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13章 第 13 章

繁川城，城如其名，十分地繁华，有名吃拔霞贡，以花椒、牛骨、牛油等物熬成汤底，煮沸时有如云霞翻滚，再将各色食材丢进去汆烫片刻，便能捞出来大快朵颐，大街小巷处处都能见到卖拔霞贡的酒楼饭店，而此物香气又极其霸道，在裴怜尘嘴馋时，竟能完全掩盖住程小满身上那股香甜可口的灵力味道，因此裴怜尘也没忍住，一连两天辗转于各家各具风味的拔霞贡，吃得不亦乐乎。

若是汤锅中没有突然冒出一个血淋淋的脑袋，一切会更完美。

“啊——！”程小满一声大叫，差点掀翻了桌子。

“兄台，我思前想后。”邵嘉若有所思地说，“殿下若得亲政，怎会不为我平反？你定是在骗我。”

“怎么了这小兄弟？”有人看了过来。

“没事儿没事儿，让油崩着了，没事儿，吃好喝好。”裴怜尘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问：“你就非得从锅里冒出来？”

“没注意。”邵嘉从飘满辣椒油的锅里钻出来，在桌子上方盘旋了一圈，坐在了裴怜尘身边。

“你这是缠上我们了？”裴怜尘问，“我可跟你先说明白，叩问转世非人力所能，其中因果细如牵丝，不小心动上半点便极有可能累及无辜，酿成世间大祸。修行之人，莫说仙门，哪怕是魔门，除非打算跟这世道同归于尽，否则绝不敢探问半点。我就算死了，不对，你就算魂飞魄散，也担不起这其中业障。”

“二位对我已是恩重如山，岂敢以此劳烦。”邵嘉连连摆手，“只是还有一事，不得不叨扰二位。”

“何事？”

邵嘉：“我想回一趟故乡，却不识路，也寻不着人问。”

裴怜尘想了想：“这倒好办，你家在何处？”

“苍汝。”

苍汝，裴怜尘拿出地图看了看，离得不远，去一趟倒也无不可。

“六月六，龙晒甲，我家有龙灯会。”邵嘉又说，“人间十绝之景，便有此一绝。”

“可以可以。”程小满忽然说。“龙灯会，我还没见过呢！”

“出息。”裴怜尘收了地图，答应了。说着裴怜尘摸了摸自己身上，并无什么法宝，连发髻都是用随手撕的布条绑的，没有能载魂之物，只好从筷子筒中抽了根筷子：“你总飘着也不是个事，孤零零一条游魂又怕日头，且进这里来，我簪在头上带你走。”

邵嘉看着那旧筷子，有些嫌弃，但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化作一道血雾钻进了筷子里。裴怜尘擦了擦筷子，反手插到了发间。一抬头，却发现程小满在盯着自己，目光直愣愣的，有些好笑，不由问道：“看什么？”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说：“师父连个好簪子都没有，是因为我吃太多吗？”

“吃你的。”裴怜尘有些无奈，“金银珠宝，为师往年见得多了，不稀得买。但这人间千味，这辈子尝不到，可就真错过了。”

程小满点点头，依然不动筷子。

“怎么不吃了？”裴怜尘问。

程小满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我觉得方才那位鬼哥哥，好像在咱们锅里泡了个澡。”

正确的，一针见血的！

裴怜尘也撂了筷子，这一顿，师徒二人都似饱非饱地离开了。

“师父，为什么不能找转世呀？”两人坐在路边石墩上，一边吹着夜风一边蹭瓦肆里的曲儿听，程小满忽然又想起了这茬。

“怎么突然问这个？这可是绝对绝对不能做的事。”裴怜尘看见一只蛾子飞到了檐下的灯笼边上，笨头笨脑地找不着路。“为寻一人窥探天机逆行阴阳，可能牵动千千万万人的命数，或许有本该圆满的又遭了厄运，有该得天谴的却走了好运。”

程小满似乎很为难：“若是下一世遇不着爹娘和师父了怎么办？我觉得我眼下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

“一世有一世的缘分，过了，便不必再强求。”裴怜尘莫名有些难过。

“那我好喜欢这一世，想要就这样一直活，一直活。”程小满说。

“那你要好好修行才能一直——”

“不想修行！算了，我想好了，该吃吃该死死！老天什么时候想收我就收。”

“怎么能这样呢，你——”

“啊——！不听不听！”程小满堵住了耳朵，从石墩上跳下去，撒腿就跑，“不修行，不修行！打坐屁股疼，练剑手疼，画符眼睛疼！不修行！”

“你小子！打坐哪里会屁股疼！我看你是欠打！”裴怜尘赶紧追上去。

“地上硬，硌得骨头疼！”程小满振振有词。

“瘦猴似的，光吃不长肉，一把骨头，不硌你硌谁，别跑了，那给你买个蒲团？”裴怜尘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不要！不要蒲团！不要打坐！——师父来追我呀，追上我，我以后就乖乖修行！”程小满越跑越远。

