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对易羽伦方才喊的那声云仙师耿耿于怀,便答应了,几人就近找了个酒楼,在二楼雅间坐定。而月如瑾飘在天花板上,自顾自玩得很开心。
酒端了上来,易羽伦先给自己灌了一杯,似乎心绪十分激荡,待他缓了缓,才说:“我就不绕圈子了,前些天我见过这位小友一面,当时就觉得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今天见小友这身打扮,实在是与故人十分相似。”
“容我问一句,小友究竟出身何处?”
程小满傻眼了,他只知道自己出身小桥村,可是师父说过,不能让旁人知道自己是从小桥村出来的,否则可能会给小桥村带去灾祸。
“他原是个乞儿,无父无母。”裴怜尘说,“我游历时遇见了他,见他天赋不错便带在了身边。你的故人又是什么人?”
易羽伦的眼眶忽然红了,问:“你可有一块半月形的玉佩?”
“你怎么知道!”程小满惊讶地说。
裴怜尘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原是不想同易家的人说太多的,怎奈程小满是个实心眼。眼见拦不住了,便由着程小满把玉佩掏了出来。易羽伦一见玉佩,忽然又哭又笑起来。
“你发什么疯?”唐景策挪了挪位子,离他远了点。
裴怜尘在识海里呼唤温迩雅,温迩雅一看玉佩,也哭了起来:“溶溶的玉佩······”
“真的是,真的是他们······”易羽伦看向程小满,“难怪这样像。”
“像什么?”程小满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往裴怜尘身边靠了靠,有些不安地揪住了裴怜尘的衣袖。
“像你的父母。”易羽伦慢慢地说,“你生得,有七分像云兄,三分像月姑娘。”
“月姑娘?”月如瑾飘过来,“好少见,跟我同姓哎。”
“你先一边儿去别打岔。”唐景策把他扒拉开。
“十四·····不对,应该是十五年前了,鸣珂山上,他们都·····没了。”易羽伦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复又看向程小满,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幸而你还活着,我原以为你也不在了······若是我早知道,若是早知道,又怎会叫你去做个乞儿,我实在是该死,我应该早些去找你的!”
“你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爹娘——”
裴怜尘在桌下踢了踢程小满,程小满回过神来,不做声了。
“易道友,听你的意思,你与我徒弟的父母很是相熟?”
“是。”易羽伦点点头,眼中又落下泪来,“小时候在学宫时就是朋友。”说着又看向程小满,轻轻地说道,“你的父亲姓云疏鸿,与我们不同,他的家族原本是没有出过修士的,他是头一个,他常常开玩笑说,是修行耽误了他去封侯拜相。”
“你的母亲月溶——”易羽伦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怀念来。
“等等。”月如瑾又飘了过来,“我姑姑也叫月溶,也死在了鸣珂山。你说月溶是他娘?那那那——”
月如瑾飘到了程小满面前,围着他转了几圈,难以置信地问:“表弟?”
程小满满目茫然,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这下不止程小满震惊,裴怜尘也一起愣住了。
难怪总觉得他俩像兄弟,原来真的是兄弟?
连识海中的温迩雅都愣住了:“疏鸿和溶溶的儿子?”
“天呐,我有表弟了!”月如瑾开始在屋子里乱飞,“我本来以为除了我和我娘,我在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呢!表弟!表弟表弟表弟!那这么说表弟应该姓云啊,你知不知道我表弟原本叫什么?我姑给他取名儿了吗?”
