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是比天谨司更早得到消息的人。
某一个傍晚,他的左臂、右肩、胸口、小腿,忽然在顷刻间接二连三地绽出深深的伤口。
裴怜尘顾不得包扎,立刻去找李无错。
“大概问清楚了,那裂谷下连通的是个凶险至极的恶渊,是上古时的堆尸地,经年日久的怨气在里头化生成邪祟,本来是不会和外头接触的,但你徒弟手贱,招惹了地下沉睡的几只大型妖兽,不知为何造成灵流混乱,撕开了裂口。”李无错想劝裴怜尘放弃,“你去了也没用,或许他们早就死在里头了。”
“他还活着。”裴怜尘肯定地说。
李无错被他气笑了,说话也不客气起来:“自己找死的人何必去救?你不要做梦了,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掉进去立刻就会死。”
“他活着。”裴怜尘忽然扒开了自己的衣襟。
“别别别使不得使不得。”李无错赶紧闭上眼睛,“你脱衣服求我也不行啊!我已经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
“不是。”裴怜尘微微低下头,“我曾请一只大妖为我种下诅咒,若是小满为任何灵气、妖气、邪气之类种种非常之力所伤,便会立刻由我代其受之。”
李无错睁开了眼睛,皱眉去看裴怜尘伤痕累累的身体,好巧不巧,就在此时,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血痕。
“你看,他还活着。”裴怜尘笑了笑。
李无错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低声问:“代为受戮?你什么时候·······”
“在他很小的时候。”裴怜尘的目光有些散,轻轻地说,“是在桑栩山,我不慎中了那只守山大妖的一个诅咒,她希望我吃掉小满,我怕自己某一天真的会迷失心智伤害自己的徒弟,所以请求她又为我种下第二道诅咒——只要还有新的伤出现,就证明他活着!”
李无错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求你多借我一些灵力吧。”裴怜尘乞求道,“求你帮帮我,最后一次了。”
“你知不知道······”李无错看着他慢慢地说,“你徒弟死在那里,我反倒省事。”
裴怜尘不解地看着李无错。
“你有没有想过,他死了,开天会想要的那个阵法,又要搁置许久,甚至——再无成阵的一天。”
裴怜尘的身体微微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稳。
李无错说得对,眼下天谨司根本什么都不必做,就能断绝对方最大的希望。
裴怜尘忽然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刚和李无错重逢的时候、在李无错那短暂的摇摆不定中,把握住那个微渺的机会,像那些流言蜚语里一样自荐枕席。这样,至少有那么一点可能,以一个更亲近的身份,试着去求来李无错的一点善心和垂怜。
他现在还有的、他能拿出来做交换筹码的,李无错早就不屑于要了。
李无错看他神色凄怆,不由得心里软了三分,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我也想过,他既然有一身好天赋,能不能为我所用,可······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德性吧?当初给他的试题乱写一通,他根本没兴趣加入天谨司,游手好闲不求上进。恶渊凶险,他值不值当我用蝶使的命去换他?若是救他回来,养虎为患与我作对又该如何?我是不是直接将他摁死在恶渊之下,才一劳永逸——”
裴怜尘垂下眼,他明白,李无错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样吧,你先回屋休息。”李无错好言劝道,“此事容我想想,三刻之内给你答复。”
“好。”裴怜尘听他这么说,隐约知道无望了。
没多久,有人敲了敲门,裴怜尘忙去开门,是谢兰石。
谢兰石一把扶住裴怜尘,带着他坐到床上,说,“大人让我去归藏津,我想办法找他,你就安心呆在这里,好吗?”
李无错舍得让谢兰石去涉险?裴怜尘听他这么说,正惊疑不定,识海中却忽然响起一个久违到有些陌生的声音:
“别信他!他只会去归藏津伏击那什么开天会的余孽,根本不会去救人。”
“温迩雅?!”裴怜尘一惊,“你怎么——”
“我在他身上的玉佩里。”
谢兰石正要松开手,裴怜尘连忙装作要昏倒的样子贴上他,悄悄问那个声音:“你真是温迩雅么?”
“裴公子!”谢兰石不明所以,“没事吧?”
“忽然有些头晕······”裴怜尘阖着眼睛靠着谢兰石身上,听识海里温迩雅的嚷嚷:
“这兰花还算有良心,他把我撕成缕之后,没扔,找了个东西当养魂皿,真是我!”
温迩雅似乎挺着急的:“我没骗你,我刚刚亲耳听见的,那人只叫他埋伏在周围,仔细盯着有没有人在恶渊入口徘徊,若有徘徊不去行迹可疑者,直接捉回来审!至于我干儿子,那人说了,不要救,若是他没出来,就当作来不及救,若是他出来了,就地格杀,假托是出了意外。”
“我骗你干嘛呢?”温迩雅听起来急得快哭了,“他是疏鸿和溶溶的孩子,虽然我不记得往事,但我何必骗你!求你想办法救救他吧!”
