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硬着头皮看着千花楼里歌女递来的最便宜的美酒时,程小满跟着月如瑾从后院偷偷翻墙进了院子。
至于为什么不走正门,当然是因为没钱,好在他俩都是修士,在凡人面前隐匿气息倒也容易。
“有劳姑娘,我自己来。”裴怜尘缩着手不敢去接。
“官人来这里,怎么还害羞?”歌女笑着问。
“不瞒姑娘,我是来找人的。”裴怜尘说,“来这里想跟你们说上话必须如此,冒犯了。”
窗户外扒着两个人,月如瑾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悄悄对程小满传音入密:“他比我想得更没意思。”
“哦?不知官人心心念念的,是哪位姐姐?”歌女作出吃醋的神色,娇声问道。
“温知宜,姑娘可认识?”
歌女脸色一变,险些洒了手中的酒,强笑道:“官人找温姐姐做什么?”
“她还在此处么?”裴怜尘又问。
歌女沉吟片刻,说:“官人先饮酒,我去问问嬷嬷。”
不多时,她又回来了,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放在裴怜尘面前,笑着给他剥了一个,道:“官人等等她,她要晚些来。”
“不,不必,姑娘自己吃就好。”裴怜尘拘束地往旁边挪了挪。
歌女凑近些,裴怜尘又挪远些,越挪越靠近窗户。歌女见他如此,只好说:“那我坐远些,弹琵琶给官人听吧。”
窗外月如瑾听着琵琶声打起了呵欠,他以为能看笑话,没想到这么无聊。
“不对。”程小满忽然皱起眉头,闭上眼微微外放灵识,而后有些惊疑地小声说:“有其他修士来了,来者不善!”
月如瑾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的屋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开门声。
而后利刃破风,一阵罡风穿堂而过,撞上了原本紧闭的花窗,窗扇轰然大开。
程小满提着月如瑾带他跳下去,将他随手丢在了下一层的回廊上,一仰头,就看见裴怜尘向后疾退踏着窗棂飞了出来,抬手拉住了屋顶上垂落的装饰绸带,借力荡向了对面的回廊,脚尖一点栏杆稳住身形,飘飘荡荡的绸带从他面前落下去。
“道友为何要杀我?”裴怜尘问。
对方却不答话,在一片尖叫声中再次出剑追击。
“师父!剑!”程小满赶忙喊道,裴怜尘惊讶地看向他,却也顾不得问他怎么会在此地,唤来问道剑在手,和那人打在了一处。
“哎,等等,等等!”月如瑾急得跳脚:“你们怎么打起来了?!都是熟人!李大哥!是我,我是如瑾!别打了别打了!!!”
那修士听见了月如瑾的呼喊,微微一愣神,手中剑被裴怜尘挑飞。
月如瑾拽着程小满着急忙慌地跑过去,说:“这是怎么了,李大哥你怎么会在这,这位是我朋友,你,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朋友?”李徽铭皱眉,面色不见轻松,沉吟片刻,道:“跟我去见师兄。”
阴差阳错地,最终还是一起来了流云山。
只是李徽铭把他们往会客室一丢,啪地把门一关,连茶水都没有上一盏。
“哎,你们看,他走的时候还在门上下了禁制。”程小满说,“我们又不是坏人,他好像防贼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打起来?”月如瑾也很茫然。
“我不知道。”裴怜尘摇摇头,“我正在等温知宜,他就突然破门而入——”说至此,裴怜尘在识海中呼唤起了温迩雅:“温大爷,温大爷!你认识刚刚那个人吗?”
“不认识,我娘呢?”温迩雅兴趣缺缺。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门外有有了动静,会客室的门哗啦一声打开。
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站在门口,个头中等,有些瘦弱得过头,面容倒还算清秀周正,只是萦着一股病气,一左一右站着两个面色冷峻的高大修士,其中一个正是方才的李徽铭。
男人倒是和善,笑眯眯地走进来,道:“怎么连杯茶都不给客人倒?”抱怨归抱怨,但也没有真要给他们倒茶的意思,说着在主位上落了座,另一个修士立马给他捧上一杯茶来,他抿了口茶水,笑道:“客人见谅,这是我常服的药。”
“你是······?”裴怜尘有些摸不准他的身份,此人面色苍白且脚步虚浮,却十分得他身边两人的尊重。
“在下郑钤,‘荧惑守房之钩钤’中的钤字。是流云山的大师兄。”
郑钤,裴怜尘忽然闲闲地想到,这名字吉利,听着像挣钱,不像自己,裴乾。
郑钤说着将杯子递给了旁边的修士,捋了捋袖子,看了过来:“听闻道友要寻温知宜,所为何事啊?”
裴怜尘看了看他身后的修士,郑钤依旧笑眯眯地说:“道友尽管说。”
看来这二人是他信任之人,裴怜尘斟酌片刻,在识海中又喊起温迩雅,问他:“温大爷!你看看这个人你见过么?”
“见过,是个好人。”温迩雅说。
“又是好人,还有呢?”裴怜尘有些着急。
“他对我挺好的,我想起来了,他给我买过好吃的······不过,他看起来比当时老了好多。”
听起来是熟人,裴怜尘便说:“我想调查易迩雅之事。”
郑钤顿了顿,直直地看着裴怜尘的眼睛:“他已经死了十四年。”
裴怜尘也毫不示弱地看着他:“是,可是修真界也饱受其苦十四年。”
“你又是何方神圣?要来管此事。”郑钤问。
“道友言重,在下只是个普通修士,姓裴,字怜尘。”裴怜尘说。
“裴怜尘?”郑钤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扭头对他身旁的修士说:“晏礼,打个传讯符给持盈女仙!”
