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你。”沉木的语气算得上友善,“你最近运气不错,找到个肖似故人的小友——”
云无囿无意与他废话,手中扇子一扬,卷起银白色的烈风呼啸而去。
沉木侧身一避,仍是被烈风划伤了肩膀。伤处没有血肉,只有浑浊的灵光逸散而出。
眼前的家伙并不是人,只是一个用灵力凝成的幻身!
裴怜尘被云无囿突然的出手吓了一跳,往常云无囿从来没有像这样,不讲道理地上来就打人。
沉木显然也察觉到了裴怜尘的反应,笑着对云无囿说:“小家伙被你吓到了。”
云无囿闻言果然略有迟疑,沉木瞅准机会飞掠而至,手中召出一柄形似长剑、怪模怪样横支斜刺的武器,手腕一甩 ,蓦地化作了一条由一节节焦黑碎片连成的“鞭子”,如同蛇一般瞬间缠在了云无囿展开的“界”上,又迅速缩短相连,带着他在眨眼间迫近而来。
云无囿立刻收了界,将灵力灌注于白玉折扇上,在鞭子收拢的一瞬,以气劲勾住未能完全合拢的关节一压一绕,带着鞭子的主人狠狠甩出,往一旁的石壁上毫不犹豫地砸过去。
沉木当然不会让他把自己砸碎,灌注灵力顷刻间收拢了鞭子,脱离了气劲的控制,在半空中旋了个身,斜踏在石壁上稳住身形——竟是要越过他们往外逃。
云无囿才不会放过他,此人当年杀了程闪电,云无囿恨不得杀尽他的幻身,将他的真身也揪出来,叫他也体验一番程闪电的死法。
幻身的实力自然是不如真人,几番缠斗下来,沉木显然已经难以为继,云无囿一手护着裴怜尘,一手紧紧捏着扇子,面无表情地击碎对方一条手臂。
裴怜尘察觉到了云无囿情绪不对,他们相处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在云无囿身上感知到这样的灵力震荡,那是一种源自于心底的、被苦苦压抑、又难以控制的东西,让他本能地有些害怕。
不能让云无囿继续沉浸在那种情绪里,裴怜尘暗自凝神,悄悄放出神识探查起对面那个家伙,想要寻找出弱点。
很快,他竟看见那人背后像是有一个窟窿,一缕缕不祥的模糊气息从他后心蔓延开,一直延伸向远方、没入石壁,最末端,或许已经在山谷之外。
天罚踪丝?裴怜尘心中莫名浮现了一个词。
是上天在警告!
此人不知是如何罪大恶极!裴怜尘暗自心惊,若是他在此时引来了天罚,这样狭小的地裂之中,自己和云无囿恐怕也难逃!
裴怜尘的心顷刻间悬了起来,他初分“生离死别”没几日,方知生死,尚不知敬畏,此时已不知不觉起了“杀心”。
说是“杀心”也不恰当,更像是一种急迫地、想要保护身边人的本能。
裴怜尘如今脑子空空,没剩下几条咒语术法,只是凭着一股莽劲儿,硬生生地掀起灵流,化成一尊似人非人、或许可以称之为“法相”的东西,从沉木背后升起,狠狠地一掌压了下去。
这一瞬间,周遭的石壁都轰然碎裂。
云无囿心道不好,这地方若是塌了可真是要命,连忙运转灵力撑起周遭石壁。
沉木见状,竟也不逃了,反倒趁他掣肘,毫不犹疑地袭向云无囿。
那是——
电光火石之间,云无囿看着沉木指尖凝聚的一道咒文微光,蓦地瞳孔一缩。
夺舍术?!
一个幻身而已,到底有多自不量力,竟想夺舍自己?
就在此时,一道淡蓝色的荧光猝不及防地飞来,穿透了沉木面具的正中,从脑后飞掠而出,没入远处浓稠的黑暗。
灵力凝聚的核心被击碎,幻身自然无以为继,停止了动作。
别说是沉木没防备他,连云无囿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师父?
裴怜尘放下手,看着沉木轰然消散,心中这才莫名生出几分惶然。
不是没有见过上古时荒原上的累累白骨,而是他从来都被云无囿护在臂弯里,那腥风吹不到他,鲜血沾不到他手上,他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做“杀”。
可他现在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破碎的木雕面具从半空中落下去,坠入地底无穷的黑暗里。
似乎在哪里见过,裴怜尘轻轻晃了晃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头有些隐隐作痛,裴怜尘不愿再想,拽了拽云无囿的袖子:“我们快往前去吧,噩兆更浓了!”
云无囿被裴怜尘拽着往前跑,一时也不知作何想,只是沉默,跑着跑着,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具带着面具的尸体。
裴怜尘显然也踩到了,尖叫一声跳到了云无囿怀里,缩起脚来踢掉了沾上血泥的鞋子,吊在他身上哭诉道:“好恶心!”