原来这就是李无错考量的答复。
他要一劳永逸,将这个可能的祸患摁死在幼时。
裴怜尘睁开眼,抬眼望向谢兰石的脸,说:“我没事,你快去吧。”
谢兰石告辞后,裴怜尘听着他的脚步声一消失,就立刻翻身下床,打来水,去柜子里翻出备用的纱布,褪去衣衫,将自己身上的血污都擦去,用纱布紧紧裹了好几圈,确保不会有血轻易渗出,才套上干净的衣衫。
自己一人恐怕有去无回,还有谁能帮忙?裴怜尘犹豫了一瞬,要找上清都宫吗?但随即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告诉苏持盈,她怕是会立刻让李无错出面阻拦自己。
几十年前,他就是因为抱有一点微末的期望,希望有人能帮他,耽搁了那么一点点时间去求援,以至于悔之晚矣,这次他不能等。
别人凭什么要替他赴汤蹈火,这世上谁都靠不住,除了自己。
裴怜尘一拉开门,李无错竟然就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阴沉沉地像一座山。
“你要去哪?”李无错问。
“归藏津。”裴怜尘知道隐瞒不过去,索性直说。
“你休想。”李无错抬脚跨进门来。
“你不帮我,我不求你了就是。”裴怜尘被迫后退一步,“何必再阻拦我?”
“为你好。”李无错盯着裴怜尘,“你就呆在这里。”
“然后等你告诉我小满的死讯?”裴怜尘嗤笑一声,“凭什么?李执,你是不是指挥使的位子坐太久了,以为旁人的生死,都是你可以随意决定的?”
“那应该是谁决定?”李无错问。
“我不知道。”裴怜尘说,“没有人能决定。”
李无错目光微动,良久才说:“手给我。”
裴怜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没有动。
李无错只好抓起他的手腕,将指腹抵在了铜钱手链上,说:“那这次,无论是生是死,你自己去争。”
赤阳金做的小铜钱微微发热,不多时便被灵力灌满了。这本来只是李无错想要带裴怜尘去皇陵临时用的小玩意儿,并不是什么太好的法器。
“你要是能救他回来,我就认这个天意,是他命不该绝。要是回不来——”
“那我也多谢你。”裴怜尘说。
李无错垂眼看了一会儿,又忽然说:“桂实生桂、桐实生桐,有其父必有其子。若他将来走了歪路,为祸人间,你当如何?”
“将来的事我不知道,可他现在只有十来岁,他在问镜大典上,想着的,只是要怎么去救下那些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家伙们。”裴怜尘说,“你要用莫须有的罪名斩一个无辜的孩子,究竟是是为了人间太平,还是为了你自己高枕无忧?”
李无错闻言大笑,松开了裴怜尘的手,说:“我不知道,你去吧。”说罢侧身退开,给裴怜尘让出了路。
裴怜尘越过他走出门去,听见了李无错有些不稳的呼吸声,忽然回头问:“我一直想问,为什么总是铜钱?”
“阿乾。”李无错慢慢地唤了一声,“你终于发现了······无论你信不信吧,我小时候,很羡慕那个人可以这样叫你,我每次一这样喊你,你就要揍我一顿。你每次揍我,我就回家弹铜钱玩,全当是报复你。”
裴怜尘失笑,的确是这样的,他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听起来很奇怪的名字,小时候总有人偷偷笑话他的名字,后来他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就再不准别人叫,只有赵承可以。
因为在他看来,除了爷爷和爹娘,只有赵承这么叫,不是笑话他,而是单纯地在唤他的名字。
而李无错,每次叫他名字听起来都贱兮兮的,裴怜尘只当他是故意嘲弄自己,听见一次就要跟李无错打一次架。
“我不知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后会无期了。”李无错轻声说。
天还未亮,裴怜尘已经抵达了归藏津,学宫的大船就停泊在中央的小岛旁边。
裴怜尘绕着大船走了一圈,被学官们联手设下的以保安全的“界”挡在外面,眼看天色还早,恐怕里面的人还没有醒,只好催动灵力敲击剑身,发出巨大的金石相震之声,把里头的人都吵醒了。
有学官面色不虞地一边套着衣服一边跑到甲板上:“干什么的!”
