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怜尘看着清都宫的道袍犯了难,里三层外三层的,很是复杂,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忘记是怎么个穿戴顺序了。
一旁拿衣服的弟子疑惑地看着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唐景策,试探地喊了声:“师父?这······”
唐景策垮着个脸,不说话。
裴怜尘也觉得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不会穿衣服这种事,说出来显得自己很傻。
见他久久没有动作,唐景策冷哼一声:“裴师兄连身衣服都不愿意换,那便罢了!”
裴怜尘不知道唐景策忽然生什么气,赶忙说:“不是,不如你帮我——”
“你!”唐景策瞪大了眼睛,狠狠一拍桌子:“我是伺候你的小厮吗!真是给你脸了,找死。”
“师父息怒息怒弟子们帮师伯穿!”旁边几个弟子似乎都习惯了唐景策暴躁的脾气,熟练地一拥而上,一个从唐景策身后伸手穿过他腋下,将人卡在怀里直接拖走,一个负责开门关门,另外两个拿着衣服就迎上了裴怜尘。
让小辈教自己穿衣服,裴怜尘还是有些害臊的,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两个小弟子的指点下,他乖乖地套上了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天青色道袍,颇费了些时间,一时很有些不自在。那两个小弟子却以为他是因着唐景策的话不自在,反倒来开解他说:“师伯你别见怪,师父他就是脾气差,其实可好了。”
“是啊,听说师父因为小时候修炼出了岔子,长不大了,修为虽高,却一直是小孩子心性。”
到底谁是谁师父,你们是在他们拜师学艺还是带孩子呢?裴怜尘一时有些失笑,只是说:“我知道。”
换好衣服一推门,唐景策就阴阳怪气地说:“裴师兄如今换身衣服,比苏持盈梳妆打扮还要久。”
裴怜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是谁,好一会才想起来,苏持盈,小名妙妙,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师妹,像个男孩子似的最爱上蹿下跳,虎头虎脑的,以前经常把唐景策揍得满地乱哭,不由脱口而出:“她终于对梳妆打扮上心了?甚好!”
“······”唐景策被噎住话头,一时无话可说,只好恶狠狠地转身便走。
待到了安家,安氏家主已带着族人早早候着,言辞礼节毕恭毕敬,让裴怜尘不由得有些意外,这时才有了些实感,原来这一甲子岁月过去,当年咋咋呼呼动不动哭鼻子闯祸的小师弟,已经真的是受人尊敬的前辈了。
安氏近年来发展得迅猛,府邸大如一座小城,甚至圈了一部分矮矮的山丘作为后花园,他们便是在此挖了一个巨大的山洞,以做登劫礼之用。
“若是情况有异,族中弟子便会降下石门,以防有人受伤。”家主介绍道。
“那我们师父怎么办!”一个清都宫的弟子问。
那家主木然地笑了笑,“唐仙长若出手,我哪里还有活路?石门机关有我注入的一道真气,我若命绝,石门自然会再次打开。”
是这么个理,裴怜尘却觉得有些担忧,开口说道:“既如此,又何必入洞中,我看这外头也又不少空地,咱们寻个山顶便是。若是有什么意外,两家弟子也可及时响应。”话音刚落,便发现唐景策看向了自己,也不说话,一双红眼睛眼神儿幽幽的。
“道友没见过登劫失败之人吧。”安氏家主将裴怜尘打量了一番,似乎有些疑惑,“这位道友身上似乎······”说话间他还想再凑近些,却被唐景策抬手拦住:“有话站在那说。”
“登劫失败,神智尽失,留下的肉身却能爆发出比原身至少高上两阶的实力,逢活物便杀,寻常兵刃极难伤之,且不知伤痛疲倦,杀到自己骨肉支离,彻底碎作烂泥才会停下。”
好狠的诅咒,裴怜尘心里有些有些意外,诅咒之力能到这种程度,下咒之人的能力想必已到化神之上,而万事必有代价,他用来交换的代价一定也极为可怕,不知是奉上多少祭品,才有今日这样让整个修真界都为之胆寒的诅咒。
“唐仙长虽已身无虞,可也难保一击致命,落下石门,实在是为护众弟子周全,不得已而为之,还望道友理解一二。”安氏家主继续说。
裴怜尘点了点头,退回唐景策身后,不再说什么。唐景策同安氏家主走入那人工开凿的山洞,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又将石门监察了一番,便遣自己的徒弟们去熟悉这附近的建筑道路,若有意外,以备万一。
待到日暮,安氏设宴招待清都宫,唐景策早已辟谷,几个小弟子还需得饮食,因此便也没有拒绝。难得程小满不在身边,又有好酒好菜,裴怜尘也不由得敞开怀吃起来,引得唐景策频频侧目,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他:
“你不是早辟谷了吗?你这般有碍修行,更加短命。”
那安氏家主却插话道:“我观这位道友,原是应有金丹之体,却无灵力修为。我等将死之人,也不怕得罪,冒昧一问,道友可是因登劫而生剖金丹?若将金丹剖出,是否能免于疯魔?”