云无囿抱着他站稳,看向地面,前方横七竖八地,竟然有一大片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好像是逃走到半路,忽然停了下来,挣扎着狠狠地挠下自己的血肉,有的人手指还嵌在自己的皮肤中。
“是天谴。”裴怜尘再度“听”见了天地的无言控诉,“他们想动不该动的东西,被天意抹杀了。”
“师父,让我查看一下。”云无囿说着用灵力召出一阵清风裹着裴怜尘,把他从自己身上轻轻卷开,用风托着他漂浮在半空,而后一挑扇子,送出一道灵光去掀那尸体的面具。
刺啦一声,面具连着皮肉一起被掀了下来,化成一团魔气散开。
云无囿有些无奈,继续将灵光探入,察觉到此人身上还未散尽的灵力,应属仙门流派,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些沿路倒下的人,或许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来到此地,却遭受了比他们的野心更为可怕的东西,因此他们转头向外逃,却没想到,上天并不打算放过这些冒犯了自己的蝼蚁。
黑暗中,忽然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了云无囿的衣角。
云无囿低头一看,看见一个血呼呼的家伙。
“江听澜?”云无囿问。
“你们要往前去?”江听澜说,“带上我。”
云无囿大方地带上了江听澜,用另一道不怎么温柔的风推着他往前飞。
江听澜显然非常难受,但强忍了下来。
“你已经受到天谴了吧?”裴怜尘问他,“你知道前面是什么吗?”
江听澜摇了摇头。
“那你或许是因为先前混在队伍中,天意将他们群体的意志也算到了你头上,越往前会越难受的。”裴怜尘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江听澜咬着牙,好一会儿才说:“我不管,沈哥哥往前去了。”
云无囿暗暗翻了个白眼,好一个沈哥哥,多大人了还叫别人哥哥。
“他没事?”裴怜尘很是惊喜。
江听澜摇了摇头,说:“那些人挟持了他,我跟着一起下来,走到一半的时候,领头的那个不走了,让其他人继续往前,又走了一段,忽然很多人都好像疯了,开始尖叫,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转头往外跑,但是——”江听澜闭上眼缓了缓,又继续说:“大家都开始撕扯自己,我也觉得很难受,有点控制不住,沈哥哥把他的发簪给我了,让我往回走——”
“你应该往回走的。”裴怜尘打断他,“你们一行人带着不好的目的前来,天要灭你们,他如果不受天谴影响,说明他是被前面的东西接纳的,你戴着他的簪子赶紧回去,就能在死掉之前脱离天谴的范围。”
“那他怎么办!”江听澜油盐不进,“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裴怜尘都觉得江听澜有点不可理喻了,“你说是别人挟持了他,可照眼下的结果,分明是他挟持了别人,骗来这些倒霉鬼替他开路。”
江听澜像个炮仗:“你休要在我面前说沈哥哥的坏话!”
“别和脑子不清醒的人争辩,没用的,”云无囿劝裴怜尘,“一心找死的人,没必要救。”
江听澜大约也听出来是在点他,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也不知又往前行了多远,周围的石壁猛地震荡了一下,有崩裂的碎石簌簌落下,空腔之中原本的地面也跟着裂开,露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漆黑裂隙,那些碎石滚落下去,竟压根听不见落地的回音。
“有人动了那个——”裴怜尘想了一下,才想起那个词儿是什么,“龙脉!”说罢忽然咳嗽了几声,有些难受地捂住了嘴,微微躬起了背。
“师父!”云无囿一把扶住他的背,“怎么了?”
裴怜尘干呕了几下,弱弱地说:“噩兆太多,看得有点想吐。”
云无囿连忙伸出手,运起灵力轻轻揉按他胸腹之间,一边揉一边向前铺开灵识,而后微微皱了皱眉,浓重的、不断往外涌的噩兆几乎将前方堵死,看着就令人作呕。
江听澜又在一旁催促,云无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扬起扇子往前劈,浩荡的灵光裹挟着清风呼啸着向前,硬生生在那浓稠的噩兆之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云无囿抬眼往前看去,低声说:“江听澜,展开你的灵识好好看看。”
前方的半空中,悬浮着一团巨大而耀眼的、金红相间的光芒,像是在地底之中燃烧着的太阳,中央有一团如心脏一般的东西跳动着,周遭过于浓厚的灵气已经凝结成了实质,拖曳粘连在四周的石壁之上。
一个人正沿着那灵气凝成的悬“桥”往上走,背后不断涌出暗色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噩兆,像是某种融化扭曲的翅膀拖在身后。
“沈哥哥!”江听澜忽然喊他。
沈砚书显然没想到他会来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又继续往前去。
周围石壁再次震荡了片刻,大大小小的碎石劈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江听澜想要追上去,却被裴怜尘抬手拦住。
“不能靠近!”裴怜尘认真地说,“会死。就算我们没有存着坏心思,靠得太近,也会被抹杀的。”
“你说什么鬼话。”江听澜并不信他,“沈哥哥在上面好好的!”
