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202章 白嘉嘉

白嘉嘉十二岁那年，在街市上遇见了被亲爹带出来卖钱的小阿秀，白栩从未短了白嘉嘉的吃穿用度，因此她豪气地丢给了男人银两，将比她小两岁的阿秀买回了家。白栩见到自己的孩子又带回来一个孩子，不免十分头疼，但头疼归头疼，他还是将阿秀也收留了下来。

两个小姑娘凑在一处，家里热闹了许多，白栩要养两个女孩子，自然更加辛苦些，他不擅长驱邪捉妖，只接些帮人卜算、祈福改运的活计，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两个小姑娘也慢慢长大了。

到了白嘉嘉十七岁的时候，白栩因为常年帮人卜算改运，身子骨大不如从前，总是卧病在床。白嘉嘉照顾着他，闲谈间知道了白栩的心愿，原来他这些年从来没有放下过寻找乐荼神羽的心，便决定去替白栩找来乐荼神羽哄他开心。

阿秀知道师姐要去找乐荼神羽，一开始是不乐意的，她不想和白嘉嘉分开，可是白嘉嘉却说，她想找到乐荼神羽带给白栩，然后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结为道侣。阿秀这才知道，原来师姐是喜欢着白栩的。

既然如此，阿秀也不好再阻挠，由着白嘉嘉去了，自己留在家中照顾着白栩。

白嘉嘉历尽艰辛寻到了乐荼神羽封印之处，在地裂之下，神羽的力量吸引了许多邪祟盘踞于此，她历经九死一生，才带着一身伤找到神羽所在，就在她打算毁掉封印拿出神羽之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那是一个很温柔、很悠远的声音。

白嘉嘉抬眼，看见了一个萦绕着淡淡金光的半透明身影漂浮在半空，他的长发像雪一样白，有一双金色的眼瞳，身披羽衣，美得叫她一时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为何前来，好半天才回过神。

得知白嘉嘉的来意，男人叹了口气，说：

“而今世上已无众神，少有能与神力相抗衡之物，若你将尾羽带出去给了我的后人，完全唤起他们血脉中沉睡的神力，恐怕将要给世上带来大祸患。”

白嘉嘉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男人又说：“你想想，若是一个人预见了往后百年之事，会如何？”

白嘉嘉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会从那无数个可能中，不择手段地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条路。”男人说，“你再想想，若是一个人出言则灵，他又会如何？”

白嘉嘉迟疑地说：“会······说自己想要的东西。”

男人继续说，“他可以得到世上的一切，也可以毁掉世上的一切。”

“怎么可能！”白嘉嘉失声说道，“哪有这样容易！”

“我说过了，小姑娘。”男人悲悯地看着她，“如今世上已经没有旁的神明了，你若把我的力量带出去，又要拿什么与之对抗呢？”

白嘉嘉沉思了许久，决定帮男人把封印再次加固，什么也不拿，两手空空地离开。

男人静静地看着她拖着受伤的身体加固封印，不免动容，说：“你快到极限了，恐怕走不出这地裂。”

“我知道。”白嘉嘉吸吸鼻子，“就这样吧。”

男人微微蹙眉，最终还是于心不忍，从那数丈长的尾羽上取下一小片，交给了白嘉嘉。

“让它护着你回去吧，但你要答应我，离开了这里之后，就去幽冥海找到雷阴火，将它烧毁。”

“好。”

白嘉嘉答应下来，将那小片尾羽塞进衣襟里放好，离开了地裂。一路上，乐荼神羽引来不少邪祟环伺，白嘉嘉稍借神力将它们一一击退，得以平安返回地面之上，稍作休整，决定先回家一趟同白栩和阿秀报个平安，再行前往幽冥海。

毕竟幽冥海路途遥远，与外头不通音讯。

谁知这一回去，却是走不掉了。

白嘉嘉回家之后，将所见所闻如实相告于白栩，白栩得知她已取得乐荼神羽，哪怕只有一小截碎片，也要求她将其交予自己。白嘉嘉因自己已对乐荼神识许下过承诺，决意带着神羽碎片独自寻找雷阴火将其烧毁，不肯交出，二人相争不下，白栩一时失言，将白嘉嘉故乡遇邪祟袭击之事真相说出，原来当初那场袭击并非意外，而是白栩刻意引导成之，为的就是让白嘉嘉毫无退路地跟着自己、为自己所用。

两人就此反目。

白栩虽体弱，到底也是个灵脉绝佳的修士，真发起狠来，和白嘉嘉打得不分上下，最终只落得个两败俱伤。白嘉嘉的灵力恢复得快一些，看了一眼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阿秀，犹豫片刻，独自离开了。

