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灰狗守着它的主人,寸步不离地守了三日,沈砚书府上的侍女们看它可怜,变着花样哄它吃东西,可它总不肯吃,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幸好它的主人在三日后醒了过来。得知自己竟然被户部的官老爷所救,不禁大为惶恐。
而那官老爷居然还坐在床榻边,眼尾红红地瞧着自己,从来只被豪强欺凌的书生差点又感动得昏过去。
“我已听说了,你受过天大的冤屈。十七岁就中了举人进京赶考,若是不曾遇上歹人,想必而今大有一番作为,哪会沦落至此呢?”沈砚书说,“只是如今事过境迁,陈年旧案,我爱莫能助。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倒可以帮你改名换姓重活一遭,再走一趟当年赶考的路,至于往后能不能报仇,全看你自己了。”
书生感激涕零地对着沈砚书一拜再拜,拜得江听澜都看不下去了,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呢,拜三回了,不知道的以为你搁这儿拜堂!”
大灰不晓得江听澜在说什么,只当江听澜是在凶它家主人,汪汪汪地追着江听澜咬,把江听澜撵到了房顶上。
“傻狗!”江听澜自恃是个公子哥儿,不好意思跟狗打架,只能恨恨地骂它。
此事告一段落,书生打算带着大灰先回家去呆上几天,得赶紧去荷花坞挨家挨户跟那些被大灰袭击过的人赔罪。
至于是否要攀上沈砚书这条高枝、承他的恩情,重走一趟科举路,书生显然是没有想好的,毕竟这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他心里头明白。
若是十七岁的他遭逢冤屈时立即遇见了沈砚书施以援手,定是愿意为沈砚书肝脑涂地的;可如今他二十七岁,便忍不住要去考量一番,这个恩自己往后还不还得起了。
沈砚书见他如此,也不多说什么,遣了家丁送他们回去,笑眯眯地交代他们路上要注意安全,若是遇上什么事,自己这半年都在锦陵,尽管来找。
大灰要跟着主人回家了,裴怜尘十分不舍,蹲在地上抱着大灰不肯撒手。
大灰毛茸茸的,毛尖摸起来有点硬硬的、很弹韧的触感,很像以前在恶渊下抱着大毛二毛小毛的手感,好想它们啊,不知道这些日子有没有饿瘦。
大灰不明所以地晃着尾巴,抬头舔了舔裴怜尘的脸颊。
云无囿一把将裴怜尘拽了起来。
江听澜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嘲讽他:“有人跟狗一般见识。”
云无囿却不恼,只是一边用帕子将裴怜尘脸上的口水擦干净,一边说:“狗重情重义,令人钦佩,江道友,你说是吗?”
江听澜一哽,他说不过这家伙。
送走了大灰和它家主人,云无囿和裴怜尘正准备往城外的流云山去,沈砚书却说过几日休沐,邀请他们一同去附近的遗音谷采风游玩。
遗音谷离锦陵不算太远,和流云山正好是相反的方向,不过云无囿也想和师父闲游,因此沈砚书的邀请正中下怀,没犹豫几刻便答应了下来。
裴怜尘听说要一起出去赏景,高兴得大半夜不睡觉,把自己的衣服从储物戒里都掏出来,堆在床上翻来翻去,纠结明天要穿哪一套。挑了半天挑不出来,气得给了云无囿一脚:“都怪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云无囿委屈坏了:“同我一起时,你什么都懒得穿,同旁人一起时,你倒高高兴兴地打扮起来给他们看。师父,你也太厚此薄彼了。”
“给你看呀。”裴怜尘连忙为自己辩白,“不是说遗音谷的景色很美吗?上次在苍汝,那么好看的美景,我却穿得乱七八糟,这次才不要那样!”
说罢瞧见云无囿在发呆,裴怜尘玩心骤起,唰地将手里的纱衣扬起来,盖到了云无囿和自己头上:“捕鱼啦!一下网到了两条!”
这一路都是水路,经常能遇见渔船,没想到裴怜尘竟然学了来。
“怎么办!我们被抓了!要被吃掉了!”裴怜尘拽着云无囿,假装惊慌失措地东张西望,然后一把抱住云无囿,像哄小孩一样拍拍他:“不怕,我保护你。”
半透的软纱遮挡了烛光,视线变得摇晃而暧昧,云无囿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落入网中的一条鱼。
裴怜尘蓦地攀着云无囿跪直身子,直直地盯着云无囿的眼睛看。
幽深的、黑漆漆的眸子,硬着细碎的微光,好像这人间最漂亮的一片夜空。
好喜欢。
裴怜尘心里蓦地升腾起一股小小的后悔,这样好看的黑眼睛,自己却没有了。如今自己浅色的眼睛,总会吓到旁人。
不等云无囿回过神,裴怜尘又假装很忙地一通乱扭,唰地把纱衣扯掉了:“铛铛——得救了!”
说罢往旁边一倒,翻滚两圈,滚进衣服堆里,坐好重新挑选起来。
“师父。”云无囿轻轻唤他,问:“那天······在船上,你为什么要亲吻我?”
“亲吻?”裴怜尘看向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无囿在说什么。
云无囿张张嘴,觉得解释还是羞于启齿,只好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
裴怜尘恍然大悟,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喜欢你,我以为应该这样。”
云无囿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处悬崖边,往前走便要粉身碎骨,可他还是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刨根究底地问:“师父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
“喜欢,也分许多不一样的么?”裴怜尘不太明白。
“就比如,你喜欢灵石,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做某件事,喜欢同某个朋友相处,喜欢······某个人,喜欢到想要他属于你,只属于你。”云无囿轻声说,“都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裴怜尘细细思索着,不讲道理地说,“我喜欢的,不论是物还是人,我都要。”
云无囿不知该如何解释,继而换了种问法:“那师父不如说说,喜欢同我做什么?”
