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玉京后,离学宫开课还有些时日,裴怜尘便带着程小满去李无错府上找程闪电玩。
程闪电寄养在李府久了,养得油光水滑,远远瞧去跟匹神气的小马一般。程小满像见到亲人一样跑过去,跟程闪电抱着头说话,也不知一人一驴到底为什么能聊得那么热火朝天。
而丁素在李府呆了这几个月,也叫裴怜尘险些认不出来。
“怎么了?”丁素绞着胸前一束头发丝儿问他,“被我迷住了吗?”
裴怜尘揉了揉眼睛,这还是自家从前那个小丁香吗?若说以前的丁素美得像江南乡下的疏雨白花,现在的丁素却更多了些矜贵和傲气。
“果然这里的风水适合养花。”裴怜尘感慨道。
等谢兰石下了值回来,裴怜尘的眼珠子险些蹦出来黏在他身上。
“素素呀,怎么在偷懒?”谢兰石穿着身层叠的紫色衣裙,引人注目却不显俗气;头发松松地半绾着,耳后斜插一簇晶莹的兰花钗,像翅膀似的从耳朵尖儿延伸出去,细细的珠链从耳廓垂下来一晃一晃。
从头到脚,既有妖精的娇媚俏皮,也有修者的清雅脱俗。
先前听李无错抱怨谢兰石做女子打扮影响天谨司正常运转,裴怜尘只当李无错是没事找事,这下亲眼一见,才晓得真正打扮起来的谢兰石到底有多好看。
裴怜尘呆呆地望着谢兰石走近,那招摇到雌雄莫辨的美貌顷刻间逼近眼前,更是叫人不由得屏住呼吸,怕吹乱了美人的头发丝儿。
从前他见小谢,只觉得小谢好看,就算是和旁人一样的缁衣劲装,也比旁人都好看些,但要说好看到什么程度,他说不上来。修行之人修练久了,少有长得丑的,裴怜尘不曾太过注意旁人的长相。
但眼下小谢走近站在他面前的这一刻,他脑子里蹦出了八个字——
世间绝色,倾国倾城!
“裴公子,你盯着我作什么?”谢兰石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匿踪法器好用吗?”
“好用,多谢。”裴怜尘回过神来,连忙点头。
我真是失礼!裴怜尘心想,我分明早已心如死灰,居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看美人!李无错说的真没错,男人的确是十分不要脸的一种东西。
想至此他不由得对李无错肃然起敬:面对小谢的投怀送抱,愣是省身克己不曾越雷池半步,李无错可真是白修了逍遥道,分明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
“只可惜到底还是失效了,本来想叫你失踪一辈子呢。”谢兰石不知道裴怜尘在想什么,半真半假地同他开着玩笑,又揽过丁素,捏了捏丁素的脸“素素,今日的修行如何?”
“都完成了!”丁素拉着谢兰石去后院,向他展示了自己用鞭子抽碎的满地陪练木偶。“要试试吗?”
谢兰石看了一眼裴怜尘,问:“你要试试吗?好好检查一下我对素素做了什么。”
“讨厌,你不要说得那么奇怪啦!”丁素握拳冲他喊道。
“我以为只是拜访,不曾携带问道剑。”裴怜尘有些为难。
“给你。”谢兰石随手从芥子囊中抓出来一把剑,他对裴怜尘的佩剑略知道些,晓得那是一把低阶炼器,这种入门级别的炼器不能被炼化入修士的识海,不能认主共鸣,也不能收入芥子空间携带,便随口建议道,“你那把剑太差了,也该去弄把趁手的兵器。”
“且用着吧。”裴怜尘的确有些好奇丁素的身手,接了剑爽快地走上前去,对丁素做了个“请”的手势。
丁素起初有些犹豫,程小满拉着程闪电跑来看热闹,直撺掇他说:“素素姐快动手!我还没见过你打架的样子呢,一定好看!”
丁素就爱别人夸他,还没打呢已经飘了,手腕一抖长鞭甩出,朝裴怜尘卷去。他那鞭子质地独特,像是由妖力凝成,如一串编织绞缠在一起的枝叶,逸散出星星点点白色的虚无花瓣。
剑对上鞭子有些吃亏,但裴怜尘到底比丁素经验丰富太多,只一个来回,就直接用剑将鞭子挑开,紧接着左手灌注灵力一拽,直接拽得丁素失了平衡!