“我的徒弟还在玄湖洞天之中,我来找他。”
那学官一听便了然,将裴怜尘请上了甲板。
裴怜尘原以为这些学官是主动要为他指路,告诉他些关于玄湖洞天和恶渊的细节,却没想到,这些人只是想用一笔银钱打发他。
“我不要,我要去玄湖洞天。”
“玄湖洞天还有七八日就彻底关了!就算去恶渊找到了他们,恐怕也来不及出来!”学官劝他。
又有人说:“明白道友爱徒心切,但这件事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道友,恶渊那种地方有去无回,他们说不定已经······道友节哀顺变,若是觉得学宫的补偿不满意,我们可以再谈。”
“补偿?”裴怜尘盯着他,什么补偿能抵得过小满?“他们还活着,我知道。”
“你,这······”那学官似乎有些犹豫,看向了一旁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的年轻学官,“那恶渊开口出现的地方不定,进去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其实崔掌事已经冒险下恶渊找过许多次,次次都无功而返······”
“是啊,哪里还能活着呢?”另一位年纪大些的学官连连叹气,对那个年轻的学官说,“崔掌事,不要再犹豫了,我们还是速速返程吧。”
裴怜尘哪里肯让他们返程,微微扯开衣襟给他们看自己身上缠着的绷带,隐隐沁出点新新旧旧的血迹。“代为受戮的诅咒,诸位想必是知道的吧?”
学官们一时都没有说话,哪会有人想到,真的有这样的疯子为了一个徒弟把诅咒下在自己身上呢?
裴怜尘又说:“为我指路吧,我自己去找。我知道怎么找到他,只要让我进去,我就能感应到他在哪里!”
年长的学官有些为难:“这不合规矩,道友不是学宫中人,不能进。”
“规矩?”裴怜尘觉得可笑,反问:“不是学宫中人不能进,那些害我徒儿的人如何进去的?!”
学官们一时都没有说话。
裴怜尘看了看四周,其他被吵醒的学子也三三两两地悄悄围过来看热闹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己或许是可以有帮手的!忙问:“跟我徒儿一起掉下去的几个呢,他们的亲人、师门呢?”
“我们已经谈妥了。”一个学官说。
裴怜尘哑然,谈妥了,也就是说,放弃了。
“道友,你不能叫我们开玄湖洞天,逼我们下恶渊去找你徒弟,这既不合规矩,也不合情理······”
“我哪里说过要逼你们下去?”裴怜尘往前走了几步,“我一直说的是,劳烦你们为我指路,我自行去找我的徒儿,我自己去!”
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道友呀,你找不到的,找到了,恐怕也来不及出来了。”年长的学官劝道。“何况你一个人,这,这不明摆着有去无回。”
“我不想同你们废话。”裴怜尘说,“指路。”
“我也去。”一旁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宋时清越众而出。
那几个学官倒吸一口凉气,一同劝起来:
“哎,小宋学子,你,你糊涂——”
“知道你跟小云学子关系好,但也不能这么冲动!”
“那不是能去的地方,你得为自家门派着想不是?”
裴怜尘也说:“宋姑娘,你不要去。”
“我要去。”宋时清冷静地说:“流云山有人打理,我若能回来最好,我若不能回来——白非梦!”
“宋姐······”白非梦一瘸一拐地扒拉着墙往前挪,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宋时清冲他微微一笑:“之前为你疗伤的报酬,你看着给,如果我不满意,会托梦告诉我门中弟子,关于你的——。”
“包你满意呜呜。”白非梦的屁股隐隐作痛起来,赶紧点点头。
“宋姑娘,你不必——”裴怜尘还想拦她。
“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宋时清说,“我此去是为证道。”
“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那年纪大些的学官显然舍不得让这样的好苗子去送死,厉声喝道。
宋时清却说:“我虽修无情道,但求的是至公至理,无有偏私,扫尽世间阴霾,如今此事显然有失公平,分明还有一位学子的长辈不想放弃,你们却胆小怕事,不想再生事端,便想要同他拖过时日糊弄了事!哪里还有七八日,玄湖洞天分明还有一日就要关了。若此番不能进去,这位前辈还要等一个甲子才能前去,到那时,恶渊的裂口是否还在未可知,他的爱徒是否活着也未可知。”
“此事,我绝不袖手旁观。”宋时清决然地说。
片刻,被称作崔掌事的学官忽然笑了一声:“年轻人,道心坚定是好事,去吧。”
几位学官带着裴怜尘和宋时清下船来到小岛上,一同结阵打开了玄湖洞天的入口。
“只有一日,这一日我们会守在岛上,维持着入口法阵开启,能不能出来,看你们造化了。”崔掌事说。
裴怜尘:“多谢几位。”
“宋姐!”白非梦跟过来了,哭得一脸都是泪,“你要回来······我,我想跟你一起去,可是我又,又不敢······”
“你不去添乱是好事,别哭了。”宋时清叹了口气。
“不行,我害怕。”白非梦抽抽嗒嗒地说。“我怕你们回不来。”
宋时清:“那你看看?”
“我不敢看!”白非梦哭丧着脸说。
“哦,那······回见。”宋时清不再同他啰嗦,跟着裴怜尘一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