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间太阳慢慢落了下去,殿中只亮着一盏供灯,泽怀起身去点了灯笼,将院子里照亮了。
在小福抱怨了三次肚子饿扁了之后,云无囿和正清才端着饭菜走过来。
“我已经闻到香味了!”泽怀眼睛一亮。
“好香!”小福也高兴起来,和泽怀一起去搬小凳子,整齐地放在院子里的竹桌旁,数了数人数,刚刚好够。
“材料不够,浪费了些时间。”云无囿解释道,“诸位,我先——”他原本想说带裴怜尘回房休息,一转头却看见裴怜尘眼巴巴地盯着桌子,顿时哭笑不得:“师父,不可以。”
“丸子!甜甜的!”小福十分喜欢南瓜丸子,一口塞了两个。
“这个饼好吃!”泽怀嘴巴塞得满满地含混地说,“师兄,你怎么不吃?”
“刚刚在锅边吃饱了。”正清心虚地说。
“所以我们等了这么久都怪你是吗。”泽怀恍然大悟。
“南瓜羹居然也能如此清甜美味。”赵伯转头看向云无囿:“妙啊!你能不能教教我的徒儿们。”
“赵伯,你自己怎么不学!”泽怀大声问。
几人说得正起劲,谁都没注意到裴怜尘居然偷偷凑到桌边,飞快地伸出手摸了一个丸子,云无囿刚看向他,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丸子塞进了自己嘴里。
“师父!”云无囿没想到他居然敢干出这种事,吓得不轻,冲过去就要捏开他的嘴。
裴怜尘痛得眼泪汪汪的,可偏偏就是不想张嘴。
为什么小福尝得出是甜甜的,自己放在口中感觉到的只有痛呢?他搞不明白,想要再忍一忍,仔细尝尝。
或许这阵剧痛忍过去了,他就能尝到那种甜了!
“师父,快吐出来!”云无囿吓得声音都有点发颤。
裴怜尘赌气地摇了摇头,云无囿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见,一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手直接撬开他的牙关将那颗南瓜丸子取了出来,再一看裴怜尘的嘴唇,靠内的、不小心接触到丸子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小块像是烫伤一样的痕迹,有丝丝缕缕的灵气从那伤处慢慢地冒出来。云无囿急忙将手指摁上去,用疗愈咒将那处伤口抚平,说:“嘴巴再张开些给我看看。”
裴怜尘这时候也后知后觉痛得厉害了,乖乖地张开嘴给他看,云无囿一看,魂身柔嫩的口腔中果然已经有许多处灼伤,当即也顾不得其他,将手指伸进去用疗愈咒为他治伤,裴怜尘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袖缘,哼哼唧唧了两声。
“疼?”云无囿一时也没控制好语气,有些冷地说,“忍着。”
裴怜尘只好用舌头顶了顶他的指腹以示抗议,云无囿却不为所动,将舌头仔仔细细一点一点地治疗过一遍,转而又去碰上颌。没一会儿,裴怜尘又觉得舒服起来,对方的手指冒着凉丝丝的灵气,让他忍不住想要舔一舔再吮一吮。
“舌头不要乱动。”云无囿正色道。
“唔唔唔唔唔!”裴怜尘乱七八糟地抗议。
“我还是觉得他们不对劲。”正清犹犹豫豫地说,“你们不觉得吗?”
泽怀和小福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伯则满不在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吃饭吃饭。”
裴怜尘见他们又开始吃饭了,不禁委屈了起来,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尝?气愤地轻轻咬了咬云无囿的手指。
“很疼吗?我轻一些。”云无囿冷静下来了些,手底下力道放得更轻,在他柔软的口腔中反反复复地检查过了三遍,才微微放下心来,抽出了手指擦了擦,问:“还有没有哪里疼?”
裴怜尘摇了摇头。
“师父啊。”云无囿这才松了口气,“下次千万不要再如此了。”
裴怜尘有些委屈:“为什么他们都可以吃,只有我不能?”
“寻常食物中的灵气来自于大地,太沉太驳杂,又过了遍火,吸收了其中的火精之气,魂体是受不住的。”云无囿十分心疼地说,“师父想尝尝的话,我往后想想其他办法。”
“小仙长不要丧气。”赵伯忽然说,“咱们寻常人是要修得不食五谷杂粮,你为魂身,大约正好是反过来的,境界越高,越如常人。”
“啊?我们学他他学我们。”正清惊讶地说,“那咱们修行都图啥呢!”
赵伯哈哈一笑:“每个人图的东西不一样,自己悟,自己悟哈哈哈!”
