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紧赶慢赶,赶到苍汝地界的时候,已经是龙灯会当天,再过几个时辰,等太阳落山之后,龙灯会就要开始。
裴怜尘十分高兴,催促着云无囿赶紧去找个客栈落脚,他要洗个澡,换身齐整漂亮的衣服去看龙灯会。
云无囿略感欣慰,至少师父还是知道,在人前是需要穿好衣服的。
谁知就在前往客栈的半路上,路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惊呼。
似乎是有人落水。
裴怜尘扒开一道窗户缝往外看,又关了窗手脚并用地爬到被云无囿固定好的门帘边上,挑起一点缝隙来,躲在后头喊云无囿:“你快去看看,有人掉水里了。”
云无囿犹豫了一瞬,将马车停在路边,不放心地回头交代道:“不许光溜溜地跑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裴怜尘点头答应。
云无囿这才下了马车,去往人群中查看情况。
裴怜尘在马车里待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坐不住,幸好马车里云无囿放了几套他的备用衣物,他随便抓起几件好穿的,飞快地穿戴好了,蹬上鞋子就跑了下来。
等裴怜尘穿着一身桃红柳绿挤到人群前方的时候,云无囿已经将人捞上来了。
原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孙子拉着云无囿的手一叠声地感谢着。裴怜尘在一旁听他情绪激动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天,才听明白,是这位爷爷脑子糊涂了,非要说自己和人约好了在这里见面,要一起去看龙灯会,可是他要去等待的地方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池塘,爷爷不信这个邪,非得往前走,他的孙子怎么劝都不肯听。
“其实他要等的人,应该就是我的祖母。他们二人自小相识,一直伉俪情深。”那青年十分不好意思,又有些惆怅地说,“前几年祖母过世了,原本精神矍铄的祖父便渐渐糊涂起来,总以为自己还是少年人,家里见不到祖母,是因为他还没有成亲。”
“原来如此,二位老人相伴一生,也算圆满。”云无囿感慨地叹了口气,又说,“快将老人家带回去吧——”
话音未落,躺在地上的老人忽然两眼一睁,矫健地一跃而起撒腿就跑,云无囿下意识去追,那老人回头一笑,竟然砰地一下从人群里消失了,引来一阵惊呼。
“怎么回事!”裴怜尘也大为吃惊。
“不好。”云无囿回过神来,“这是被水里的溺魂妖上身了。”
云无囿看了一眼那不知所措的青年,将身边的裴怜尘拉过去几步,催动灵力在裴怜尘身边展开一个“界”将他与旁人隔开,说:“师父不要离开此处,我去去就回。”
“嗯,我等你。”裴怜尘乖巧地点点头。
云无囿转身穿过“界”消失不见,裴怜尘四下看了看,走到河堤旁的大青石上坐下,等云无囿回来。
日头渐渐斜移,这“界”中只有他一人,裴怜尘不免有些无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
不知何时,忽然有一个男人坐在了他身边,举起衣袖替他挡了挡日光。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裴怜尘惊讶地抬头看向他,男人戴着面具,身上既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死人的气息,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裴怜尘觉得有些不对劲,四下里看了看,竟发现周围的人都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你怎么让他们停下的?”裴怜尘指着外面那些人颇感兴趣地问。
“从别人那里学来的一些小把戏。”男人淡淡地说。
此人身上气息驳杂,灵力、神力、魔气、邪气,竟然都同时涌动在他周身,让裴怜尘不禁有些好奇,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盯着他瞧。
男人脸上戴着只黑漆底的木刻彩绘兽头面具,将整张脸挡得严严实实,可是从眼睛处的空洞里却明显可以瞧见,那下面露出的一小寸皮肤像是被狠狠烧灼过,爬满虬曲的疤痕。尤其是左眼窝,像是被烧焦之后粘连在了一起,看不出下面的眼睛是否完好。
“你的眼睛怎么了?”裴怜尘抬手指了指左眼,被男人一把捏住了手腕。
“混元镯?”男人问,“你还戴着?”
裴怜尘以为他是来夺宝的,当即挣开了他的手:“怎么,你也想要?不给!”
