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183章 阿虔

小光团在一片空茫中往前飞，它太弱小了，因此不能飞得太久，也不能飞得太高，看起来就像是一跳一跳地往前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它忽然发现前方的虚空中漂浮着一个人，黑色的长发披散，周身白衣如云雾漫卷，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它觉得这个人莫名很亲切，于是用力“飞”上去，落在那人的肩头，“看”了他一会儿，跳起来撞了撞他的脸颊。

还是没有醒。

“啾！”小光团有些生气，又跳起来嘣嘣撞了好几下，差点把自己撞散了，晕头晕脑地掉下来，有几星细细的碎光从它身上散落飞出，没入了那人的额间。小光团似乎摔得疼了，在一片虚无的地面上团了起来，想要休憩一会儿，却有一双手轻轻将它捧了起来，托到面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

是刚才那个睡着的家伙！小光团莫名又高兴起来，在对方的手心里轻轻蹦了蹦。

只见那人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似乎是想哭，又似乎是想笑，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快要按捺不住的情绪，而后才深吸一口气，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师父？”

小光团不知道什么是师父，不过它很开心，外面的那些家伙太可怕了，现在有个看起来很漂亮的东西跟它玩，它很喜欢。小光团不会说话，于是随便哼唧了两声。

云无囿怎么也想不到，未来他在三十多岁时撕下来、放进混元镯里的这一小片拥有部分灵识的残魂，居然从自己二十出头的某一天开始，就要承担起养孩子的重任了。

恶渊里面灵气稀薄，必须跟着天空中那时不时变换位置的灵流跑才能找到一点点灵气，云无囿的残魂碎片只好带着小光团一起躲在镯子里，教他如何用魂力推着镯子到处滚来滚去地碰运气。

一旦找到了那些神出鬼没的充盈着灵气的溪流，小光团就会瞅准机会，嗖地一下跳进去洗个澡，汲取了足够的灵气再溜回镯子里。

起初小光团听不懂他说话，好几次险些遇到危险回不来，他就只好像教小孩子一样教它些最基本的词，跑、跳、快去、回来、安全、危险······小光团弄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就能在他的指挥下更快更安全地洗个灵气澡而后回到镯子里。

如此跌跌撞撞地又滚了十多年，小光团学会了说话，能和人正常地交流，也终于能化形了。

残魂碎片看着眼前忽然变成人形□□的家伙，抬手就去抠自己的眼睛。

罪过罪过！

只是他抠了半天也没能将眼睛抠下来，毕竟他也只是一团“气”而已。

刚化形的小家伙什么都不懂，发现自己变得更方便行动了，高高兴兴地扑上去抱住了对方，对方却紧紧闭着眼睛、用手抵着他的额头要把他推开。

“师——”不行，残魂碎片觉得他对着这个傻乎乎的光屁股小家伙叫不出口师父，于是改口道，“衣服！穿件衣服！”

“衣······服？”少年听不太懂，踮脚抱着残魂碎片的腰抬头看他。

残魂碎片只好拉了拉自己身上的展示给他看：“衣服，要穿，大家都要穿。”

“没有，给我。”少年直接去拽残魂碎片的衣服，却发现那衣服好像是长在对方身上的，怎么都拽不下来，有些生气了，“不要了！”

“不行！”残魂碎片的眼睛依然闭着，“去哪里都要穿衣服，我教你术法，你试试能不能给自己变一身。”

没有人回答他，残魂碎片睁开眼睛，发现少年不见了。

师父跑出去了！没穿衣服！

残魂碎片顿时觉得天都塌了。

虽然这恶渊里头没有人，邪祟们也都不穿衣服，光着屁股在里面跑来跑去并不奇怪，但残魂碎片依然十分崩溃，在他看来，师父就应该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怎么能光溜溜地乱跑呢！

可惜他的力量太弱了，不能离开镯子，也无法推动镯子；他能做的只有外放出一点灵识探知周围的情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见少年又跑回来了，在镯子前面停下，身上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褪了色的红衣，已经有些像暗暗的、微微发红的灰褐色了。

