是担忧地想劝郑钤放弃,踏风城地处大夏极北,那里的严寒是可以冻死人的,郑钤这一把支离病骨怎么扛得住?
月如瑾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悔都来不及!
谁知他俩倒是一点儿都没在怕的,郑钤是压根不在乎会不会冻死,说自己反正也快死了,能看看从前没见过的美景也值了;月如瑾则是跟着郑钤的话连连点头,反倒来劝裴怜尘,说郑钤都活不久了为什么不让他活得自在一点,与其在家中烤着火等死,不如去看看清夜五色光。
听起来很有道理,裴怜尘无话可说,只是又反复叮嘱月如瑾一定要注意郑钤的身体,月如瑾再三保证自己一定监督郑钤把丹药一天三顿当饭吃,裴怜尘才忧心忡忡地送别了他俩。
独自一人回了槐花巷子空落落的小院子,裴怜尘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同丁素联系过了,也该找个时间去接他回来才是。犹豫了一下抬手点上耳坠,过了一息,丁素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你这个负心薄情的男人!”
“什么?”裴怜尘被他吼得有些茫然。
“祝青崖都知道过几日就跟方姑娘报一次平安说说话,你呢?你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不顾,我怕打扰你正事不敢找你,你也就不找我是吧?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时候才想起我。呵,五个月,五个月啊!你就想不起我是吧?我看你还不如一根空心竹子!”
倒不是忘了,裴怜尘愣了愣,若非必要或是有事要说,自己的确没有主动联系旁人闲聊的习惯,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人说他什么,被丁素这么一说,才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有些过分。
丁素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条条痛陈裴怜尘的“负心”罪状,说得裴怜尘无地自容,连着道了半炷香的歉,保证年前一定接他回玉京,答应给他买十条新裙子,丁素这才作罢,吸了吸鼻子说:“那就这样吧,你忙你的,记得来接我,回见。”
哄好了丁素,裴怜尘收拾了一下院子,往天谨司去了。
这几日李无错念在他和程小满师徒二人久别,特许他在家陪了几天孩子,没跟他提天谨司的事,也没差人来找过他。
原本要休到明日,但裴怜尘想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索性直接往天谨司的官衙去,去问问祝青崖有没有从许辞和傀儡夭身上审出什么东西。
天谨司的官衙建在玉京城昌宁坊中央,是一座九层的高楼,在抵达天谨司前,要先穿过九重关卡,与守卫验明身份。
裴怜尘站在楼前仰头看,九重楼静默地嵌在阴云沉沉的天幕,威严到有些可怖,而在高楼的正上方百尺,悬浮着一轮巨大的、长得有些像占星仪的东西,数条金色的环形轨道一圈套着一圈,错落有致,缓慢而规律地转动着,仪器中央流动着一团耀眼的灵光,像一轮人间仿制的太阳。
而在主楼两侧,以半环抱的趋势悬浮着几座空中阁楼,互相以长廊相连,飞檐斗拱,瑰丽无比。
裴怜尘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谢兰石出来接他了。
“那是什么?”裴怜尘指了指主楼顶上。
谢兰石看了一眼,说:“那个是灵舆图的一部分,放在外头,不止是大夏境内,连周围几个小国的灵气变化都能监察得到。灵舆图的另外一部分在主楼最顶层,在那的同僚可惨了,每天进来的时候要被从头到脚查一通,出去的时候也要洗掉这一天的记忆。只有我家大人和千枢阁阁主允许的情况下,才能把记忆带出来;你可千万别往那走。”
“那旁边飘着的房子又是什么?”
谢兰石很有耐心地介绍道:“那边是摘星阁,那边儿是四方阁。摘星阁的人整天神经兮兮的,尤其是他们家老大穆星遥,我不爱理他们。四方阁的跟人皇那边亲近,他们老大叫叶朝闻,有干掉我家大人取而代之的意思,天天跟人皇那边上折子拍马屁,你不要理他们。”
“谢兰石又在造谣了。”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抱怨道:“天天点卯,烦不烦啊······”
“过了午时才来,你好意思?”谢兰石瞪他。“我倒要替大人审审,你上午干什么去了?”
