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我去?”李无错问。“虽然昨天耽搁了时间,导致我有二十一份待审文书没看完,但是没关系,今天还有八十七份,我可以攒到明天通宵看。”
裴怜尘听得眉头直跳:“不劳烦你老人家,把小谢借给我就行。”
“小谢已就绪,整装待发,听凭裴公子差遣!”谢兰石不知道从哪嗖地跳了出来。
李无错嘴角抽抽了两下,冷眼看着他,凉凉地说:“跟裴公子出去,比跟我去点卯开心?”
“大人,我对大人忠心耿耿。”谢兰石忽然单膝跪地抱拳道,“大人枕头底下藏着裴公子的小画像,藏了五六十年,常常睹画思人,以泪洗面,我能不知道么!裴公子的事就是大人的事,裴公子开心,大人就开心,大人开心,我就开心,所以,我是为大人感到开心啊!”
裴怜尘:“啊?”
李无错目瞪口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再造谣我让人撕烂你的嘴。”
裴怜尘:“你怎么知道他枕头底下有什么?”
“我······我是大人的贴身近侍,得给大人换被褥,给他洗被哭湿的枕头啊。”谢兰石说。
“去你的,你自己的被褥都得小梅帮你换!”李无错捏捏眉头,“走,赶紧走。”
谢兰石和裴怜尘被李无错一起从书房里轰了出来,谢兰石回头看了一眼,巴巴地凑到裴怜尘耳边说:“真的有,我见过。”
“没有吧,我没看见。”裴怜尘回想起第一次来李府借宿的光景,那时候他分明记得自己直接抢了李无错的枕头,下面什么都没有。
谢兰石将信将疑地说:“不会吧,是不是哭湿了粘枕头上了,我下次偷偷去找找。”
“你什么时候见的?”裴怜尘问他。
“五六十年前。”谢兰石十分肯定地说。“我当时刚化形没多久,听说开花期会很艰难,就想趁开花之前直接找个年轻有为又有钱的修士双修,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溜进了李家,趁半夜往大人床上爬,结果被一枕头打了下来,那幅小画就正好落在我面前,我记得清清楚楚。啊,不过你放心,我连大人的半根汗毛都没来得及摸到。”
“看不出你还干过这种事。”裴怜尘哭笑不得:“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有过,现在没有了,也是很寻常的事。”
“不可能,大人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谢兰石言之凿凿,“也许是觉得枕头底下不稳妥,收到了别处,大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出来。”
“大可不必!”裴怜尘心说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了门廊,程小满就等在那里。
“师父!”与昨日不同,今天他一看见裴怜尘,就撒欢儿地跑了过来,只差一条狗尾巴在后头晃了。
谢兰石惊讶地看着他,说:“小云学子今日吃了什么,昨天还蔫头巴脑的,今日就支棱起来了。”
“兰石哥哥早。”程小满乖乖跟他打过招呼,几人便一起上了马车,往玉京学宫去了。
秋意已浓,满地都是金灿灿的银杏叶。
知道天谨司的人要来,学宫中早有人候着,将他们迎入了会客堂去,奉上好茶,还专门为谢兰石准备了一杯露水。
“在下顾有泽,是玉京学宫的掌德业簿。”对方彬彬有礼地说,“李大人今日怎么没来?”
“大人有事要忙,脱不开身。”谢兰石张口就来,“又实在放不下心,特命我随裴公子和小云学子一道前来。前些天那几个人呢,欺负我们家小云学子的那个学官怎么没来?”
顾有泽见了礼,才苦笑道:“谢同知,那家伙已经怕得辞官了,这个月的俸禄都没拿,连夜回老家去了。”
“这可不行。”谢兰石皱起眉头,“上回是看孩子害怕,回去得匆忙,才放过了他一时,回府了小云学子委屈得哭成了个泪人儿,大人生气极了,点名说要让他在学宫里当众给小云学子道歉,他走了,这算怎么个事儿?顾掌簿,你这样敷衍,我不敢回去交差啊,大人要打我板子的。”
“我,我叫人传书于他,让他手书三万字道歉信。”顾有泽说。
竟有此事?裴怜尘和程小满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说什么,又插不进话头。
“还有那姓白的小子,他回去关禁闭了么?反思书写了么?”谢兰石又问。
顾有泽闻言也愣了,“这,李大人上次也没说——”
“他没说,你们自己不会悟吗?”谢兰石痛心疾首地说,“我跟了大人六十几年啊,我能不熟悉他?他那天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你不快办,就等着大人办你吧!”
真的假的?裴怜尘和程小满睁圆了眼睛。
“我办,我办。”顾有泽忙说。
“行,那你们德业簿上的记录,这次是如何写我家小云学子的呀”谢兰石喝了口水,问。
顾有泽说:“还不曾写呢,不知道李大人是什么意思?”