男人盯着镯子看了一会儿,又看向裴怜尘的脸,过了许久,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说,是不是就算同一个魂魄,不在对的时候遇上,就永远是错的?”
这实在有些超出裴怜尘的理解范畴,他不自觉地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诚恳地望着他说:“我听不懂,你能说得明白一些吗?”
“我曾失去过一个人。”男人像是被裴怜尘的目光烫着了似的,匆忙移开了眼,“待我费尽心思找到他,他却一剑斩断了我所有气运。从那之后,我无论做什么,永远差一步······”
“那个人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坏?”裴怜尘茫然地问。
男人一挥手,微风卷起地上的杂草与野花,在两人面前哗啦啦地飞,又砰地散开去,纷纷零落:“为了他的道。”
道理说来都懂,只是总忍不住想,为什么那个人偏要如此狠心。
一朝落魄,曾经的追随谄媚者群起而攻之,细数他四大罪——欺师、化魔、夺法、诳世。
若只有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也罢了,偏偏挚友决裂至死方休、言灵诅咒蚀骨灼魂。
就连爹娘的遗骨也被人曝于荒野、挫骨扬灰。
他带着一盏孤零零的养魂灯东奔西逃,连天战火里,愿意施舍他小睡安身之处的,竟只有那些命如草芥的寻常人。
到最后,养魂灯碎了,好不容易留下的那一点残魂化为乌有。
就连逃来了这里,也处处受制。初来乍到时,原想趁此世之“我”心神大乱之时夺舍,谁知只是打了个照面,天罚很快追至,真火雷几乎烧得自己形神俱灭。
“他应当很后悔曾救下我。”男人抬手去接半空中零落的野花,嗤笑一声,“我的运气差到——费尽心思来到这里,他已经走了。”
空中的花瓣落尽了,男人的手心依然空空如也。
裴怜尘听得一头雾水,将自己方才接住的半朵花递给了男人,问:“你要是想见他,怎么不接着找他?”
“他既不愿见我,我何必自讨没趣?”男人并没有接裴怜尘递来的花,自顾自地说,“这些年我想通了,与其像条狗一样追着影子,不如去做点有用的事。说不定他一开心,就愿意见我了。”
“我还是没听懂你要做什么。”裴怜尘扔了花,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脑袋,“这里,嗡嗡的。”
男人险些被他逗笑了,随手捡了些草茎摆在石头上,摆成像宝塔一样的图案,说:“你眼前的世界,就像无数高塔之中的某一座,没有去过高处的人,永远在笼中做困兽之斗——”
见裴怜尘一脸茫然,男人知道他听不懂,试着用更具体的例子同他讲:“就好比邻国罗车与女歧,他们如今已经为了巴掌大的地方打了好些年。”
“啊?”裴怜尘睁大了眼睛,“女歧国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打仗?上古之时,不是已经约好了从此休兵吗?”
他十分不明白,为什么当年所有人都约好了不再争斗,现在却又要打破约定。
“为了争夺疆土、百姓、财富。罗车得了来自大夏修士的助力,便有了出兵的底气。”男人的语气里有几分嘲讽,“太过悬殊的力量注定带来动乱,大多数人的血肉供养少数人。谁拥有的最多,谁就能笼络最多的人心,成为这世间的至公至理。”
裴怜尘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却又不是那么有道理。
男人说着用草茎画了个圈:“天底下的好东西一共只有这么多,不够分了,势大的便会去抢弱小的,若是不加以遏制,将来总有一天,你所在的这个地方,也会变成炼狱。”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裴怜尘隐约觉得有些着急。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杀。”
裴怜尘不免觉得后背一凉,瞪大眼睛瞧着他:“你、你怎么能这样!”说着捡起一根树枝握在手里,警惕地举在身前。
男人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低低笑了两声才说:“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再无纷争的新世界。到时候,我告诉你从哪儿去、怎么去,好不好?”
裴怜尘有些犹豫:“听起来很妙,可是感觉有些不妙。你······不像个好人。”
男人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问道:“若是你遇上了坏人,你会如何?”