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剖丹这种事,实在是太过残忍。对修士来说,剖了金丹无异于一场缓慢的凌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修为和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别无他法。
“家主对自己似乎没什么信心?”唐景策说,“今日看来,你做得种种准备,无非都是为了一个字——死。”
“没有人成功过,唐仙长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安氏家主苦笑。
“我手上,已有十二条后生冤魂,自然清楚。”唐景策淡淡地说,“只是,像你这样,还未开始便如此消沉之人,没有。”说完他静静地看着对方,目光平静却有些嘲讽。
那安氏家主微微垂下头,好一会儿,才说:“年纪大了,总是消沉些。”
“于修士而言,”唐景策却不依不饶,“三百岁才算年长,你何敢出此言?”
“我·······”
“若你问心有愧。”唐景策没忍住抢了裴怜尘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敲:“我不为心术不正之人执掌登劫礼,今日便告辞。”
“且慢!”安氏家主连忙起身,连连作揖,“唐仙长息怒!万万走不得啊,还请仙长救我一门性命!”
唐景策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一双血红的眼睛很是有些可怖。
“同他废话做什么,直接夺魂术瞧瞧他的记忆。”一个清都宫弟子说。
“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是歪门邪道。”另一个赶紧打他的嘴。
“救你一门性命?那城外山上妖灵伤人之事,安氏身为驻守此地的世家,为何置之不顾?”唐景策又说,“既如此,不如再召众家集议,向天谨司重新推举。”
裴怜尘惊讶地看向唐景策,原来他也知道此事,还以为这小子来只是为了那什么登劫礼呢。再一看那家主脸色,显然就是心虚,裴怜尘忽然有了计较,反正他早就不要脸了,索性“哎呀”一声,做出一副鬼上身的姿态:“老东西,安洵藏到哪里去了?”
其他安家人听见这个名字,都露出一副茫然的神色。只有那安氏家主像是见了鬼一样,后退了一步。
“你发什么疯?”唐景策没料到他来这么一出,也有点茫然。
裴怜尘心念一动,远在客栈的程小满见符咒亮起,连忙拿起来拍在了正在嗑瓜子的桑栩身上。
然后唐景策就看见自家师兄,像个小姑娘似的撅起了嘴,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又老又丑的,你当我瞎啊?”
而后神色又恢复了正常:“就他听见那名字有反应,你当我瞎啊?”
“啊——!”正当裴怜尘和桑栩争执不下时,那安氏家主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一股强烈的灵气席卷而过,直接把桑栩从裴怜尘身体里掀飞了回去。
“不想死就滚后面去!”唐景策拽着裴怜尘的腰带把他往后一丢,从虚空中一握,拔出一对骨剑,“这老小子受刺激,提前结丹了。你他娘的,下次发癫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与此同时,客栈里头桑栩从椅子上栽了下去,顾不上洒了一地的瓜子,讪讪地问程小满:“好弟弟,我要是把你师父害死了,你是不是就自由了——”
“?”程小满茫然地歪了歪头:“你说啥?我师父呢?”