“有衣服，之前见过，一开始我就是从这个里面钻出来的。”少年得意地伸开双手，那衣服对他来说太大了，像一堆碎布条一样挤挤挨挨地挂在他的身上，幸而原本的身量足够大，就算他没有系衣带，也能堆叠起来盖住他的身体；只是一边缺了半只袖子，一边缺了半拉肩膀，白皙的胸口和小臂大剌剌漏在外面。

少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美滋滋地一转身向他展示：“是这样穿吗？”

“不是！”残魂碎片又伸手去抠自己的眼睛，当然还是什么都没有抠出来。

背面怎么也缺了一大块啊！一条裂痕从右肩斜斜地下来绕到左腰，残破的布料松松垮垮地掉到了腰窝，就好像有一只利爪曾经嵌了进来，将这里狠狠的撕开。

于是残魂碎片指导少年用灵力化成细丝，将上身那些大洞都补了起来，至于下身······少年拒绝再去找更多的布料把腿遮起来，一来懒得找，而来懒得穿。

算了，破破烂烂的露小腿就露吧，最关键的地方遮住了就行！残魂碎片自暴自弃地想，幸好这里没人，也不算太伤风败俗。

不知道外头的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师父还活在恶渊下呢？残魂碎片有些忧心，混元镯里的灵气早就耗尽了，自己是因为沾上了师父的魂力才勉强醒来，而今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自己消散的时候，师父一个人，如此弱小，什么也不懂，在恶渊中又有谁能陪着他保护他呢？

想至此，残魂碎片决定教少年一些术法，却发现少年听不太懂，因为少年没有看过书，不通晓文字，自然也理解不了那些深奥的术法！残魂碎片只好老老实实地从最头教起，在混元镯的虚空中变幻出纸笔，默下自己记忆里那些零零碎碎的典籍文章，再一字一句地教给少年。

少年是个坐不太住的性子，常常学了两句就走神，想要出去捡小石头、掏邪祟蛋玩。他如今有了胳膊和腿，可以跑可以跳，又有随时能藏身的镯子，已经不太怕外面的怪物了，甚至还捡了一些比他弱小许多的小怪物养着。

残魂碎片真的没想到，原来师父小时候竟然是这样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只是不论如何，他是舍不得打的，只好由着少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慢慢悠悠地学那些纸上的字句。

教少年写到“乾”这个字的时候，残魂碎片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不曾告诉过师父他从前的名姓，毕竟这恶渊之下，没有旁的人，只有他俩相依为命，也并不需要名字这种东西。

“这是你的名，乾。”残魂碎片握着少年的手一笔一划地写。

“看起来怪怪的，什么意思？”少年问。

“天的意思。”残魂碎片解释道，“你姓裴，名乾。字是怜尘。”说着又捏着少年的手写下这两个字，一边写一边说：“怜惜的怜，微尘的尘，是入修真一途时，你的师尊为你取的，意在要你，怜惜众生，体察微尘。”

“好多啊。”少年有些苦恼，“记不住。”说罢又指着“乾”字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我不要叫这个！”

“为什么？这是一个很好的字。”残魂碎片试图向他解释。

“我不喜欢天！”少年撅着嘴不高兴地说，“天上黑乎乎的，飞着很多怪物。”说着忽然问，“你上次变给我看的那个叫什么？”

“什么？”

“就是那种小小的、亮亮的，会一闪一闪的。”

残魂碎片打了个响指，几点小小的微光从他指尖飞散出来，“你说这个？”

“对！”

“这个叫萤。”

少年高兴起来：“那我也要叫萤！我喜欢这个！”

“不行。”残魂碎片觉得有些难过，“你不能叫萤。”

“为什么？”少年不解，不依不饶地说，“我就要！”

“萤火转眼就会消散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很久很久。”残魂碎片认真地说。

少年依然有些不舍得这个好名字，但是残魂碎片的语气听起来太难过了，他于是没有继续任性下去，只是说：“那我不叫萤，你给我取一个名字好不好？我想要你给我取名字。”

残魂碎片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怎么配给你取名字？”

“那我只能叫裴怜尘？”少年有些失望地问。

“你叫裴怜尘。”残魂碎片肯定道。

“好吧，我是裴怜尘。”少年眉头微微蹙起，并不太高兴，这几个字莫名让他觉得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了身上。他有些害怕地钻进残魂碎片怀里，闷闷地说：“你说我是谁，我就是，我听你的。”