“密谋怎么干掉他。”叶朝闻回过头做了个鬼脸,大摇大摆地走了。
“他就是四方阁的老大。”谢兰石凑过来小声说,“成天迟到,对大人肯定有意见,我迟早要找出证据来。”
他可能的确对李无错有意见,至于是不是想取而代之,裴怜尘认为还有待证实。
跟着谢兰石走进去的时候,谢兰石忽然问他:“你想去地下看看么?”
“地下?”
“这里的地下,是我们蝶使平日里常呆的地方。”谢兰石说,“我被大人选作近卫之前,也一直呆在地下。大家听说有了新的蝶使,却没有在地下呆过,都很好奇你。大人是交代过不带你去的,但他现在忙着,青崖估计也暂时没空见你,咱们可以偷偷去,很好玩的。”
裴怜尘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谢兰石,跟着他穿过密道,往地下去了。
出乎意料地,这里的地下并不晦暗逼仄,反而十分明亮辽阔,沿着升降机关缓缓下降,裴怜尘抬头看上方的石壁,竟然看见了一片蔚蓝的天空,明媚的阳光倾泻而下,洒在广阔的城池中。
“是幻术。”谢兰石解释道,“要是成日活在黑暗里,人会疯掉,花会枯萎。”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裴怜尘不禁有些好奇,谢兰石这样活泼的性子,怎么会选择来天谨司呢?
谢兰石安静了一会儿,忽然走到升降机关的边沿坐了下来,看着远方虚假的连绵山脉,说:“我很羡慕你。”
“你带我来,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裴怜尘看着他单薄的背影问。
“这里有特殊的禁制,不会被灵舆图监测到。”谢兰石说。“这里只有大人是全权掌控的,但他现在忙着,没空来管我们。”
裴怜尘走上前去,站在了他身边:“所以呢,你打算做什么?”
谢兰石依然没有看他:“比试。”
“和你?”
“不,和我们。”谢兰石有些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你是第一个没在地下呆过的蝶使,所以,大家都想看看你,究竟为什么能得大人青眼······”
原来如此。裴怜尘哑然失笑,这家伙是故意来坑自己的。
“当然你要是怕的话也可以直说,咱们现在就回去······”谢兰石嘀咕道,“咱们回——”
“好啊,那就去比试比试。”裴怜尘说,“正巧我也很好奇真正的蝶使是什么样的。”
“不用嘴硬,我看出来你害怕了,回去回去。”谢兰石忽然站起来,要去操纵机关,被裴怜尘一把拉住。
“不必回去。”裴怜尘说,“既然来了,就去看看。”
谢兰石不知为何有些崩溃:“别了吧!不去了,我已经后悔了!”
裴怜尘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谢兰石央求道:“裴公子,求求你,咱别去了,留我一条小命吧,我已经后悔了,我实话实说了吧,我是准备叫大家给你点颜色看看的,让大人知道我带你来,要拔光我的叶子把我扔进火盆里烧成炭的,你上去也什么都别说,行不行?”
“我想去见见大家。”裴怜尘微微皱眉,原来蝶使们这样不待见自己么?
说话间升降机关已经降到底了,裴怜尘转身就走了出去。
谢兰石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跟了上去,问:“你真的要去?”
“我上去不会说什么的,你放心。”裴怜尘安慰他道。“我是真的想知道,真正的蝶使,平日里是怎样的,我也好向你们讨教些经验。”
谢兰石闻言又支棱起来了,说:“你保证不告诉大人?”
“保证。”
谢兰石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带你去找他们。”
谢兰石带着裴怜尘穿行在街道中,有些奇怪的是,这街道虽然与地面上无异,却并没有任何行人,路边则是连绵而高耸的院墙和紧闭的大门。
“那边是训练新人的地方,我们就不过去了。”谢兰石看裴怜尘的目光一直在四下打量,索性直接给他介绍起来。
“你也在那里面呆过?”裴怜尘问。
“当然。”谢兰石自豪地叉腰。
“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谢兰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眼神乱转了两下,才说:“这个说来话长。”
裴怜尘于是不再问了。
谢兰石等了他一会儿,问:“你怎么不让我长话短说?”
