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错给的名单很多,批注也很详实,有一些拿红笔划掉了,有一些却圈了出来。
“这些,是当年与易迩雅在学宫中曾有龃龉之人。”李无错点了点卷轴,“其中有五人,被他杀了。”
“往后看,这些,是与他来往过十次以上的人,其中有一些人平安无事,有一些人,参与了鸣珂山围剿,身故。”
“而这三个人,都是他的密友。”李无错将卷轴展开到最后,“云疏鸿,身故,灭族。月溶,身故,灭族。易羽伦,活着。”
易羽伦怎么看都不对劲。裴怜尘想着,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呼叫识海中的温大爷,但转念一想,温大爷看谁都是好人,叫出来反而扰乱自己的判断,还是算了。
“易羽伦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李无错继续说,“他看起来很不对劲,对吧?可我无论怎么调查,他都好像没有问题。”
“当年易迩雅堕入邪道,易家的说法是,他觊觎他家大哥的灵根,想要夺取,被赶出了家门。实际上,这只是为了掩盖学宫的疏漏。”
“学宫的疏漏?”裴怜尘想起锦陵归音台上,郑钤与自己说过的话,说温迩雅上鸣珂山前曾经与郑钤见面,告诉郑钤是有人说他的兄弟为邪祟所困,将他诱去了城外乱葬岗。
“易迩雅此人,生得美,脾气好,在学宫中人缘还算不错。而这五个被杀的人。”李无错指了指,“一向与易迩雅他们关系不好,易迩雅是个软柿子,这几个人就喜欢逮着易迩雅欺负。”
“他们?”裴怜尘有些疑惑。
“哎,忘记你没上过学宫了。”李无错解释道,“拉帮结派哪里都有啊,易迩雅、易羽伦、云疏鸿和月溶,以他们几个为中心有一帮人,另外那些同他们关系不好的,自然也有一帮。”
“有一回,易羽伦的母亲生了急病,他回家去探望,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雨,山洪断路,耽搁了,传讯符也全都泡了水,断了联系。那帮同他们关系不好的人呢,就借题发挥,告诉易迩雅说看到他的弟弟被城外的邪祟抓了,派出了五个人将他引出了学宫。不知是起了什么争执,总之那天之后,易迩雅没有再回来,等过了好几年他再露面时,已然发了疯。”
“学宫是不能出这样大的纰漏的,有学子合伙将人骗出去,出了这样大的事,而学官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总之最后,这件事被定性为易迩雅一个人的错,他因为觊觎自家兄弟的灵根而发了疯,杀了同窗,学宫是受害,易家也是受害。”
对上了,裴怜尘想。与郑钤所说的一般无二。
“但是。”李无错又说,“这件事绝大部分,是易羽伦告诉我的。我多方查证,他没有说谎。甚至没有为易家与学宫这件不体面的事情,遮掩一二。”
“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好人。”裴怜尘说。
“是。”李无错说,“后来易迩雅现身,杀了那五人后引起众愤,被群起追杀。而他······被他大哥关了禁闭。”
“为何?”
