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想了想,决定去会馆碰碰运气。
可惜他运气不咋样,会馆也满了,修士也要看龙灯会。
要不是准备出门的时候看见了唐景策,或许他们真的要露宿街头了。
唐景策先是很警惕地瞪着云仙师,然后又瞪裴怜尘,咬牙切齿地说:“裴师兄,你这是找了个新道——”侣还没完全出口,已经被察觉到不对的裴怜尘一把揽住,捂住了嘴巴。
“哎那什么,唐仙长,咱们真有缘啊。”裴怜尘好不要脸地说,“上次一别想死你了,咱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你有没有地方住啊?”
唐景策想说什么,只是还不等他出声,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宛如玉碎般的轻轻呼唤:“——是你?”
裴怜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晃了晃唐景策,问:“唐仙长也没有地方住吗?”
“真的是你!我好想你。”
身后猝不及防扑来一个人,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同时暗中一巴掌掀开了唐景策。
唐景策退后两步,“啧”了一声。
裴怜尘还没想明白来人是谁,只见满场哗然,会馆离来来往往的许多不认识的修士都拿一种看渣滓的目光看着自己。程小满一脸看到好戏的惊讶傻笑,云仙师则两眼空空好像在出神,最可恶的是程闪电,程闪电吁吁地叫了两声,好像在笑话他。
“请,请问姑娘你是?”裴怜尘低头看着环在自己腰上的纤纤玉手,有点不敢回头,把自己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修士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实在是想不起有哪号人物和自己有过什么纠葛。对啊,自己是个断袖啊!怎么会和女修有纠葛!
“师兄,是我呀,我是妙妙。”苏持盈松开手,轻轻拽着裴怜尘的袖子叫他转过身来。
裴怜尘傻了,他只听说女大十八变,不知道这么能变,苏妙妙,不,现在叫大名苏持盈或许更合适些。一身藕色衣裙,丝绦将细腰束得盈盈一握,满头如云乌发,戴一顶素底鲛绡莲花纱冠,花冠末端微微染作荷瓣色,面色白而莹润,泛着恰到好处的薄粉,似乎未施脂粉,唇却不点而朱,整个人如一朵带着露水的芙蕖花。
“妙妙?”裴怜尘不是很敢认,忽然抬手抠了抠她眼下的皮肤,扣掉几片晶莹剔透的灵石碎珠,说,“你这儿沾了东西,这么大个人了出门前不洗脸吗?”
“这是露珠妆!我弄了两个时辰的!”苏妙妙痛心疾首地说,“师兄你诏狱蹲太久,已经跟不上时兴的妆扮了!”
唐景策发出一声平静的嘲笑。然后大方地让门中弟子给裴怜尘腾了间屋子,又叫人领着云仙师和程小满去找屋子住。
直到被安顿下来,裴怜尘都还没有从苏持盈长大了这个事实中回过神来。以至于当他听到唐景策说,苏持盈因为追求者过多苦不堪言于是编了个瞎话说自己喜欢那个叛出师门还下了诏狱的大师兄、喜欢了很多年求而不得相见无望从此不愿再爱更不想找任何道侣时,还有些脑子转不过弯。
“我以为你出不来了。”苏持盈对此事毫无悔过之意:“毕竟赵暄他好像真的恨你,我以为他恨到想带你一起下葬,等你下葬,你就成了江湖传言中,我那永远都忘不掉的,深埋心底求而不得一辈子为之痴恋的人。谁知道他的遗诏不是做掉你,失策了。”
“你好像很希望我下葬。”裴怜尘脑瓜子嗡嗡响。
“也没有啦。”苏持盈撇撇嘴,做出一副和长相很是不搭的戏谑表情说:“但是你当年为了去找你的太子哥哥抛下我们,趁师父闭关,把我们关在造境里关了二十天的仇我还没有忘哦。”
“我是怕有人找你们麻烦才——等等,妙妙,我的清白,不是清白吗?”裴怜尘呆呆地问,他怎么也没想到,几十年牢头一蹲,出来变成了一个和同门师妹不清不白的禽兽负心汉。
“啊,我以为你早就没有清白了。”苏持盈委委屈屈地说,“你难道不知道,当年你和赵家那两兄弟的话本,满天飞。”
“什么话本?什么满天飞?”裴怜尘眼前发黑,原来他的所谓爱恨,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你跟他说这个干什么,我要不先给他点灵力护住心脉?可别一下把他气死了。”唐景策小声对苏持盈说。
“对不起啊师兄,我嘴巴大,该打该打。”苏持盈反应过来,本来只是想因为当年裴怜尘丢下他们的事挖苦两句,谁知话赶话地说过头了,懊恼地打了打自己嘴巴,又拉起裴怜尘的手:“你要不亲手打我一顿吧?我不该提。”
“我打你做什么?”裴怜尘轻轻反握住苏持盈的手,又问了一遍:“什么话本?”