“嗯,他们曾在信中告诉我,他们的孩子,单名一个驰字。”易羽伦点头,“他们甚至在你出生之前都想好了字,叫做无囿,取无困之意,愿你此生,如白云驰走,无囿无忧。”
“嚄!好听好听!”月如瑾打了个转,他已经逐渐能够控制自己了。“那以后是不是得叫你······阿驰?无囿?哈哈哈哈哈感觉好别扭啊,你的名字都好正经,像个新认识的人一样。”
“云驰,云无囿······”裴怜尘轻轻重复了一遍,“的确是个极好的名字。”只是却也好陌生。
“我想起来了。”温迩雅忽然说,“他们也告诉过我,我却忘了。”
“你还能想起些什么?”裴怜尘问他。
温迩雅想了想,苦笑一声,“我记得他们说过,要我做这孩子的义父。”
“我才不要。”温迩雅赌气似的,“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养儿子,我真是,我真的是——我不想看见他!”说罢就藏起来生闷气去了,任裴怜尘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
裴怜尘有些无奈,但也可以理解,毕竟听温迩雅所言,他是仰慕着那位名叫月溶的女修,仰慕之人与自己的友人喜结连理,还要让他们的儿子认自己做义父,这实在是有些令人伤心。
程小满无意识地攥着裴怜尘的衣角,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易羽伦忽然站起来,说:“他们的遗物我仍收着,我这就去着人从千越送来!不,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得亲自去拿。昭昭,我得先告辞了。”
“去吧。”唐景策点点头。“我待会儿自己去看。”
易羽伦得了应允,转身就跑了出去,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了似的。
“你要去看什么啊师父。”月如瑾飘落到刚刚易羽伦坐的位子上。
唐景策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程小满,说:“不是说过,想给你表弟看个趁手的兵器么?这几日反正也没什么事做,正好来先挑一挑。”
“这不巧了吗!”月如瑾在位子上弹跳了两下,“一起去!”
“小满?”裴怜尘轻轻碰了碰程小满的胳膊,程小满有些惊惶地看向他。
“我不想,我······”程小满摇了摇头,却也说不出来究竟是不想什么。忽然一下,眼泪就涌了出来。
“小满!”裴怜尘顾不得许多,伸手揽住了程小满,轻轻拍了拍他。
“我只想要我的爹娘,我不认识他说的那两个人。”程小满将头抵在裴怜尘肩窝,闷闷地哭,“我不要做别人的儿子,那个好名字不要给我,我当不起,让他们给别人,给别人······”
裴怜尘心里头也很是怅然,生也是恩,养也是恩。
程小满一直都对自己的亲生爹娘避而不谈,也没有去探究自己身世的想法。
裴怜尘明白,他其实心底里是认程家夫妇做亲爹娘的,只要他不去找到那丢下他的亲生父母,他就可以永远当自己是程家夫妇的亲生孩子。
可是······在他出生前就想好了名,取好了字,愿他一世无忧的亲生父母,又何尝不是爱他的呢?
“白云驰走,无囿无忧······小满,你是好孩子,你当得起。”裴怜尘低声说,“今天你知道了,你从来不是被人抛下的,这世上又多了两个牵挂着你的人,对不对?”
“还有一个表哥!看着我!”月如瑾跳起来转了一圈。“表哥也爱你!”
程小满靠在裴怜尘肩头扭头去看那团胖乎乎的白云,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还想哭吗?”裴怜尘垂下眼问他。
“有一点想,能忍住。”程小满吸着鼻子说。
“那就哭。”裴怜尘继续轻轻拍着他,“难过可以哭,开心也可以哭,今天哭个够。”
月如瑾羡慕地看着对面的俩人,碰了碰一旁的唐景策,“师父,你看别人,感情真好。你能不能也少骂我几句以后?”
唐景策翻了个白眼。
等程小满哭够了,几人这才离了酒楼,往青云阁去。
月如瑾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自己飘动的高度,只是身体有些轻遇上风会有些打晃,为免他被风吹走,唐景策从酒楼借了根绳子捆上他,一路都拽着。
半路遇上几个小孩,都以为是什么新玩具,纷纷前来询问,唐景策冷着脸都一一打发走了。
青云阁里头陈列着各色兵器,天色近晚,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人,一进去便觉得森冷了几分,连街上那几个小孩嬉笑的声音都好像模糊了些。
“那个白头发红眼睛的,是易三介绍来的?唐仙长?”二楼响起一个声音,几人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不修边幅的中年人靠着栏杆正朝下看。
唐景策抬头应了声,那人打了个呵欠,说:“你们自己看吧。噢对了,地下室靠左手边第三排最底下的箱子里,是新到的一批货,有几个挺不错的,易三说要留着给你挑,我还没摆出来。你从这边楼梯就能下去。”
“你们先看外头的,我去地下室看看。”唐景策自己去了,月如瑾拖着根绳子在屋里撒欢起来。
“这个这个,这个剑不错,沉星陨铁所打。”月如瑾绕着一把剑飞了一圈,又飞向下一个,辨认着下面的字牌,“那个也不错,虞渊落日木······木剑诶,真少见,能用来打架么?”