裴怜尘一怔:“我以为你不想说。”
谢兰石忽然抬起双手抓住裴怜尘的肩膀,用力摇晃了起来:“你快问你快问你快问!!!啊啊啊啊我真的要疯了!我都想好了,你应该让我长话短说,然后我冷笑一声——”
“你还会冷笑?”裴怜尘有些意外。
“你别管了总之我要冷笑一声,说,你知道什么。接下来把你带到演武场,让你以备选的身份去参加试炼,等你被对手们折磨得狼狈不堪、倒地不起、奄奄一息时,我再走上前救下你,告诉你为什么。”
“所以·····为什么?”裴怜尘听得云里雾里的,“你还是没说为什么。”
“算了,我先带你去看看吧。”谢兰石说。
裴怜尘跟着谢兰石来到了他口中所说的演武场,这是一个圆形的巨大建筑,穹顶以水晶制成,明亮的天光从上方落下,洒在场中。他跟着谢兰石在二层环绕的长廊上往前走,隐隐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谢大人怎么今日来了,还没有遴选出新人,破蛹得再等个四五日。”一个修士看见了他们,跟谢兰石打招呼,又看向裴怜尘,上下打量着,问:“这位是·····”
“他就是那个无需破蛹的蝶使。”谢兰石说,“你叫他裴公子吧。”说着又给裴怜尘介绍:“这位是这里的遴荐官,小赵。”
“原来是裴公子,久仰。”
“赵兄多礼了。”裴怜尘赶忙还礼。
“别寒暄了,跟我到这边来。”谢兰石忽然对裴怜尘说。
裴怜尘于是跟着谢兰石走过去,停在了石栏边上,随着他的目光往下看,这一看,便愣住了。
场中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有人身,有妖身,不知是不是死了,身下浸出的血已经将地面的石板染得发黑,而那些还能动的,尚且有一战之力的、以自己的武器或者双拳厮杀着,那些快要动不了的,用牙齿、指甲·····一切能勉强击退敌人的东西,都用上了。
“这、这是?!”裴怜尘抬起手,果然碰到了空气中强大的禁制,若想强行突破下去,恐怕会引爆这里。
“不用想着救他们,这里都是走投无路的妖,他们是自己要来的,你若强行打破禁制,他们都会死。”谢兰石平静地说,“其实现在挺好的了,我那时候,条件还不如这里呢,这里又大又宽敞,还亮堂。”谢兰石说。“小赵,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小赵什么也没说,抱着卷宗麻溜地跑了。
“你之前不是说,你化形之后······”
“是,我被大人一枕头砸到了地上去。”谢兰石笑了笑,“然后他给了我两条路。”
裴怜尘微微后退一步,有些不想听谢兰石解下来的话。他心里隐约已经知道,谢兰石接下来所要说的李无错,和他认识的李无错,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一条,养在他的院子里,服下摧心丹,无休无止地开花,乖乖等着他随时过来。”谢兰石盯着裴怜尘:“因为他的画中人,衣上常熏兰草香。”
裴怜尘看着谢兰石,心绪震荡,说不出话来。
“另一条,签下役灵契,他引我入道修炼,在开花期到来之前,若是我能杀掉当时千枢阁的暗牢中关押的所有妖物,我就能活下来,吞吃他们的妖丹突破进阶,不必受情丝热之苦。”
演武场中忽然传来的垂死的哀嚎,裴怜尘卒然一惊,扭头往下方看去,却只见满眼残尸黑血,分辨不出究竟是谁发出的哀声。
“我一直很感激大人。”谢兰石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若不是他,我今天大概已辗转于无数妖物身下,不会这样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也被尊呼一句谢大人。”
裴怜尘呆呆地站在原地,谢兰石忽然将手覆在了他背上,凑近来耳语道:“我可以关掉这里的禁制,你要下去救他们么?”
谢兰石的声音温软而低回,令人有一瞬间的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