“话本我们早就烧完了,别管了!不过现在你完了,裴师兄。”唐景策言语之间都是掩饰不住的高兴,“你进诏狱太久,后来许多喜欢妙妙师姐的人并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就算想揍你泄愤也找不到,如今妙妙师姐这么一喊,哈哈!裴怜尘,你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妙妙,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己修的是无情道?”裴怜尘觉得脑仁一跳一跳地疼。
“我说过,没用。主要是修无情道的人太多了,鱼龙混杂,近些年有好多无情道修士搞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连累我们正经修道的名声一起遭殃。”苏持盈理直气壮。“还有人跟我说,就算我修无情道,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一定会用他的诚意感动我。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宁愿相信我对一个男人爱而不得,也不愿相信我是真的一心求道。”
“所以你是故意当众喊我,想要祸水旁引?”裴怜尘问。
“这倒不是,师兄,见到你,我是真的很开心,没过脑子就喊了你。”苏持盈笑着说。“我,昭昭,还有师父,我们都很想你。我知道,你不回家,是有你的顾虑和考量,可是师兄,你能不能相信我们可以处理好一切?”
裴怜尘低头捂住了脸。
“啊呀,你不要生气嘛,大不了我明天告诉外面那些人,我移情别恋昭昭了,但是昭昭永远长不大,我只能一辈子等他长大。”苏持盈戳戳裴怜尘的肩。
“你不要玩我!”唐景策警觉地后退了几步,“我建议你移情别恋师尊。”
“师尊,对,师尊还在闭关吗?”裴怜尘问。
唐景策和苏持盈对视一眼,苏持盈抿了抿嘴,似乎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好一会,才说:“师兄,师尊最近很少闭关了。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你要闯皇宫,闯就闯吧,给师尊传什么讯呢,他强行出关去拦你,你还要打他。他一个四百岁的老人家,你真下得去手啊师兄!而且你被收押之后,朝中还派了人来找清都宫的不痛快······哎,师尊当初强行出关未能突破,又遇上这一连串的事,境界滞涩,等他再修至将要突破的境界时,却遇上了易迩雅的诅咒。师尊说,他勘不破化神期突破的一劫了,或许再过几十年,便会陨落。”
“什么劫?有没有什么办法?”裴怜尘一时心神震荡,他从未想过楚灵均会有陨落的一天。
“十几年前开始,”苏持盈说,“自魔头易迩雅被杀,修真界所有修士突破之时,都会遇上他的诅咒,失去神智,疯癫至死。师尊尝试过突破,没有疯,可是他却不愿再突破了。”
“为什么?”裴怜尘有些不解。
“师尊觉得没意思。”苏持盈轻轻叹道,“据师尊说,他于心魔幻境中,遇到了易迩雅。”
“他不是死了?”裴怜尘有些惊讶。
“是,可他的残魂与执念没有消失,他同师尊之间发生了什么,师尊不愿说,只是说自己分明修的是苍生道,到头来却不知为何而修,不如不修。”
“那师尊他现在如何?”裴怜尘有些担心地问。
“他老人家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养了只会说话的八哥,八哥会说吃了么吃了么,师尊每天起床了就带着八哥去山下遛弯,和山脚镇子上的牌友打牌,打牌输光了了就去钓鱼,钓完鱼就拿回山上,养在水池里,后来养不下了,就把你以前闭关修炼用的洞府给腾出来放鱼,用冰封咒冻起来。”苏持盈面露菜色:“大家真的都已经辟谷了,可师尊钓那么多鱼,又不让卖,我们不吃他又伤心。每天炸鱼炖鱼炒鱼蒸鱼煮鱼鱼脍·····我真的闻到鱼味就想吐,可是又不能吐。”
裴怜尘大为震惊,他单以为整个修真界就自己过着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没想到师父也是,这么看来云仙师倒不可能是师父了,一个放任自己睡到日上三竿的人,是不可能突然每天卯时爬起来练功的,裴怜尘顿时心里一哆嗦,若不是舐犊情深,莫非云仙师还是想搞断袖?罢了罢了此事不能再想!裴怜尘强行将思绪拉回来,只是这一回来,反而又觉得沉重了几分:眼下清都宫的重担好像已经彻底落在了唐景策和苏持盈身上!想至此,裴怜尘不由得很是愧疚,叹息道:“是我对不起你们,若非我当初任性妄为,你们也不必扛起这清都宫的担子。”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苏持盈说,“每个人活着,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否则多累呀。”
“怎么,你想篡我的位?”唐景策跳上桌子,坐在上面晃脚,“我警告你,我当清都宫大师兄当得正开心,你别给我找不开心。”
苏持盈:“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半夜哭哭啼啼,问师兄怎么还不回来。”
“苏妙妙!”唐景策脸色一变,唰地掏出了双剑。
“唐昭昭!”苏持盈也不惧,“你今天敢对我挥一下剑,我明天就再去找流云山的郑钤合伙拉起十单大生意,你带头去干,我忙不死你我苏妙妙倒过来写。”
恍惚间,裴怜尘似乎看见唐景策头上有两条兔子耳朵,唰地一下耷拉下来了。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问:“什么大生意?流云山又是从何而来?”