“那把剑是用来祈福的法器。”二楼的中年人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裴怜尘问程小满。
程小满看得眼睛都花了,说:“看起来都很好。”
“用剑的?喜欢轻巧些的还是威武些的?”那中年人又问。
程小满想了想:“我要大的,看起来很吓人那种。”
“小满,”裴怜尘欲言又止地说,“我们家的剑法讲究的是轻灵飘逸,若是选了太重太大的剑,用起来反而不顺手。”
“我不用。”程小满说,“我想要那种,掏出来就把对方吓跑的。”
“没有那样的。”二楼的中年人呸了一声,躺回自己的摇摇椅上,不理他们了。
“你看这把喜不喜欢?”裴怜尘挑了一柄指给程小满看,银白色的剑身修长灵动,柄上嵌着红色的龙血石,程小满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这把呢?”裴怜尘又指指另一把剑,剑身凝霜,翻着淡淡的蓝光,不时有细细的雪花落下来,十分出尘。
“看着冰手。”程小满一口回绝。
“这把?”裴怜尘又问,这柄剑上雕刻着浅浅的竹叶纹,剑柄以青玉制成,温润端方,只看着剑便已可以想象,这把剑的主人应是一位翩翩君子。
“看着容易碎啊。”程小满还是看不中。“我喜欢那个!”
裴怜尘顺着程小满的目光看过去,一柄快有人高的玄色重剑映入眼帘,剑柄上一只凶神恶煞的饕餮头,兽瞳中镶着两颗绿油油的宝石。裴怜尘差点两眼一黑,挣扎道:“小满,我觉得那个不适合你······”
可是程小满已经跑过去了,看着那柄重剑满眼都是喜欢,恨不得上手摸摸的样子。
“表弟,你的眼光可真独到。”月如瑾赞叹道。
“是吧,你也觉得好看?”程小满问。
“好看!”月如瑾上下晃了晃,似乎在点头,“打架的时候亮出来,气场直接压对面一个头。”
“再看看别的吧······”裴怜尘弱弱地说,“这么重的剑你用起来也很累的。”
“可是它真的很好看。”程小满有些不舍。
正当裴怜尘犹豫要不要随程小满喜欢的时候,唐景策回来了。
“这把不错。”唐景策将一柄剑丢给了裴怜尘,“你看看。”
裴怜尘接住一看,剑鞘上玄色与银白交错缠绕如夜雾云生,造型简单极了,却自有一番古朴大气的味道,他握住剑柄轻轻抽出剑身,剑柄触手沉凉叫人心凝神定,剑身通体玄色,以银白铭七星纹路,隐约泛着流光。
“这是······”裴怜尘有些惊讶,这恐怕已经不止是上品炼器了,应当是出自哪位炼器大能之手,应是拍卖场上竞价所出,怎么会在这?
“那个不行。”二楼的中年人又发话了,“那个还要送去拍卖呢。”
“拍卖?你这上面连个炼器师的铭文都没有,出处不知,能拍几个钱?何况不是说过都留着给我挑吗?”唐景策有些不高兴。“我就挑中这个了。”
中年人也不乐意了,“我怎么知道你非要这个,我就是送个顺水人情,总不能放着钱不赚吧?你要是够朋友,就放回去换一个。”
“你那一箱里就这个最好,我放着好的不挑挑次的?”唐景策不为所动。
“那都是上品炼器,哪里次了?”中年人不满地说,“他只跟我说是个新入学的小子要挑个兵器,我寻思着中品就足用了,给你上品的挑还嫌不够?放回去放回去,我就指着这把吃三年呢,你给我放回去。”
“那你找易三养你三年去。”唐景策一点不让。
裴怜尘将剑递给程小满:“看看这个,喜欢么?”