啪地一声,传讯符接通了,苏持盈的声音传了过来:“怎么了小阿钤,是有生意还是要帮忙?”
“苏妙妙,你那个所谓求而不得的师兄,在我手上。”郑钤好像在忍着笑。
“啊?”苏持盈大吃一惊,“我师兄怎么跑你那去了!师兄!师兄——”
“哎。”裴怜尘无奈地应了一声,“妙妙,这事你还是得解释一下,不然别人总误会我们,对你也不好。”
“真是你啊师兄,我在解释了,我——”
“闲聊时间结束。”郑钤掐了传讯符,看向裴怜尘,爽快地说:“小雅曾经是我的朋友,他被追杀时,我答应过要护他母亲周全,没了。”
“那你们刚刚为什么要对我师父出手!”程小满愤愤不平地问。
“我以为是时隔十四年的刺客。”郑钤淡淡地说,“毕竟对你们修士来说,十四年也不算太久。”
“那他母亲现在······”
“在后山清修,铭一,带他们去看看,我身有沉疴,恕不能作陪了。”郑钤说完便告辞离开,让李徽铭带着他们去了后山。月如瑾要去卖他这次采来的货,于是跟他们约了时间地点,自行走了。
流云山的风景的确极美,山谷间云雾缭绕,有如仙境,他们跟着李徽铭行过青石阶,来到了后山的院落。
此地住着一些没有灵根、但有心避世的凡人,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郑钤为他们开辟了这样一个有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在一颗大榕树下,他们看到了已经年近半百的温知宜,一身道袍,面容素净,却依然美丽,她正挎着一筐果子在喂山间的小鹿。
“你有什么要同她说的?”裴怜尘在识海中问温迩雅。
温迩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没有。”
“小雅,过来——”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女子软软的呼唤,裴怜尘几乎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识海,慌乱了一瞬凝神看去,原来她是在唤一头小鹿来吃果子。
“那小东西长得没有我好看。”温迩雅忽然说。
“那你想起什么了吗?”裴怜尘问。
“没有。”温迩雅理不直气也壮:“我本来就记得她,我只是想看看她。”
裴怜尘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
温知宜看到陌生人有些吃惊,得知是郑钤的客人后,热情地邀请他吃果子,说是后山大家一起种的,裴怜尘拿了一个,想问的话有些难问出口。
“他是来调查易迩雅之事的。”李徽铭先一板一眼地开口了。
“啊,小雅的事。”温知宜很是惊讶,“我以为已经盖棺定论了。”
“盖棺定论?”裴怜尘讶异于她平静的语气。
温知宜拉着他在榕树下的石桌椅坐下,慢慢地说起来:“他离开我后,去找了他父亲,他父亲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跟着易家的兄弟们一起去了学宫,可惜走错了路,因为眼红旁人的好灵根,竟生了杀人夺灵根的邪念,失败之后他就逃走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过了段时间,他又现身了,好像疯了一样杀人如麻,他叫自己温铄,说自己是来报仇的,所有曾对他冷眼相待之人,他都要杀个干净。”
“你这么狠吗?”裴怜尘在识海里悄悄问温迩雅。
温迩雅也傻眼了:“我,我,我怎么知道!好吓人!”
“再后来,许多人联手起来围剿他。”温知宜叹了口气,“郑公子找到了我,说我呆在千花楼不安全,将我接来了此处,一晃又是十多年啊——”
“你问她,她怪我不争气么?”温迩雅催裴怜尘。
“这些年,你可曾怪他——”裴怜尘问道。
“怪他做什么?”温知宜摇头,“他是我的孩子,是我一意孤行把他生在这世上,叫他受苦受难,我却没能护着他好好长大,怪我。他小时候,很乖的······”
“你快说不怪她!”温迩雅又催裴怜尘。
“我用什么立场说?!”裴怜尘被他催得脑瓜子嗡嗡的。
“不怪你。”程小满忽然插嘴说道,“我小时候不知道有修士,觉得世上人人都一样,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有人可以呼风唤雨、活上好几百岁,虽然我是没什么兴趣,但感兴趣的肯定大有人在,就好像一直吃不饱饭的人突然看见了丰盛的饭菜,他饿极了,想要去抢别人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毕竟你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好吃的饭菜呀。”
温知宜看了他好一会,才说:“孩子,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说着又拿出一个果子递给他,“来,吃个果子。”
程小满接了果子,温知宜浅浅地笑了笑,才说,“我该回去了,快到每日诵度厄经的时候了。”
裴怜尘:“温姑娘你每日——”
温知宜扑哧一声笑出来:“为什么叫我温姑娘,看你年纪轻轻,叫我大娘还差不多。我每日诵度厄经,是想尽我所能替小雅偿还罪业,或许杯水车薪,但我希望小雅下辈子过得好一点。”
裴怜尘目送着温知宜走远,温迩雅在他识海里哭,他却不知该怎么安慰。温知宜应当不会说假话,更不会抹黑自己儿子,她这么说,只能证明温迩雅的罪行让他亲娘都不忍在言语上回护半句。
“温铄,你为什么要叫自己温铄?”裴怜尘问温迩雅。
“我不知道。”温迩雅抽抽嗒嗒地说,“可能是觉得好听吧,我怎么会杀人的呜呜······”
等温迩雅全部想起来的那天,他还真的愿意解除诅咒吗?
裴怜尘忽然不敢确定,自己识海中的温迩雅,胆小、温顺、善良,有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见谁都觉得是好人。
他甚至想过,这场围剿和诅咒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可真正的温迩雅,究竟是什么模样?
裴怜尘心下微沉,若是将来温迩雅恢复本性想再次为祸人间,自己或许只能以此身魂与他同归于尽。
“师父。”程小满扯扯裴怜尘的衣袖,说:“我们去找月哥哥吧。”
“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