“那就别记这一笔了。”谢兰石直截了当地说,“给小云学子一个重新考核的机会。”
裴怜尘正想说什么,被谢兰石悄悄摁住了。
“我们在德业簿上悄悄略过这一茬是可以的,但重新考核,这,这不合规矩。”顾有泽有些为难,“大人若是硬要开这个先例,恐怕小云学子将来,也会落人口舌。”
“顾掌簿说得也有理,那若是只作废那一科的结果,其他课业照常参与考核评定呢?”
“这······”顾有泽有些犹豫,不知传讯给了谁。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学官过来了。
“这位是书办宗事徐堇知,这件事还需得徐宗事定夺。”顾有泽介绍道。
徐堇知把一摞卷宗放在了桌上,一张一张地翻过去给裴怜尘和谢兰石看,一边翻一边说:“二位大人,是这样的,小云学子这次的升阶考核,其实挺优秀的,不出意外,应该能直接从戊等升上乙等,但是现在缺了一门,只能往丁等去。”
“行啊你。”裴怜尘揉了揉程小满的后脑勺。
徐堇知忙说:“丁等也不错的,只要不是末等,便不会再发生这半年这样的事。”
“哟。”谢兰石嗤笑道,“怎么,末等的合该被欺负啊?”
“不是,不是,话不能这么说。”徐堇知赶忙摆手,“这不是学宫人多么,难免有些疏于管理之处,学官们对前几等的学子肯定会倾注更多的心血,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也没有说故意要去欺负排在戊等的生员。像那个连夜辞官的,那是他个人爱踩低捧高,跟我们没关系。”
“你们怎么做,学子怎么学。”裴怜尘忽然说,“学宫本应是清净之地,不该有踩低捧高、攀龙趋凤之势,还希望二位大人、以及诸位同僚,以身作则才是。”
“是是是,裴公子教训得是。”二人异口同声道,又一唱一和地说:
“裴公子也真是的,既然是李大人身边的知心人,把徒弟送进学宫来怎么不早说,叫人知会我们一声啊,好歹能照顾照顾孩子。”
“是啊,否则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孩子又是个好脾气的闷葫芦,谁能知道啊这不是。哎呀我看着都心疼,真是委屈坏了。裴公子下次可不能这样了,有事直接找,能办的咱们都尽量办。”
裴怜尘:·······坏了,自己成带着孩子勾搭李无错、狐假虎威的小白脸了。自己这名声就没好过,也好不了了!
谢兰石敲了敲桌子:“哎哎哎说什么呢!裴公子既是我们家大人数十年的旧友,也是大人如今的门客,大人且要敬他三分,你们说话这拈酸带刺儿的,是看不起我家大人?”
“不敢不敢,谢同知教训得是。”两人又是异口同声地说。
“行,那便这样吧。小云同学回家再休息三日压压惊,你们趁这个时间,把一切处理停当。”谢兰石又喝了一口水,满意地哼了一声,“露水还挺新鲜,有心了。”
“谢同知喜欢就好。”顾有泽松了口气。
“等等,还有一事。”裴怜尘插嘴说道。
“裴公子请讲!”顾有泽急急地说。
“不知同文书馆的管事是否方便,我——”
“我现在就给他喊来。”徐堇知一溜烟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另一个学官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算了,狐假虎威就狐假虎威吧,裴怜尘哭笑不得地想。
“在下是同文书馆的院主屈正虹,不知公子有何事啊?”
“半年前,五月初的时候,我往那里送了一些传讯符去,托当值的掌灯转交给我徒弟,但是我回来才知道,这半年里,我徒弟压根没看见传讯符的影子,根本不知道此事。”
“啊?”屈正虹愣住了,一滴冷汗从额头滴了下来。
“哎呀,这可真是的。”顾有泽夸张地说,“这不给孩子委屈坏了。屈院主,你这,这这这,这叫我怎么说你好!快去找,快去找啊!”