丁素踉跄着往前跑去,左脚踩右脚哎呀一声往前扑倒,裴怜尘也没想到他竟这样大意,连忙迎上前去扶。丁素像只大蝴蝶似的扑棱棱跌进了他怀里,裴怜尘下意识地抬手搂住丁素的背,问,有些急切地问:“可有伤到你?”
“喀”一声,程小满扯断了程闪电辔头上的缰绳。
“你怎么了?”谢兰石瞥了他一眼。
程小满理直气壮地给他看:“你家这绳质量太差了。”
谢兰石怀疑地凑过去,接过程小满手里的缰绳细细研究起来,“这么粗怎么会断,你是不是故意的······”
裴怜尘倒没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只是问丁素还打不打,得了肯定的答复,便一把将丁素推出去,后退几步给他片刻喘息之机,再度出剑迎上。
丁素这回变得警惕,不与他正面对上,只是荡开他的剑势,游走躲闪起来。
一时之间,二人在院中不停地兜起了圈子,那丁香花瓣飘得漫天都是。
“嚯,你们两个偷偷在家里看这样的好东西。”李无错也回来了,看向院中的二人,一捶手心说道,“这可真是,美人胜花,剑气如虹。”
“喀”一声,谢兰石又将程闪电的缰绳扯断了一截,咬牙切除地说:“好一个美人胜花。”
“你干什么?”李无错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这绳子的确太差。”谢兰石用灵力将那断掉的缰绳烧成了飞灰,转身就走,“小云学子且等等,我去给你找个好的来。”
程闪电半眯着眼看这些无聊的妖和人,百无聊赖地甩了甩尾巴。
那边丁素打算主动进攻,甩出鞭子卷住裴怜尘的剑用力一拽,本想拽走他的剑,没想到连剑带人一起拽了过来,立刻就慌了,竟松开了鞭子对剑身的钳制,裴怜尘顺势将剑抵到了丁素颈边。
“不玩了!”丁素一甩手,鞭子化成飞散的花叶消失了。
裴怜尘于是也收了剑,正打算交还给谢兰石,却不见了他人影,反倒是李无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程小满旁边。
“小谢呢?”裴怜尘捧着剑走过去。
“给程闪电找新的缰绳去了。”程小满说。
裴怜尘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正寻思着要不要将剑交给李无错就带程小满回家,识海里的温迩雅忽然说话了:“跟他说吧,我的存在。”
裴怜尘顿了顿,心里却仍有些犹豫。
温迩雅又说:“说吧,我已经决定了,你若不说,我就自己走了。真是的,原本还想着能走你的关系,借个顺水人情,叫我以后好过些呢······”
“别,我说。”裴怜尘赶忙在识海中阻止了温迩雅,而后看着李无错:“有空吗,有些事想跟你说。”
“我们两个?”李无错惊讶地瞟了一眼天空,“今晚?”
“对。”裴怜尘点点头。
好巧不巧谢兰石拿着新的缰绳回来了,扔给了程小满,没好气地说:“赶紧带着你的驴回去。”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将缰绳重新系好,说:“我不带驴走,它在你们这儿养得更好,我等师父一起回去。”
谢兰石抱臂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也不知在生谁的气。
“小满,”裴怜尘忽然喊他,“你先回去吧,我和你李叔有些正事要谈。”
“正事?”程小满有些意外:“那、那我先回去。”
谢兰石做了个鬼脸扭头便走。
程小满又问:“师父,你什么时候回家?”
裴怜尘瞧着他乖顺的样子,忽然想起上次在清都宫时,程小满坐在檐下等自己到深夜,于是说:“不用等我。”
程小满愣了一会,说了声“好”,犹犹豫豫地转身走了。
裴怜尘看出他的踌躇与失落,却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误会了,那就误会吧。裴怜尘想,或许这样也好,误会久了,再深重的感情也能被日复一日的失望消磨干净。
“哎,等等我啊!”丁素赶紧追上去,追了两步又往回跑,口中念着“差点忘了我的妆匣!”