裴怜尘仍是闷闷不乐,恶狠狠地盯着桌子上的饭菜,云无囿不敢再叫他呆在饭桌附近,怕他又趁人不注意去偷吃,索性先将他带回了屋子里。屋里不知是谁留下了一个九连环,裴怜尘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这东西上面,云无囿于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时候不早,便劝裴怜尘休息。
裴怜尘丢开九连环:“我要沐浴。”
云无囿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洗沐间,也没有浴桶,只好出去询问,这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沐浴用的是一间共用的屋子,一边是烧火的灶,一边是浴盆,中间隔着一面土墙。
“你去烧火吧。”赵伯说,“咱们今天也都不用,你们自便。”
云无囿进去一看有些傻眼,浴盆竟然是一口大铁锅。
他还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洗沐间,他小时候家里没有专门用来沐浴的屋子,冬天烧些热水盛在桶里擦洗,夏天直接放一桶水在太阳底下晒热;而后来开始修行,修士们一般都是不用生火的,要么不怕冷直接洗,要么用术法将水变暖,或者直接用火晶石之类的东西建造浴池。
“赵伯,这真的是用来沐浴的吗?”云无囿怀疑地问。
“是啊!”赵伯斩钉截铁地说。
云无囿不打算烧火,裴怜尘的魂身也不能离火精之气太近,他想了想,打来了水,用术法将一锅水暖得温了一点,才带着裴怜尘来到大铁锅前面。裴怜尘看着那口锅,在薄薄的水汽中瞪大了眼睛:“虽然我不知道很多事,但我知道这不是浴桶!这是用来煮东西的,我在街上见过。”
“赵伯说是的。”云无囿说。
裴怜尘却不信:“你想炖了我吃掉就直说。”
“真的······是浴桶。”云无囿强迫自己相信。
“我不用这个!你不让我吃你,却要吃我!”裴怜尘现在犟得可怕,说完撒腿就跑,生怕被云无囿抓住丢进锅里。
“师父,乖一点。”云无囿压根没挪窝,一伸胳膊就把裴怜尘拎回来了,“这里只有这个,将就一晚,我们明日就走好不好?”
“我不要!不要!”裴怜尘挣扎起来,“我自己去找地方洗!”
“附近没有可以洗的地方了。”云无囿耐心地说,“师父先忍一忍。”
“那我不洗了!”裴怜尘说。
“好吧。”云无囿松开了手,“我们回去。”
云无囿带着裴怜尘回到房中,泽怀先前已经铺好了床,云无囿伸手摁了摁,觉得褥子有些硬,便又去找赵伯要了一床来打算垫在下面,谁知道等他回来,裴怜尘就不见了。
“师父?”云无囿将褥子放下来,在屋子里找了找,忽然慌了神,跑出门去,院子里也没有!
师父会不会遇到危险?他心中忽然涌上了万分惊惧,来不及和主人家打招呼,就直接展开了灵识想要搜山。
就在他展开灵识的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无形地压了过来。
护山大阵。云无囿想起来了,忽然派的祖师爷应该在此下了什么禁制,外人是不能随意在此使用某些特定术法的,除非破开这个阵!这阵法的确有一处年久失修,已经变得十分薄弱了,云无囿仰头看着虚空之中那些无形的灵流,叹了口气,就算是此阵好破,自己也不能给主人家添这样大的乱子,只好收回神识,小小用了一个回溯咒,看见了裴怜尘跑出去的方向,跟着追了出去。
裴怜尘并不知道云无囿急着要找自己,他打算去山里找一些瀑布或者溪水,沿着路乱走了一通,终于彻底找不着路了。
不过他倒也不慌,他在恶渊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长大,夜晚对他而言,反而比白天更为亲切,没有了太阳的干扰,他的行动更加轻盈敏捷,五感也更为敏锐。
他已经听见了潺潺流水的声音,应当不远处就有水流,因此他加快脚步,在树林与灌木之间轻巧地钻过,循着声音跑去。
只是他刚一跑到近前就愣住了,这里的确有一处小小的瀑布和蜿蜒的溪流,但是还有两个人。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站在瀑布下,肩膀轻轻地颤着,似乎在小声哭,而另一人是个男人,坐在瀑布上方堵着自己的耳朵。
“你们干什么的!”裴怜尘压根不记得自己还在别人家的地盘,跳出来就问。
“小家伙,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那个男人站起来,从瀑布上头飘了下来,落在裴怜尘面前:“你天资这样好,不是我们家弟子吧。”
“你们家弟子?”裴怜尘愣了愣,仰头看着男人的脸,觉得好像有几分眼熟,“什么叫你们家弟子?”
“这是我的门派,我的地盘,这里的人是我的弟子。”男人说。
“啊,你是——”裴怜尘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雕像!”
“我不是雕像。”男人觉得有些好笑,“雕像是按照我雕的。”
裴怜尘有些疑惑:“赵伯说你已经走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谁说我走了!”男人痛心疾首地说,“我留下的灵识一直都在,不然谁维持护山大阵存在啊?照我们家那些孩子不争气的程度,浮玉山早给人踏平了!”
裴怜尘更不解了:“那你怎么不去见他们呢?”
“那群小兔崽子修为不够,看不见我,我干嘛去自找没趣。”男人垂头丧气地说。
裴怜尘又看向他身后那个女人,那女人低着头,仍旧没有转过身。
“那她又是谁?”裴怜尘问。
“她啊,她是灯芯。”男人解释道,“因为总在供桌上听正清读经,生了灵智出来。”
“那灯芯为什么要哭?”裴怜尘好奇地看向那个女人的背影,一头柔顺的乌发垂落在地上,在星空下泛着光。
“灯芯,你自己说吧。”男人似乎没什么耐心。
灯芯又啜泣了两声,说:“我快要烧完了,想同他说说话。”
“那你去找他说呀。”裴怜尘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样貌丑陋,怕吓到他。”灯芯呜咽道。
男人补充道:“说了许多次,他根本瞧不见你,你长什么样都无所谓。”
“丑陋?”裴怜尘不太明白什么是丑陋,“什么叫丑陋?”