她还是得去幽冥海找雷阴火，前路危险未知，还是不要带上阿秀的好。

阿秀尚不懂何为苍生太平、亦不知什么叫陈年旧恨，只不解师父和师姐为何会如此，分明分开时日夜牵念，再重逢时却是这般光景，竟偷偷跟上白嘉嘉，盗取神羽碎片，想要带回家去替师姐哄哄师父，叫他俩和好。她想得简单，却不知道自己拿着的乐荼神羽实在是块烫手山芋，被神羽之力吸引来的邪祟早就暗暗跟上了她，她平日里懒于修行，万事皆有师父师姐操心，压根没察觉到危险迫近，待白嘉嘉和白栩各自发觉不对前来寻她时，她已经被邪祟啃得白骨森森，只下意识地拿所有的灵力护着手里的神羽碎片，一口气悠悠未绝。

白嘉嘉拼尽全力斩退邪祟，灵脉崩裂，奄奄一息地靠在阿秀的白骨旁看着白栩，说：

“我好后悔从封印乐荼神羽的地裂中逃出来，我这几日总在想，是不是我死在下面，才是对的。”

白栩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过去，将神羽碎片从阿秀的指节中掰了出来。

“有什么用呢？”白嘉嘉又说，“这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碎片，你融合了它，也并不一定能拥有乐荼神的力量。”

白栩垂着眼睛，捏着碎片沉吟片刻忽然说，“的确，我并不知道自己能获得多少。”说着又平静地笑了笑，“我能不能坐上家主之位，拥有睥睨的众生的力量······全都未可知。”

白嘉嘉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嗤笑一声，仰头看着天空。

白栩将碎片放回了阿秀身上：“但应该有一件事，是我可以确定的，小阿秀的魂魄还没有走，真是个固执的孩子······”

淡金色的灵力从白栩手中涌出，在神羽碎片周围鼓荡着，那碎片一点点化成了金色的流光，没入了阿秀的白骨之中。

嫩红的血肉重新生长出来，一点点覆盖住了那可怖的白骨。

白栩转身离开。

“你沉疴入骨，活不久了。”白嘉嘉叫住他，“还要去哪里？”

白栩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说：“你灵脉已毁，也活不久了，关心你自己吧。”

那之后，白栩没有了音信，只有一大笔钱财忽然被划入了白嘉嘉的名下，白嘉嘉在钱庄看着他们清点银票的时候，问了一句是什么人给的，答复是合墟白氏。

白嘉嘉闻言不禁笑了笑，她放下心来，白栩大概是回家了，或许靠着他那位老朋友对他经年累月的愧疚之情，帮自己和阿秀狠狠敲了一大笔银钱过活。这些银钱足够她们活几百年衣食无忧，白嘉嘉带着阿秀走走停停，在留春盘下了一座合心意的小院子，和阿秀一起住了下来。

灵脉尽毁的白嘉嘉很快变得孱弱，阿秀则好像忽然开了窍，刻苦修行起来，好不容易从炼气修到了金丹，满怀欣喜地请求师姐和自己结下生死契，只可惜，她不是能留住白嘉嘉的人。

白嘉嘉终究是在一个温暖的、繁花似锦的春天离开了，死前只叫代阿秀，要好好活着。

她以为自己已经释然。

可是如何才能释然呢？幼时相救的惊鸿一瞥，少年时朝夕相对的情愫暗生，她想取来他最念念不忘的东西，作为求取道侣的礼物，可一切从最开始，就只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骗局。

骗到最后，两败俱伤。

回忆一点点向后飘去，裴怜尘漂浮在虚空之中，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借着白嘉嘉的眼睛，迅速地看过了她的一生，这一生的长度比他“活”过的日子长太久，也比他如今体验过的情绪深太多，以至于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裴怜尘，还是白嘉嘉。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只觉得十分难受。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自己是来找人的，赶紧拍了拍自己的脸，晃晃脑袋往前飞去，一头扎进了前方如蛛网交错的、无数留春居民的记忆乱流之中。

“治也治不好，浪费银子，这老东西赶紧死了才好。”

“城西刘家的那姑娘漂亮，将她拐去别处，应当能卖不少。”

“凭什么爹娘更偏爱他，真想把他带到城外的山上喂狼。”

“处处压我一头，人人都要夸赞他，真是可恶！看他喝下这毒药还神不神气得起来！”

······

无数窃窃私语响起在耳边，裴怜尘捂住耳朵，却发现那些声音依旧在自己脑海中响着，让他十分难受，他在无穷无尽的恶意中跌跌撞撞地奔逃着。

原来这世上的人，心中有这样多的恶意，裴怜尘只觉得害怕，这人间好像比恶渊更可怕。

“阿驰！”裴怜尘惶然地喊起了云无囿的名字，这里太可怕了，他只想快点找到阿驰，躲进对方怀里去。“阿驰！你在哪里！”

裴怜尘脚下一空，蓦地跌落下去，撞开了一重重小造境，终于感知到了一点熟悉的银白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