程小满讪讪地接过来,摸了摸,说:“这把好像的确更好,但是······”程小满看了一眼唐景策,又看了一眼楼上的中年人,有些犹豫,“要不算了吧,我用那个也可以。”
唐景策看了一眼程小满先前看中的那个,不耐烦地说:“丑死了,不行!拿出去给我们清都宫丢脸。”
程小满被他凶了,闭上嘴不敢说话。
“就这个了。”唐景策一锤定音,“你开价。”
“十万黄金,五万斛灵石。”中年人说。
“你做梦。”唐景策掏出一沓银票和灵石券放在桌上,“就这么多,不够的你找易三去。走了。”说完抓住绳子,牵着月如瑾就走。
裴怜尘和程小满愣了一会,也赶紧跟上他,一起出了门去。
程小满还有点慌,问:“咱们这算是打劫吗?”
“打劫?”唐景策嗤笑一声,“他才是打劫,什么好东西能值十万黄金五万斛灵石,奸商。”
裴怜尘看着唐景策,很是欲言又止。唐景策瞥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敢还我钱我就杀了你。”
裴怜尘:······
见裴怜尘吃瘪说不出话来,唐景策高兴了,牵着月如瑾轻轻快快地往前走。
“对了,你住在哪?”唐景策忽然回头问。
裴怜尘愣了愣,说:“槐花巷子,第二十七户。”
带着唐景策一起走在槐花巷子的时候,裴怜尘还有点恍惚。
“小是小了点,还算齐整。”唐景策评价道。“但是为什么会有一个疯女人?”
丁素正自个在院子里边哼歌边练跳舞呢,停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唐景策:“怎么又捡一个小孩?”
“你在干什么?”裴怜尘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不是过两天要跟你去见那位李大人,人家先准备一下才艺。”丁素说。
“大可不必。”裴怜尘嘴角抽搐,让唐景策先进去。
丁素学着人样去倒了水来,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又看见了程小满手里的剑,惊讶地说:“哎呀,你这是弄了把新的?”
“嗯。”程小满点点头。
“认主了嘛?”丁素又问。
程小满摇了摇头,看向裴怜尘。
裴怜尘想了想说:“这把剑的品阶太高,估计还得等等。”
唐景策却说:“试试呗。把手放上去,释放灵力,用一部分心神去控制它的剑灵。”
程小满依言试了试,却摇了摇头,说:“什么是剑灵,好像什么都没有。”
“那果然是你太弱了。”唐景策也放弃了,“修炼吧小子,你还没资格彻底唤醒这把剑,只能当普通的中品炼器用。”
“也足够了。”裴怜尘安慰道,“慢慢熟悉,总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取个名字吧。”月如瑾插嘴道,“有了名字,才能熟悉起来。”
这可不能让程小满来取!裴怜尘刚想阻止,就听见程小满说:“那就叫巨雷——”
“等等!”裴怜尘大声打断了他,程闪电,程霹雳,眼下又要来个程巨雷,程小满取名的水平他实在是不敢恭维!裴怜尘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劝道:“此剑黑白相依,同生共息,叫归一如何?”
程小满倒无所谓,听裴怜尘这么说就点头应下了。
唐景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就带着月如瑾一起走了,月如瑾十分不舍地围着程小满转了几圈,差点把他一起捆走。程小满也有点舍不得这白捡的表哥,俩人依依惜别了好一会儿,最后唐景策实在不耐烦了说以后玉京的活都让月如瑾来,两人这才作罢。
程小满得了新的剑,问道剑自然时用不上的了,裴怜尘就将问道剑自己收着用,又用之前编发绳剩下的材料编了个剑穗给程小满挂上,黑白缠绕的长剑配上深蓝色的剑穗,倒还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