“打。”裴怜尘不假思索地说。
“打不过呢?”男人又问。
“找阿驰,他那么厉害,肯定打得过。”裴怜尘理所当然地说。
“若不止是你和他,而是一城、一国,狭路相逢,胜负又如何算?”男人接着说,“若你们是被践踏在脚下的草芥蝼蚁,还能求谁?”
“我不知道。”裴怜尘觉得有些被绕晕了,“我去求一个好人。”
“好人,对你好的、强大的,就是好人吗?”男人又问,继而笑起来,“那你又为何断言我不是好人?”
裴怜尘眨眨眼睛,试图去理解男人的话,没一会儿,他放弃了,仰头看向河岸,说:“你看,有蝴蝶哎。”
男人没有动静,裴怜尘于是扔了防身的树枝,将手勾在一起学翅膀扑闪,想要让气氛轻松些:“呼呼呼,飞飞飞。”
他听不懂这人在说些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但是他察觉到这个人有些难过,想要试着哄一哄对方。这人不像个好人,可是似乎也不算很坏。
男人没有看蝴蝶,而是再次看向裴怜尘,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没意思。
即便面容有七八分相似,可终归不是那个人了。
他悄无声息地抬起手,打算捏断这小家伙的脖颈,撕开这具七情魄不全的魂身,把三魂取出带走——找个清净无人的地方,试着唤回些记忆。
然而就在此时,毫无防备的裴怜尘忽然凑近来,一伸手摘掉了他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花瓣,笑呵呵地问他:“对了,你是一个人来看龙灯会吗?听说人会很多,要早一点去。”
男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最终没有回答,只是悄然将手搭在了裴怜尘后颈轻轻一捏,裴怜尘瞬间软倒了下去
男人接住他,将他放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并指点在他眉心,取出了方才的记忆,垂眼望着他,低声说:“看在你一无所知的份儿上,算了。”
说完男人犹豫了一会儿,又轻轻捋了捋他散落的鬓发,指尖触到裴怜尘脸颊的一瞬间,男人怔住了。
是比太虚灵木和清神玉芝雕琢成的肉身傀儡更为真实的温度。
像是他搜天寻地求而不得的温软红尘。
但也仅仅是“像”罢了。
男人眼中的神色仍不免柔和了几分:“你虽曾修苍生道,却不愿立于苍生之上。要我说,站得足够高,才有能力分天地、辩黑白,一味舍身求道,免不了被扒皮抽筋、敲骨吸髓。你既已轮回转世,可万万不要重蹈覆辙——如此这般,脑袋空空地,就很好。”
那些陈年的爱恨,何必同这个小家伙计较?
男人转身离去,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云无囿设下的“界”,打了个响指,周围停滞的人群骤然又开始了活动,似乎谁也没有察觉,自己被人偷走了一点时间。
裴怜尘遇见奇怪男人的同时,云无囿那边也遇到了些小麻烦。
那邪祟并非是单纯的溺死鬼或者妖怪,而是从溺亡者的怨念中生长出来的鬼妖,既有鬼魂隐匿的能力,也可以和妖物一样瞬移到一定范围内的其他地方。
他瞬移去了哪里云无囿不得而知,只能用搜魂咒大范围地铺开,在整个苍汝的地界寻找。可就在他寻找的过程里,不停地有小妖来捣乱,他无意残杀这些小家伙,只好耐心地控制着力量将它们轻轻打晕,因此浪费了许多时间。
等他找到那捣蛋鬼度化了,把昏迷的老人带回去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溺魂妖虽然已经被祓除,老人的状态却显然不太好,青年看起来像是快哭了,神思不属地道了谢,要背着祖父去医馆,谁知因为他心乱如麻,刚走出两步就崴了脚,歪倒下去,一头磕在了路边的树上,这下好了,祖孙俩都得找人送医馆。
遇见这样的事,裴怜尘肯定是不肯丢下他们不管的,催着云无囿一起把他们送去了医馆,等诊治结果出来,确认他们都没有大碍了,这才放心离开。
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快要赶不上了!
“快走快走!”裴怜尘还心心念念要去看龙灯会,拉着云无囿一路狂奔。
“师父。”云无囿无奈地喊他,“不要跑了,我可以飞。还有,我们得先去借飞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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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重游苍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