“啊找,找!”屈正虹扭头跑了出去。
“大人们还有什么事?”顾有泽看向了裴怜尘和谢兰石。
谢兰石又是张口就来:“竟然还有此事!裴公子,你怎么不同咱家大人说啊。”
顾有泽心里一慌:“哎既然没说就别——”
“你啊就是心太好了,不喜欢看别人为难。”谢兰石摇了摇头,“这学宫里头有人玩忽职守,将来影响的,也都是我们修真界新冒头的苗子,这可不好。虽说你们学事司名义上不归天谨司管辖,但是,可别忘了天谨司之责,乃是监察天下修士。”
“从不敢忘。”顾有泽急忙说,“不敢。”
谢兰石毫不嘴软地继续说:“顾掌簿,这次小云学子一个人身上,就接二连三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这还是我们家孩子,好歹我们能跟你们说上几句话,才没叫孩子被冤枉到底。那其他学子生员呢?学宫里这样受委屈受欺负的孩子有多少?问题根源出在哪?得跟你们直学和主司人说道说道啊。”
学宫事毕,顾有泽擦着脸上的汗送他们出去,正巧遇见了宋时清来送今日的堂录记事簿。
“哎,云无囿!”宋时清居然还记得程小满,喊住了他,“我怎么这大半年都没见着你,还以为你不来学宫上课了。”说着又看见了裴怜尘,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前辈好”。
“哎呀,小宋,你们认识啊?”顾有泽很是意外。
“你是甲等,我是戊等,当然见不到。”程小满说。
“别灰心。”宋时清放好了堂录记事簿,回过身来,长长的马尾辫在秋日的阳光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你的天赋灵力那样强,只要肯用功,迟早也会是甲等。”
程小满却只是盯着她头上的发绳出神,那原本应该是他的生辰礼。
“宋姑娘。”裴怜尘忽然说,“我正好要给小——小云编个新发绳,也送你一条如何?”
“好呀。”宋时清有些高兴。“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那到时,你头上那条旧的,可以还给我吗?”裴怜尘又说。
宋时清愣了愣,问:“为什么,这条我也喜欢。”
“我保证编一条更好看的。”裴怜尘说。
“好,现在就可以给你。”宋时清直接把发绳解了下来递给裴怜尘,又随手把自己的长发一盘一绾,竟不用任何簪钗绳冠就把头发束了起来。“我想要一条檀色的。”
裴怜尘有些意外:“宋姑娘更适合月白、藕荷、淡竹叶之类的颜色。”
“送给我师兄,我觉得这个颜色会很衬他。”宋时清说,“他这几日正好来玉京看我。”
“郑道友也在玉京?”裴怜尘有些惊喜。
宋时清微微点头:“是。”
“择日一定拜访!”裴怜尘笑着说。没想到郑钤竟然会从锦陵来玉京,那是不是说明他的身体好些了?
告别了宋时清,裴怜尘和谢兰石带着程小满回李府去。裴怜尘简单收拾收拾,就准备和程小满回槐花巷子。
谢兰石意外地说:“你们不住在这吗?”
“这几日多谢你们照顾小满,我既回来了,当然得领他回家去。”
谢兰石还想留他:“可是,可是——”不知怎么地,一向张口就来的谢兰石忽然卡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张小画我还没找到,等我找到再······”
裴怜尘拍拍他的肩,说:“别找了,没必要。”
谢兰石仍不死心:“是真的,这个我真的没有造谣!你相信我!”
裴怜尘看着他:“我知道,不过有些事,或许没你想得那么放不下。”
“谢兰石!你是不是又在造谣?!”檐下回廊响起李无错的声音。
谢兰石辩解道:“没有!我要给裴公子找你枕头底下的小画,不然他要走了。”
“你往哪找去,我早烧了。”李无错轻飘飘地说。
裴怜尘望向李无错,发现李无错也正在看着自己。好一会儿,李无错忽然淡淡地笑了笑,说:“假正经,真的好久了。”
“你试探了这大半年,什么感觉?”裴怜尘问他。
李无错沉默了起来。
在他们都还十几二十来岁的时候,裴怜尘相信,大概是有那么一张小画被李无错压在枕头下的,只是曾经自己没有走向他,如今他也再不会为画中人难寐,他们就是这样,在一甲子的漫长岁月里,各自独活,各自消磨。
“再等几年吧。”李无错忽然说。“几十年的事,半年哪里想得清楚。”
“好。”
······
“烧了。”谢兰石突地呆呆地冒出来了一句,而后瞪大了眼睛,抱住了自己的头,“啊啊啊啊啊啊大人是个朝三暮四的人!大人不是一个痴情的人!”紧接着张开手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寒酥!傲霜!我的心碎了!我跟你们说,大人他当年拒绝我投怀送抱,不是因为我比不过那张小画,就单单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他压根没看上我!大人真的好过分,裴公子回来了,他居然还要人家等他几年,我怀疑他变心了!”
远处隐约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什么,你昨天还怀疑小云学子是大人和裴公子生的。”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你前天明明说大人可能对小云学子有意思。”
扑通一声,谢兰石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差点摔个屁股墩,幸而被对方一把扶住。
“我明明记得我去琅川之前,你说你好像有感而孕怀了大人的孩子,孩子呢?”是祝青崖。
“嘶,突然小产了!”谢兰石甩开他拔腿就溜。
李无错顿时傻了眼,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去追他:“你大爷的!给我回来说清楚!”
“哎,大爷,不是,大人等等,我有正事禀报!”祝青崖连忙跟上李无错。
裴怜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你追我赶,一直颤巍巍地捂着程小满的耳朵:“小孩子别听。”
“师父,你要不仔细感觉一下手里摸到的是什么,你捂的是我的脸巴子。”程小满说,“我长高了。”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