裴怜尘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追得上程小满，气喘吁吁地追了半天，眼看要追丢了，突然从一旁的暗巷里窜出个黑影，和裴怜尘撞在了一起，七荤八素地摔成了一团。

裴怜尘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大胖三花猫，两脚着地，怀里揣着条小鱼，鱼撞飞了，扑腾着溜进街边的排水槽里，哧溜不见了。

胖三花忽然口吐人言：“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吃了！”

“你这么嚣张，驻守此地的世家知道吗？”裴怜尘倒不害怕。

胖三花忽然怂了，冲裴怜尘龇了龇牙，转身就要跑，却被裴怜尘一把抓住了尾巴。

“喵！干什么！”胖三花恶狠狠地问。

“你干什么？”裴怜尘反问，“你可是妖物！说，你夜行于市，是要做什么？”

胖三花喵呜一声，亮出利爪劈头盖脸地朝裴怜尘抓下来。只听一阵金石相击之声，大猫的爪子和厉鬼的指甲卡在了一起。

“猫兄何故如此暴躁啊？”邵嘉疑惑地问。

胖三花瞪着邵嘉，邵嘉疑惑地歪了歪头。

裴怜尘只觉得头疼，说：“邵兄，还烦请你将小满喊回来。”

“行。”邵嘉脑袋一转，一颗头晃晃悠悠地飞走了，边飞边喊：“小满，你师父喊你回去。”

而他的身子呢，还留在原地，和胖三花较着劲。

“你揣着条鱼，是要给谁？”裴怜尘问。

胖三花龇牙不说话。

“我并非恶人，也不是那些不讲理的仙门老古板。”裴怜尘尽量放缓了自己的语气，“你不伤人，我也不伤你。只是你横行于街市，我瞧见了，不能不多问一句。”

胖三花眼珠子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说：“给窈窈。”

“窈窈？”

“窈窈给我鱼，我也给窈窈鱼。”

“原来如此。”裴怜尘点点头，冲邵嘉说：“邵兄，放开它罢。”

邵嘉松开手，大猫嗖地蹿上了房檐。

而程小满此时也跟着邵嘉的头，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师父，师父你没事吧！”边说边伸手要去摸裴怜尘腰上的痒痒肉：“听鬼哥哥说你撞到腰了？怎么撞的啊？用不用我背你回去？我感觉我又长高了哦，可以像小时候你背我一样——”

“干什么，没大没小的。是撞到妖了，妖怪的妖，不是腰。”裴怜尘一把打开他的手，道：“别贫了，回客栈睡觉。”

裴怜尘拽着程小满就走，邵嘉的头打了个呵欠，回到了身体上，跟着二人一起飘飘荡荡地走了。

这只大猫身上没有恶妖的戾气，却十分焦急，想来心中有隐情。但它既然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裴怜尘觉得也不便再问。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师徒二人在街角找了个空位，准备把除妖驱鬼、摸骨算命、占卜吉凶、感情咨询、代写家书、寻找走失毛孩的摊子给摆起来。那边程小满在支招牌架子，这边裴怜尘掏出一把假胡子往脸上贴，没有镜子，便用程小满那把破“问道剑”勉强照着。程小满早已见怪不怪了，师父说了，修士结金丹之后样貌便会停止变化，同样的修为道行，外表越年轻代表此人天赋越高，又不可过于幼小失了威仪，因此修士们都爱打扮得叫人瞧不出自己的年纪，男修士不蓄须，女修士更有各色花里胡哨的发式衣装；可凡人刚好相反，凡人总觉得，太年轻的人做事浮躁，嘴上没毛的男人办事不牢靠，因此裴怜尘专门有一把长长的假胡子，摆摊的时候贴上招揽生意，若是有眼神好的人质疑他面上为何没有皱纹细皮嫩肉的，他便会说这是因为修道驻颜。虽然是胡诌，听起来却很有道理，忽悠过不少人。

师徒二人的摊子刚支起来，就看见男人急匆匆地跑过去，似乎余光瞥见了什么，又后退几步走了回来。

“仙师，驱妖什么价？”一个中年男人问道。

“三两银子起步上不封顶。”裴怜尘摁着新沾上的长胡子说。

另一个青年人扯扯他的衣袖：“爹，娘不是让咱去找云仙师么！”

“找什么云仙师。”那中年男人摆摆手，“那小子来路不明，刚来没多久就引得满城女眷追捧，定是个靠容貌骗人的花架子，这位仙师看着才靠谱！”

“爹你眼疾愈发严重了，其实我看他也——”另一人还想再说什么，这中年男人却已做了决定：“仙师随我来。”

就这样，裴怜尘今日的生意开了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