“据说他闹着要和云疏鸿和月溶一起去找易迩雅,易家人不想让他再与他们有来往。”
“一起去找易迩雅?他们是如何知道易迩雅藏匿之处的?”裴怜尘问。
李无错摇了摇头,“这便是我疑惑之处了,除非当时易迩雅与他们的联系一直未断。这也就奇了,名门正派,竟会与邪道为伍,何况当时月溶与云疏鸿的孩子刚出世不到半年,他们为何要急着去找易迩雅呢?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若是我有一个关系极好的朋友,忽然断了联系,”裴怜尘说,“再出现时他已人人喊打,我会想找到他弄个明白。至于孩子······这我倒想不通了,若是我,应该会把孩子托付给我师父。”
“总而言之,他们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易羽伦。”李无错皱起眉头,“月家人都跟着月溶一起去了鸣珂山,这其中理由我尚不知,也一起折在了那里,只留下老家的一对孤儿寡母,母亲姜醒听闻噩耗便疯了,姜醒原是个孤女,为月家人所救,因有灵根,便借着月家的帮助开始修行,于医道颇有造诣,也很是心善,常常悬壶四方,消息传出,人人唏嘘。后来那对母子变卖了宅子,销声匿迹了。不过最近,又收到消息,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跟着你们清都宫行走江湖。”
“而云家。”李无错敲着桌子的手指顿住了,“这便是我觉得最奇怪之处。云家只有云疏鸿一个修士,可是在鸣珂山之事后的第二年,一场大火,满门尽灭。”
“这五个人的家族,都还好好的。”裴怜尘指着那几个划着线,标明为易迩雅所杀之人的名字。
“是。”李无错说。
“看来他杀人,只杀直接和自己有仇的那个。”裴怜尘若有所思,“而另外一个人,则喜欢斩草除根。易迩雅或许是被嫁祸的,诅咒的症结,大概正是他的冤情。”
李无错点了点头:“有可能,我在幻境中见过他一回。”
“你见过他?”裴怜尘有些意外。
李无错眯了眯眼睛:“你也见过?——先说我吧,我试了一次假进阶,在诅咒幻境中找到了他,但我破不了这个幻境······我在里面,犯了一个很大的错。”李无错看着裴怜尘,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最后是靠我的部下将我的神魂拽了出来。”
裴怜尘闻言,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也通过类似的方式见到过温迩雅,并且找到了他的残魂。
“看来我还没有彻底取信于你,若是你有什么不方便说的。”李无错盯着他,“不必现在告诉我。”
裴怜尘也看着李无错的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我盯了易羽伦很久。”李无错烦躁地抓抓头发,“他在鸣珂山惨案之后,被他大哥放了出来,他先是跑去鸣珂山发了一顿疯,从那么多死人里把云疏鸿和月溶的尸身给找出来了,拼全了,埋了。那个时候阵法余威尚在,他在里面呆了一个月,体内灵脉都被侵蚀了,他还想继续找易迩雅的尸身,但是被他大哥派来的人强行带下了山,而后他便开始沉迷酒色,再也不管家中的事了。”
“我看不出他有问题。”李无错叹了口气,“可他是这四个人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若这幕后之人不是他,他有什么理由被留下?”
“这件事听起来,没有受益者。”裴怜尘说,“这不对劲。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斩草除根,却没有人获得任何的好处。一定是遗漏了什么。”
李无错没有说话,显然在拼命回想。
“鸣珂山上的那个阵法,可拼出来了?”裴怜尘又问。
“没有。”李无错摇了摇头,“太晦涩了,这十余年,几乎毫无进展。这些上古秘法,我真的——”李无错苦笑起来,“司中通晓阵法之人都被我揪过来研究了,可是不行,这玩意儿需要天赋、缘分、以及阅阵无数的经验,很不巧,这世上好像还没有降生这样一位阵法宗师。”
“幕后之人要的究竟是什么,或许答案就在这阵法中。”裴怜尘也觉得有些头疼,阵法这东西,能玩得转的人是真的少,布阵不止需要灵力修为、精通五行八卦,还需要超过常人的心算能力、对于不同地形空间的想象能力,需要成竹在胸、因地制宜,心中构想好每一处灵流勾连,最后再以强大的灵力、分毫不差地付诸于实践。
“我再去看看。”裴怜尘忽然说。
“鸣珂山?”李无错疑惑,“你不是去过了?”
“不,我要去云家旧址看看。”裴怜尘说,“一整个家族,怎么会全部困在宅子里烧死,若无外力,跑出那么两三个总是可以的。或许会有蛛丝马迹。”
“我去看过。”李无错皱着眉头说,“的确是有些不对,但······并不能做什么证据。”
“哦?”
“灰烬之中,隐约残留着一些灵力。”李无错解释道,“但是这种灵力太微薄也太普遍了,根本无法定向到什么人身上。罢了,你再去瞧瞧,或许能有什么新发现。”
裴怜尘伸手,在李无错面前捻了捻。
李无错愣了愣,捧住了他的手:“手冷?我给你捂捂。”
“去你的手冷,都快夏天了我手冷?”裴怜尘抽回手,“来谈谈我的工钱。”
“我们天谨司的俸禄——”
“我才不管你们天谨司的俸禄。”裴怜尘说,“出去一趟我要二百两白银,外加三十斛灵石。”
“你来打劫的吧!”