“和你呆在一起。”裴怜尘说,“做什么都喜欢。”
云无囿听他这么说,觉得自己大约可以得寸进尺一点,悄悄挪得近了些,垂眼看着面前毫无防备的裴怜尘。
裴怜尘一向不拿他当外人,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从上头往领口里看几乎一览无余,云无囿盯着他,他也没半点不好意思,坦坦荡荡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云无囿忽然低头凑近了,幽幽地看着裴怜尘的脸,心想,师父为什么就从来不会害羞呢?
自重逢以来,每每缠绵相拥也好,耳鬓厮磨也罢,自己总是方寸大乱,而师父从来坦坦荡荡。
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呼吸,裴怜尘后知后觉地抬起眼,和云无囿对上了目光。
太近了,云无囿慌乱地移开了眼,觉得有些脸热。
好一会儿,裴怜尘有些吃惊地抬起手捏了捏云无囿的耳朵:“好红,你是不是生病了?”
云无囿呆呆地盯着裴怜尘白皙如玉的耳廓,不死心地想找到哪怕一点点薄红。
没有。
什么也没有。
他又去看裴怜尘的眼睛,只觉得蓦地撞入了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
云无囿猛地往后撤开,同手同脚地滚下床。
“阿驰!”裴怜尘被他吓了一跳,膝行两步爬到床边看他,心底不禁有些惶然:
莫非阿驰也被自己的眼睛吓到了?就像荷花坞那位姑娘一样。
云无囿仰着头,看着榻边的裴怜尘,只见烛火在他身侧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乌发垂落,像话本故事里勾人心魄的精怪。
云无囿回忆着这段时间所有让自己面红耳赤、心旌摇曳的片刻,而后觉得心一点点往下沉——
尽管在恶渊下度过了十数年、又一同回到上古生活了许多年,但在师父身上,时光的流速与常人不同,对师父来说,他经历的年月、见过的人都太少了,少到不足以让他明白这人世间种种复杂的关系。
只是自己不愿去深究,装作不知地、从师父的懵懂中,得到更多、更多。
云无囿忽而有一瞬间的走神:若自己当真哄着师父共赴巫山,师父不会拒绝。
紧接着,他为这个骤然浮现的想法感到万分羞愧,一个连巫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当然不会懂拒绝。
这是诱哄、是欺骗,更是种掩耳盗铃般的强迫。
他懊恼地垂下眼,自己还是做不到问心无愧,当不了正人君子。
若是师父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忆及这些日子······云无囿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十九岁时的夏夜那冲动落下的一吻,换来的只有师父失望痛苦的目光,和自己十七年从未间断的悔恨。
若是自己不曾一厢情愿,师父不必在那小院中等到心火燃尽,不必承受满城流言蜚语,更不必在那最后的时光里独自苦捱。
而今师父回来了,这样一个孤独而坦荡的魂魄,全心信赖着自己,自己却怀揣着那些肮脏的、阴暗的心思,名为纵容实为引诱地——拥他入怀。
不能再明知故犯了,趁还来得及痛改前非。
云无囿失魂落魄地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抱着一床被褥回来,在地上铺开。
“你忽然折腾什么?”裴怜尘茫然地看着他。
“我本不该跟你睡一张床。”云无囿说。
“为什么?”裴怜尘不乐意地说,“我想跟你睡一张床,我喜欢抱着你睡。”
云无囿在地铺躺下来,僵硬得好像一个死人:“不论怎么说,这不合礼数,对你也不好。”
“又来!”裴怜尘有些不满,他可还没忘记,之前第一回咬云无囿的脸时,这人生气地躲了自己好些天,于是问:“这次我怎么惹到你了?你又躲着我。”
“没有,师父——”云无囿语气里有几分哀求,“我不躲着你,我只是,以后想睡在地上。”
裴怜尘觉得莫名其妙:“地上有这么好睡?那我也要。”
“师父,你睡床上!”云无囿赶紧阻止他。
裴怜尘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放软了语调说:“阿驰,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生气?”云无囿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之前有一次,”裴怜尘有些苦恼地说,“在马车上,我咬了你的脸一口,那天你就生气了,不愿意同我睡在一起,后来过了好多天,你才愿意让我抱着你睡······是因为我前几日咬了你的嘴唇吗?你生我的气了。”
说至此裴怜尘不禁有点委屈:“你们人间如今规矩多,我又不清楚,你告诉我,我才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还有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也要告诉我,我才知道。”
“我······”云无囿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说,“师父,等你想起从前的事,就知道了。”
又是要自己想起“从前”,裴怜尘的目光有一瞬的黯然。
他喜欢同云无囿的每一刻“现在”、期待着每一个“未来”,可他不是傻子,他能察觉到,对方好像并没有那么喜欢、那么期待。
“你不喜欢,我就不那样了。”裴怜尘也没了心情挑衣服,全部收了起来,闷闷地躺下了。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云无囿撑起身子看了榻上的裴怜尘一会儿,裴怜尘背对他躺着,一动不动,显然是在生闷气。
可是自己心怀不轨,千头万绪无从说起;云无囿犹豫了片刻,还是不知要如何道歉、如何告诉师父什么才是“正确的”,只好挥挥手熄灭了屋中的烛火,重新躺了下去。
黑暗里,裴怜尘睁着眼睛,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船上嘴唇相触的感觉,阿驰的唇是温热的、香甜的。
好喜欢。
想至此,裴怜尘伸手悄悄摁了摁自己的嘴唇。
冰冰的、凉凉的。
阿驰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