残魂碎片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乖。”

“那你叫什么名字？”裴怜尘问他。

“我叫······”残魂碎片想说出一个名字，可是却发现他没有办法以那个名字自称，他和那个名字的所有缘分已经被斩断了，这世上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能再对着他叫出曾经那个长伴了他二十年的俗名。

裴怜尘歪着头静静地等着。

“云驰，云无囿。”残魂碎片放弃了挣扎，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意思？”裴怜尘问。

“白云驰走，无囿无忧。”云无囿解释道，“意思是说，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快快地跑，想去哪里都可以，没有忧愁。”

“白云？我没有见过白云。”裴怜尘有些疑惑地说，“云不是黑色的吗？”

“不是。”云无囿说，“等你从恶渊底下出去的时候就能看见了，天是蓝色的，云是白色的。”

“云就像你一样吗？”裴怜尘来了兴趣，随即又苦恼起来，“可是我怎么出去？我不知道怎么出去，天上那些发光的口子太远了，我够不到。”

云无囿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你来······接我？”裴怜尘依旧听不懂，“可你明明和我在一起。”

“我会离开你一段时间。”云无囿说。

裴怜尘眨了眨眼睛，忽然哭了起来。

云无囿轻轻抱住了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我会离开你，然后我会来接你，你一定要相信我，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来，阿驰。”裴怜尘闷闷地说。

后来裴怜尘又闹了一次要改名，因为他学到了写“虔”这个字。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这个也是天的意思吗？”裴怜尘指着纸上云无囿写下的字问。

“不是。”云无囿解释道，“是，虔诚、诚心的意思，传说故事里，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王，虔诚地拿着讨伐敌人的武器，他的军队如烈火一般勇猛，无人可挡。”

“那他最后赢了吗？”裴怜尘问。

“赢了。”

“那我要叫这个。”裴怜尘说。

“为什么呀？”云无囿忍俊不禁地问他。

“因为他很虔诚，所以他赢了。”裴怜尘认真地说，“那我也会很虔诚地等你回来，你要回来，不然就是大坏人。”

云无囿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又握着裴怜尘的手在纸上重新认认真真地将这个字写了一遍，而后才说：“阿虔？”

“虔诚的虔。”裴怜尘强调道，“你再叫我一声。”

“嗯，阿虔。”云无囿重复了一遍。

残魂碎片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忽然毫无预兆地消失的，那天裴怜尘带着他养的小邪祟们一起打完了猎，蹦蹦跳跳地在山洞里围成了一圈，给小邪祟们分肉吃。

有一只带着硬壳的猎物裴怜尘处理不来，于是呼唤着镯子里的人想要问问怎么办。

没有人回应他。

那个温柔地陪了他十几年的声音，就这样消失了。

裴怜尘只好把那只硬壳猎物丢掉，将剩下的肉分给他的小伙伴们，然后独自去寻找恶渊里那来去无定的溪流沐浴。

“你走吧，走吧，哼，我才不等你，我要跑得远远的。”裴怜尘一个人躲在镯子里，推动着镯子一路滚一路小声嘀咕着，没多久就找到了溪流，这些年他和残魂碎片已经熟悉了那些灵流的变化，对这些溪流何时出现了如指掌，也十分懂得如何躲避其他怪物的视线。

裴怜尘从镯子里钻出来，淡蓝色的灵光飞旋化作人形，一扬手，镯子从半空落下套在了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上，空荡荡地晃悠着。他解开衣襟走进溪流中，跪下来撩起一些冰凉的溪水轻轻洒在身上，溪水中的灵气顺着蜿蜒的水珠一点点沁入他的魂体，让他感觉到十分舒服。

只是没多久，他却忽然低下了头，几滴眼泪掉进了溪水里，消散无踪。

他不知道云无囿是不是真的会回来，他总觉得，好像曾经，或许是很久之前，他记不得了，他也同什么人说过我等你，但是他没有等到。

“我等你。”裴怜尘在溪水中低下头蜷缩起来，自言自语道，“我等着你，你要来见我。”

某些人还没见面信用就已经是负数了。（谁让你中秋不回家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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