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2章 第 2 章

又是一年春末，是夜无月，一阵风吹过，山林发出些悠远的响声，像是什么人幽幽的长叹。

“师父，罗盘炸了。”少年面色平静地看着手里的罗盘碎片，这少年便是程小满了。他今年十四岁，正蹿个头，穿着身旧衣服，背着行囊和两把剑，清瘦如一棵新竹，除了晒得略微有些黑，通身没有半点修行之人的出尘之气，倒也算是个端正的少年。

“什么！炸了？”裴怜尘痛心疾首地冲过来，“无良奸商骗我银子！这可是我攒了好久刚买的寻妖盘。”

“师父，你有没有想过，是这个妖太强了呢？”程小满一针见血指出事实，“我们赶紧走吧。”

“走？”裴怜尘疯狂摇头“不行，报酬一百两银子呢，走什么走！你知不知道，玉京学宫的学费可贵了，光一年就得五百两雪花纹银。你跟我学了好几年，该去报名参试了，到时候学宫三年结业，就是一千五百两。这还没算你将来买衣服、买法器、买丹药的钱······”

程小满频频点着头：“师父你近日愈发唠叨了。”

裴怜尘瞪了程小满一眼：“年纪大了唠叨是正常的，你敢嫌我？”

程小满乖乖说了声“不敢”。裴怜尘才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说：“放心吧，如今世道太平，没什么特别可怕的妖魔邪祟，你肯定都能解决。”

程小满连连摇头：“我不能，师父。我学不会法术，我去学门手艺吧，能养活咱们就行。学法术有什么用？你教我法术，咱们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跟要饭的一样。”

裴怜尘挖苦道：“学门手艺然后娶二丫？”

程小满突然涨红了耳朵尖尖，哀求道：“师父，别提二丫了，我怕她。”

年前的时候他们回了一趟小桥村探亲，二丫向来虎得很，一看见程小满两眼放光，直嚷嚷着美人美人，拿着条红绸子就要把他捆回去成亲，程小满吓得连滚带爬跑出三里地，最后爬上了村口的大树，谁劝都不下来。最后还是裴怜尘在下面好言劝了半天，说二丫已经被她爹娘教育过了，不会再强抢民男了，程小满才将信将疑地从树上跳下来。

“好好好为师知道了，别废话，接着找。”裴怜尘揣着手，继续往前溜达去了。不是他不心疼程小满，而是如今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

在朝有天谨司，在野有各仙门世家，再不济就是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散修，大夏境内的每一寸土地，许多妖邪一诞生走不出三里地就被原地度化了。

桑栩山，是有山神的。所谓山神，其实并不是神，而是山川灵气所凝之精，属善妖，若勤加修炼，或可为地仙。

这桑栩山的山神一向也亲善得很，只不知为何，从数十年前开始，这条山路便走不得了。若有人强行进山，第一次迷失山中三日，第二次必疯癫而归需修养三月方可神志清明，第三次便会在离山后长睡不醒。

附近住户和往来行商因此事去拜访过安氏许多次，却都被以人手不足为由推拒，只叫他们不要再往山上去；而懂规矩的散修，不会来安氏的地盘收妖挑衅，这件事便长年搁置了下来。附近的居民行商颇受其扰，才挂了这个高额的百两悬赏令。

裴怜尘是个不懂规矩的，被银子蒙了眼，仗着程小满身上灵力充沛，带着自家徒弟就接了活闯进来。

程小满将碎了的罗盘收进行囊，咬了咬嘴唇，追上裴怜尘，扯扯他的袖子：“师父，你感觉不到么？”

裴怜尘：“什么？”

程小满：“怨气，整座山都是。”

裴怜尘还真感觉不到。

或许大限将至，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裂缝越来越大的瓷杯，从前打坐修行一日所得的灵力可以供他用上十天半个月，近年却只能顶两三日。他收了程小满为徒后更难得有空打坐修行，如今是空空如也半点灵力也没有。

没有灵力，自然感觉不到什么，只觉得特别冷。

“我还以为是山上风大。”裴怜尘裹了裹衣服，心里也有点没底，探手进怀里摸摸灵晶命牌，这才觉得安心，又说：“没事，我的命牌材质特殊，有震慑妖邪护身之用，为师这么些年，从未失过手，全靠这——”

话音未落，一阵小阴风卷过，裴怜尘缩了缩脖子，便看见前方亮起了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风卷过的时候，还能嗅到丝丝缕缕的血腥气，也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