“别急别急,我被一下掀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临飞走之前瞅着情况有点不对劲。”桑栩也有些愧疚,“我知道在哪,我亲自去找他。”
“我也去!”程小满从椅子上跳下来,踩得满地瓜子劈里啪啦响。
“你?”桑栩迟疑了一瞬,随即小手一挥:“行行行我带你去。”
裴怜尘从未见过所谓登劫之人,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安氏家主一样疯癫,只见他不要命一般扑向唐景策,身上被戳了几个口子也不在意,铁了心要近唐景策的身。
唐景策自然不会让他如意,御气而行,像一只燕子般轻巧地避开,反手又是几剑。
“你们先走!”裴怜尘拽起唐景策的几个弟子,想叫他们先去安全的地方,却不料刚踏出一步,便被拦住了去路。
“师叔·····他们这是?”
裴怜尘看着眼前的几个安氏弟子,忽然心下一凉。不是活人,没有气息。他忽然有些明白桑栩记忆中那些怪物是什么东西了,妖灵的感知比人敏锐,在她看来,这些“人”就是那副奇奇怪怪的样子。
“不是人,尽管杀,快保护我保护我!”裴怜尘往几个弟子中间一缩,他们倒也听话,拿着剑就杀。
裴怜尘抬眼看了一眼快打上房的那俩人,下意识地担心起唐景策。还不等他有什么反应,地面却忽然一震,裴怜尘低头一看,看到无数条弯弯扭扭的银光从地面冒出,登时头皮发麻,喊道:“噬灵阵,快快快,我们快走,别被这个阵吃了。”
几个小弟子连忙举起裴怜尘就跑,他们跑到哪,阵眼追到哪,一时之间好不热闹。阵法中甚至冒出了数条长长的发光触手,想要把这几个乱跑的祭品抓住,只是他们实在蹿得太灵活,那触手抓不着,无能狂怒地挥舞了起来。
“就是现在,打它打它!”裴怜尘指挥小弟子们攻击那发光触手,打得它们一个趔趄,正好撞在了避无可避的唐景策身上。
“我说,你们发癫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唐景策差点被友军厚葬,当场咆哮。
“小心!他怕是要抢你的丹!”裴怜尘忽然仰头喊道,“别让他靠近!”
唐景策一剑挥出,正中那安氏家主胸口,那家伙却好像不知疼痛似的,口吐鲜血笑着又冲了上来。
“夺我的丹,也得有命用才行。”唐景策似乎在叹气,“他登劫,已失败了。”说完便祭出剑招,一时间剑光如万千流星卷过,将安氏家主扎成了一个筛子。
待剑光消散,华丽的穹顶上下起了一片淅淅沥沥的血雨,伴着碎肉块哗啦啦掉落在地。
令人意外的是,原本在追着裴怜尘他们的噬灵阵,却忽然像嗅到了肉骨头的小狗一样,刷拉拉跑了过去,将落下的血肉砸吧着吃了个干净。
“这,这玩意儿还会自己打扫家里呢。”裴怜尘干笑两声。
唐景策从半空落了下来,举剑便要杀:“当真是邪物。”
还不等他下手,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了一声惊呼:“安洵?!”
“哪儿?”程小满茫然地站在桑栩旁边。
几个安氏的外门弟子拉拉扯扯试图阻止他们闯进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真是活该啊!”桑栩跑过来,一把揪住了噬灵阵的触手,把它从地上扯了出来,狠狠地揉圆搓扁,噬灵阵似乎吃痛,发出了吱吱叽叽的声音。桑栩将噬灵阵翻来覆去看了看,终于满意了:“只剩一魄了,哈哈哈哈,解气!”
“安洵?”一个外门弟子晃了晃脑袋,有些疑惑,“好耳熟的名字。”
裴怜尘看向他,想起他正是前些日子带自己入住的那个弟子,叫安汜。
裴怜尘走向他,“你们家主登劫失败,失手杀了亲信,眼下安氏无人主事,你心里可有计较?”
“师叔这做派好像魔门中人。”一个清都宫弟子小声说。
“说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另一个弟子捂着嘴说。
家主已死,维系着此地的阵法一个个分崩离析,沿着地面传来阵阵微弱的哀鸣。
桑栩忽然蹙眉,说:“我听见妖兽在逃窜。”说着转身就向外跑,众人连忙跟上她,超后山一望,登时心都沉到了谷底。
阵法失效,安氏后山涌出了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妖兽,横冲直撞地奔下来,眼看就要四散到寻常百姓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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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中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