“这你都不知道?”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样的就叫美——灯芯,你转过来给这小家伙看看。”
灯芯有些不情愿:“他会笑话我。”
“你会笑话她吗?”男人问。
裴怜尘反问:“我为什么要笑话她?”
灯芯听他这么说,扭扭捏捏地转过了身子。
裴怜尘眨了眨眼睛,疑惑道:“你的脸呢?”
灯芯的脸上是一片焦黑,几乎和头发融为一体,斑驳而坑洼。
“就在这儿啊。”灯芯瞪大了眼睛,崩溃地指了指自己原本应当长着脸的地方。
“啊,看出来了。”裴怜尘思索了一下,说:“原来这叫做丑吗?可我觉得很亲切呀!”
“亲切?”男人震惊,“你眼睛没事儿吧——哦不对,你眼睛蒙着,不像没事的样子。”
“很像大毛小毛小小毛!”裴怜尘高兴地说,“我可想他们了。”
“他们是什么?”男人好奇地问。
裴怜尘抬手比划了一下:“不知道,黑色的,圆的,浑身都是毛,会蹦。”
“我没听说过人间有这种东西。”男人陷入了沉思。
“不是人间,是恶渊里头,我是从恶渊里来的。”裴怜尘解释道。
男人吓了一跳,嗖地退开了好几步:“恶渊里来的?你是魔物?”说着就抬手召出了一道灵光,化作一条长长的鞭子抽了过来。
裴怜尘手无寸铁连忙闪身避开,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是魔物!”
“那你是什么?”男人挠了挠头,“我只是一缕灵识,辨不出你真身。”
“我是魂修,真身就是魂魄。”裴怜尘也不知道怎么证明,索性把真身变出来给他看,一团淡蓝色的微光,中间靠上的部分套着一个质如白玉的混元镯,像套了个项圈。
男人看着那一团淡蓝色的魂魄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死了,这么巧。”
“死?”光团跳了跳,“我死了?”
“你不知道吗?”男人直接说,“你连肉身都没有,只有魂身,当然是死了。想必你是在恶渊里头出了意外吧?”
“我不记得。”裴怜尘有点不高兴了,“我就记得我一睁开眼就在恶渊里。”
“我倒没见过你这样的,竟然绕过了度朔山,躲过了人世轮回,却又得了新生。”男人饶有兴味地凑过来,伸手碰那团光,意外地发现自己身为灵识居然也能碰到,捏起来软软的十分蓬松,不由得大为惊奇:“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太神奇了,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
“你什么意思!”裴怜尘问,“你不会在笑话我吧?”
“没有,没有!”男人招呼灯芯来一起看:“灯芯,你过来摸摸试试,你能碰到他吗?”
灯芯于是走过来,伸手往那团光上戳了戳:“能,戳起来软软的。”
“这太神奇了!”男人又感叹了一遍。
“哪里神奇?”裴怜尘不解。
男人于是伸手一把穿过了灯芯的脑袋,而后收回手,灯芯的脑袋纹丝不动完好无损。
“你看,我是碰不到灯芯的,我只是人留下的一片灵识,而她是从物生出来的妖灵,说起来,我们根本不处在同一个世界,所以我们不能碰到对方,但是我们却可以同时碰到你。”男人激动地抓着裴怜尘晃了晃,“这不神奇吗?沟通万界,只有上古之时,那些传说中的天生神才能做到吧!”
裴怜尘似懂非懂:“我就当你在夸我吧,天生神又是什么?”
“就是天为父地为母,由天地灵气凝结而诞生出的古神。”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不过也只是传说中啦,早都死光了。等等等等,你真的是一团魂魄吗?你会不会也是从恶渊底下的灵气凝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们说我是魂魄。”裴怜尘忽然有些心慌,又肯定地说了一遍,“我是魂魄,我肯定是。”
“这样吗。”男人揣摩了一会儿,“但寻常新死之人,若魂魄没有及时去往度朔山,便会消散,除非自身意念强大,有生前放不下之事,才能淹留于世。可你既没有散魂,也前尘尽忘,我觉得你可能不完全是之前的那个魂魄,你是一个很新的玩意儿。”
“我就是魂魄!不是别的!讨厌你!”裴怜尘跳起来狠狠撞了他脑门一下,这个人真的烦死了,自己若不是那个魂魄的话,岂不是永远都想不起从前的事了!要是想不起来,阿驰肯定会不开心的!想至此,裴怜尘忽然恶向胆边生,喊道:“撞死你!撞死你!”
“你生什么气?”男人大为委屈,捂着自己的脑门到处逃蹿,灯芯手忙脚乱地想躲,被自己拖在地上的头发绊住脚,扑通一声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