是狼？！裴怜尘抬手将程小满护在身后，一点点往后退，小声说道：“小满，隐踪符失效了？你是不是画符的时候偷懒了？”

师徒二人上山前已做了准备，怀里都揣着可以隐蔽活物气息的符咒，按理说狼群应该发现不了他们。

“没有偷懒，师父。”程小满说，“这里有修为远胜过我的东西，所以我画的符不管用了。”

裴怜尘额头上掉下汗珠来：“火咒可会了？快些点火。”

程小满倒是理直气壮：“手诀还没记住，师父。”

裴怜尘差点晕过去，都怪自己平日教导无方，区区一个火咒，程小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背了三个月还没记下！然后他就听见程小满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我本来就笨笨的。”

“你这孩子，我不许你妄自菲薄！你不是笨笨的，是懒懒的。”裴怜尘气不打一处来，一侧身闪到程小满身后，抓住他的手：“运起灵气，心里默念咒语。”

“嗯。”程小满对修真之事虽然没什么兴趣，天赋却真真是难得的，刹那间充盈蓬勃的灵气自他周身散出，衣袍发丝皆因灵流而鼓动飞舞，整个人也微微发起光来。裴怜尘托着程小满的手绕到他身前，手心贴着手背，十指相叠，结了个召火印。

二人身侧轰然升起一圈熊熊火焰，头狼探了探脑袋，受不了灼热，带着狼群恨恨地掉头离开。

裴怜尘抓着程小满的手再一捏诀收了火焰。

程小满转过身，扯了扯裴怜尘的衣袖：“师父，感觉不对！我们赶紧走吧——”

话音未落，只闻轰隆一声巨响有如山裂，周围的山石竟像是活了一般高高升起又猛地合拢，如猛兽的巨口大张，转眼将师徒二人吞入了口中。

裴怜尘重重跌在了地上，刚一抬头，一把刻满符文的匕首正朝他狠狠劈下来。

“有话好说！”裴怜尘就地一滚躲开了，爬起来就朝屋外跑。

那拿着匕首的人看模样也不过十**岁，穿着身有些眼熟的漂亮袍子，倒是个眉目如画的小公子。只是这小公子一直面无表情地举着匕首追着他，好像不把他戳上一百个窟窿就不罢休似的。

这里的怪物并非实身，他带着的灵晶命牌毫无驱赶之用，裴怜尘心下沉了几分，得快些找到小满。

刚一走神，裴怜尘就脚底一滑，从门口台阶直接滚进了院子里，这一下可不得了，满院子无脸人，穿着同样的袍子，直挺挺伸着手要来抓他。

裴怜尘到底是年纪大了，跑不过这些无脸人，被薅了一爪子，身上顿时火辣辣地疼。

不等他反应过来，面前猛地探出一个无脸人，几乎同他脸贴脸，喀拉一声头部裂开一道大口子，其间满是纵横交错的獠牙。再一眨眼，那满脸只有一张大嘴的怪物就俯身朝自己啃过来。

裴怜尘一脚蹬开那怪物，在地上滚了几圈，顺手抄起院子里的扫帚爬起来，当作长剑挥舞了几下，只后悔先前不该偷懒，把行李武器都叫程小满背了去。

“小满，小满你在哪！快出来！师父以后不让你帮我背行李了！”喊了几声无人应答，裴怜尘只好硬着头皮握紧手里的扫帚，仿佛那玩意儿真是一把剑似的。

荡九州而平四海，抟扶摇而接青冥。万幸，剑道乃是他从前最擅长之道，眼下虽无灵力，但剑势余威犹在。

“什么妖魔鬼怪也敢欺负到我头上！”裴怜尘感受着剑气带起的罡风，恍惚间觉得自己有了几分年轻时的风范，喝道：“退下！”

一剑挥出，追着裴怜尘的无脸人被风迎面一刮，尽数后退几步。

然而，也只是后退几步罢了，无脸人甩甩头又冲了过来。

裴怜尘见状也不硬撑，丢了扫帚转身就跑，单就跑步这件事来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岁时的巅峰时刻，跑起来的时候都带着风，跑出了一种御剑而行的感觉。

果然生死关头最能激发潜力，裴怜尘苦中作乐地想，希望程小满也能被激发一下潜力，多想起几式剑招或几个咒语，在自己找到他之前，可千万千万不要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