“那是因为——”裴怜尘顿了顿,“龙脉以为他是天命之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是·······他的确将天道糊弄过去了,怎么办······”
云无囿听懂了裴怜尘的意思,也拽住了江听澜的胳膊,“你最好听劝。”
沈砚书这一世才同那个沈衷的执念彻底分离,或许在邵嘉看来,他与沈衷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在在天道看来,他与沈衷仍是同一个魂魄,一个不幸的、带着执念轮回数百年的人间帝王!
更何况,沈砚书混迹朝堂,一来可能常见天颜,身上沾染天子气;二来他或许政绩卓然,溺魂妖们觉得他是一个不能靠近的青天大老爷,证明他身上有大功德。
帝王魂、天子气、大功德,多重因素,以至于他能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被天地当成可亲之人。
“那你们说要怎么办啊!”江听澜十分着急,他再不清醒,这时候也看出他哥是要做点什么坏事了。
云无囿略一沉吟,试着晃晃扇子,送出一道清风想将沈砚书卷下来,却没想到,这样温和的术法刚送出没多远,就被过于浓重的噩兆蚕食殆尽。
没办法用这种轻飘飘的、没有攻击性的术法。
裴怜尘咬了咬嘴唇,看向云无囿:“不能让他取走龙脉核心,就站在这里,把他打下来。”
沈砚书一介凡人,如果坠落下去必死无疑,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云无囿点了点头。
“他会死的!”江听澜低低骂了一声,猛地甩开了云无囿的手,撞开了裴怜尘的胳膊,召出佩剑嗖地一下往前飞了过去。
裴怜尘还想追上去拦,被云无囿一把抓住、往后拖了几步:“当心!”
手腕上的鲛绡丝带太过轻软,飘在半空,末端竟直接被烧去了一截,裴怜尘这才微微冷静下来,有些后怕地往前方看去,看见江听澜摇摇晃晃地追了上去,跌倒下来抓住了沈砚书的小腿。
沈砚书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他们离那团耀眼的光芒已经很近、很近了。
江听澜手背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火焰烧灼了,焦黑的斑块在裸露的皮肤上一点点蔓延出来。
“你拼尽性命,就是为了妨碍我么?”沈砚书问他。
地下极其安静,沈砚书轻轻的一句问话撞在四面八方的石壁上,荡开轰然作响的回音。
“我不想妨碍你,但我不想你做一件被千古唾骂的错事。我看见了很多、可怕的黑气,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江听澜艰难地说,他仰着头看沈砚书,脸颊也爬上焦黑的伤口,“哥,我希望你永远是对的。”
沈砚书叹了口气,看向远处的云无囿和裴怜尘,抬脚将江听澜踢了下去。
“趁现在。”裴怜尘小声说。
云无囿不假思索地挥出一道灵光袭向高处的沈砚书,沈砚书一介凡人,避无可避。
谁知就在电光石火之间,江听澜忽然再次飞起,挡下了云无囿的一击,被那强大的余威推着往后飞去,撞向后方的沈砚书。
也罢,云无囿在那一瞬想到,用江听澜把沈砚书撞下来也不错。
然而江听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硬生生止住了向后飞的趋势,堪堪停在了离沈砚书数尺开外的地方。
“哎,你到底哪一头的!”裴怜尘大声问他。
江听澜没有说话,只是努力地想调转方向看向沈砚书,他大概也没有力气说话了,在半空中静默了片刻,就倏然掉了下去,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
他会摔死。
他或许会成为第一个摔死的、会御剑飞行的修士。
这地底的裂隙实在是庞大,渺小的人身漂浮其中实在有如一粒微尘,以至于江听澜往下坠落的过程格外地漫长。
在他即将撞向裂隙下方凸起的巨石那一瞬,裂隙中忽然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纸折的花枝,他撞进了那片纸花之中。
两片撕碎的符纸从沈砚书手里飘落下来,一边飘一边燃烧着,沈砚书拍了拍手上的符灰,看着不断往上生长的纸花,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长进。”
纸花终于生长到了与沈砚书平齐的高度,他踩着纸花往下跳,在那片纸花海中翻出了不知死活的江听澜,抱起他沿着纸花的枝叶继续走下来,当他快要踩在岩石上时,那符咒燃尽了。纸花翩然消失,他轻巧地跳下来,朝云无囿和裴怜尘走去:“先出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1章 遗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