“嘿嘿,那可多了去了,组织弟子去奔龙原收集魔物身上炼丹炼器的原材料啊、山上下海找天才地宝啊,去各种时空裂隙找前人留下的洞天法宝啊,总之能忙死他。”苏妙妙很是得意“流云山呢,是近几年才起来的,我跟他们掌门不熟,他们掌门也老爱闭关,听说是个无情道的剑修,叫迟雪舟,我没见过,我单跟郑钤熟,我俩可好了,郑钤是他徒弟。”
“这倒是奇了,无情道的剑修竟会收徒弟,我以为他们满脑子都是剑。”裴怜尘很是意外。
“怎么会,我脑子里也不是只有剑啊!”苏持盈不满地说。
“抱歉,我忘记妙妙也是了。”裴怜尘赶忙道歉。
苏持盈没有抓着不放,说起八卦滔滔不绝:“我问过郑钤,他说,他原本生在商贾之家,小时候被继父遗弃在山里,是个冬天,大雪封山他差点死了,正巧遇上闭关出来的迟雪舟,这迟雪舟也是个神人,他是前朝人士,闭关了四百来年,一出来改朝换代了,他原来的宗门早不见了,家人也没了。郑钤说他一看迟雪舟这气派,必定不是寻常人,当场就撑着半口气爬过去,求他收自己为徒。”
“这就收了?”裴怜尘问。
“收了啊。”苏持盈喝了口茶继续道:“咱们无情道讲究的是太上忘情,并非无情,是为了忘情而至公,不为私情所扰,哪能见死不救呢?据说本来迟雪舟是没打算开宗立派的,可是郑钤想挣钱,撺掇着他创立了个宗门,借着他的实力当招牌,招揽了一批门人,然后迟雪舟就不管了,修自己的道闭自己的关去了,门中事宜都是郑钤在打理,他经商真是一把好手,我跟他一起做生意,把咱们清都宫整个翻修了一遍,等你哪天愿意回来就知道了。”
“妙妙好厉害。”裴怜尘赞叹道。
“那是,咱们现在和流云山是强强联手,他们的客卿是醒骨真人,是个炼器的大能,你还记得吧?”
“记得。”裴怜尘说。
“咱们偶尔提供些原料,他们做成品,再往外那么一卖,盆满钵满。”苏持盈搓搓手。
唐景策不满地说:“那倒是每个月多给我十块灵石做零花!”
“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多要花钱的地方!”苏持盈拒绝。
真好啊,兜兜转转,每个人都往前走了,走得轰轰烈烈、天翻地覆,却又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变。
他偷来的这人间残生,太值了。
几人闲话未尽已是深夜,苏持盈和唐景策倒不困,裴怜尘先是撑不住了,听着苏持盈讲着这些年东西南北的趣事,迷迷瞪瞪地歪在椅子里睡着了。
他做了个极好的梦,梦里亲人故旧皆在。
只是这梦做到最后,他却总觉得少了什么人,四处奔走寻寻觅觅,总是找不见,猝然惊醒,看着眼前人的面容,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手心传来熟悉的温度,是云仙师又来送灵力了。
原来已经日上三竿。
“裴师兄日子混得久,愈发惫懒了。”唐景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嘲讽。
“哎,不能跟你们正经的比。”裴怜尘连连点头。其实他知道,修士需要的睡眠其实不多,像他这样愈发能睡,并不是一件好事。但是所有人只是默默地、讲这件事归结为小小的懒惰,似乎只要这样,便可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