“我也干不了几年了,大方点。”裴怜尘忽然想起丁素,“还有我那位朋友,他从前总被人欺负,得有个名头护着。”
“那个花妖?”
“嗯。”裴怜尘点点头,“对了,上次去委羽巷,看见有许多人当街贩卖活妖,装在笼子里,是怎么回事?”
李无错叹了口气,“这不还是得怪它们自己,你地牢里蹲太久,不清楚,三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妖物暴乱,死了不少人,两族就不像从前那样友好了。有的修士去抓来低级的妖物,就泄愤一样当动物卖,我们也不好管,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司中有几个妖族出身的,常常装作人族修士去买来放生。”
裴怜尘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来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这样多的事。
“你是打算时时带着他?”李无错问,“还是叫他每日到天谨司来点卯?”
裴怜尘想了想,说:“还须问过他。”
李无错于是用传讯符叫侍从把丁素带来湖心亭。
“你会什么?”李无错本着就算走后门也要先了解情况的原则问。
丁素想了想:“会梳妆,唱歌,跳舞。”
李无错:“······要不你留在我府上吧,我也每个月给你银子。”
丁素一听谴责地瞪着裴怜尘:“你果然是来卖我做丫鬟的!天杀的负心汉,枉我对你一片痴心。”说着说着就要哭起来。“居然要将我卖给别的男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裴怜尘施施然新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斟满了酒,说:“你哭吧,我的名声已经败坏完了,不差你这一个。”
丁素哭不出来了,茫然地看着裴怜尘,不明白怎么就过了这么一会,裴怜尘忽然从一个极要脸的人变得极不要脸了。
李无错一听来劲了,握住丁素的手也哭起来:“他就是一个负心汉,我这么多年对他念念不忘,他居然找我要二百两银子,三十斛灵石。”
丁素眨眨眼睛,问:“是跟了你就有二百两银子,三斛灵石么?”
“啊?”李无错也眨眨眼,有些茫然。
“那,那人家也想跟着你。”丁素冲李无错抛了个媚眼,“大人,看看奴家啊,保证让你满意。”
李无错头一回遇到比自己还能犯病的人,当场铩羽而归,躲到了裴怜尘身后。
裴怜尘将杯中酒饮下,看向丁素,说:“丁素,我今后可能时不时要东奔西走,或许会遇上些危险,你是想跟着我一起,还是留在玉京,谋个闲差?”
“当然是跟你双宿双飞啊!”丁素不假思索地说。“所以我也有二百两白银、三十斛灵石吗?”
“没有!”李无错大声说,先发制人:“你只有每月二钱银子,一颗灵石!”
“这么少!”丁素失望。
李无错摊手:“咱们家的给的一直都只有这么多,嫌少不要来!”
“好吧。”丁素也并没有不高兴,“那我就继续花裴仙长的钱。”
李无错又掏出了两个盒子,阴恻恻地笑起来:“来吧,逃不过的,我已经下令让天谨司把千闻令都换成耳坠了,戴上它,你们所处的位子便能时刻录入灵舆图中,若是出了什么事,方便同僚去收尸。。”
“你傻吗?”裴怜尘问,“我们要是戴上,岂不是人人都知道我们是给天谨司跑腿的了。”
李无错打开盒子,说:“没有关系,你的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丁素一看就惊喜地叫了一声,马上将那个晶莹剔透的宝石坠子拿出来戴上了。裴怜尘看着盒子里的铜钱坠子,一时没有动作。
“哎呀。”丁素拿起了耳坠,一个不注意就给裴怜尘扎上了,“戴上吧,大人给你二百两银子三十斛灵石呢!”
裴怜尘后悔带丁素来了,这人怎么胳膊肘往银子拐,要是丁素不在,自己今天高低得把这耳坠再扎到李无错另一个空着的耳朵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