裴怜尘拉住他:“你也回去?”
“是啊,你们都回来了,我不回家住在这儿干什么。”丁素理所当然地说。
裴怜尘于是松开他,“那快去拿吧。”
一时之间院子里只剩下了裴怜尘和李无错二人,李无错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也不说话,只是揣着手看着他。
裴怜尘看了一眼李无错,将手中剑一抛,跳上去踩着剑升上了半空。李无错祭出自己的法器,是一支用不愁木琢成的毛笔,迎风变成了七尺余长,他悠哉游哉地坐在上面,跟着裴怜尘飞。
裴怜尘飞得很慢,李无错也不出声,只是不近不远地缀在侧后方,不多时,日头已经彻底沉了下去,玉京城里的灯火一点点亮了起来。
“还不曾问过,你是哪年入天谨司的?”飞到了城外泊仙渡的上空,裴怜尘终于停下来,落在了泊仙渡最高的屋脊上,远远望着玉京城开了口。
“二十三岁,在你自爆金丹失踪之后不久,那时候还想着能通过天谨司找你。”李无错平淡地说,“结果花了四十多年,才坐上现在的位子。”
多余的话李无错没有说,但裴怜尘大概也听懂了。
“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呢?”裴怜尘问,“你所求又是什么?”
李无错笑了一声,“若说国泰民安万世太平是不是有些太假了?我想想······大概是,建立一番功业,名留史册,世人景仰吧。对了,还要好好修行,往后这人间千秋变化,我要亲眼看,万代颂词,我要亲耳听。”
“没有人能千秋万代。”裴怜尘说。
李无错不以为意地挑眉,“那我就做第一人。”
话音一落,天地皆静,无声处惊涛四起,直上天际。
裴怜尘并不看李无错,只是说:“人间苦修有什么意思,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叫你一步登神,做开天辟地第一人,你去不去?”
李无错眯起眼睛,问:“这不像你会说的话——让我猜猜,算了,也不用猜,你这是在试探我。”
裴怜尘知道自己玩心眼玩不过李无错,实话实说:“是。”
李无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去过几个泊仙渡?”
裴怜尘回忆了一下,说:“玉京、琅川,两个。”
“如今大夏有玉京、琅川、锦陵、莲堤、归潮台、千越、繁川、苍汝、合墟、接云地、落日川十二座泊仙渡,每一个建成之前,我都亲自去看过。”李无错说起这些如数家珍,“但是还不够,我还要建更多。什么凶险无人的天帝原、奔龙原,极北苦寒的踏风城,什么苍冥海无缘海,人皇手里的大夏版图,无论南北西东,我都要将它们连起来。人皇那小子若是敢丢一点······”
李无错笑眯眯地说:“那我就取而代之,用天谨司藏着的神兵利器,去抢十倍的回来,谁都别想从我手里抠走半点儿东西。所以——你与其拿什么一步登神开天辟地来试探我,不如问问我想不想篡位,做天下之主。”
裴怜尘缓缓地、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就是李无错吧,直言不讳的野心,要带着他的人间,一起走到千秋万代。
四野无人,只有泊仙渡中高塔上长亮的照夜灯在有规律地闪烁着,裴怜尘重新御剑而起,说:“去找一个能温养魂魄的炼器吧,我有个朋友想见你。”
李府,夜色昏昏。
李无错的卧房里,床侧暗格打开,摊了满床精巧绝伦的随身小炼器。
“这个怎么样?九天玄石做的。”李无错拿起一个做成猫伸懒腰形状的如意痒痒挠。
“不要。”裴怜尘啪地打开他的手。
“那这个呢?看起来是个小碗,其实它就是个碗,是罗彻国神山上的寒玉琢成的,用它盛冰酥酪,可以放十年,放魂魄的话也能多保存些时日,而且它中间还刻了一个笑脸。”李无错举起碗展示给裴怜尘看,露出了一个配套的微笑:“用它笑口常开。”
“不要不要!”裴怜尘看着碗中间那龇着牙花子笑的离奇人脸,连连摇头。
“这个吧,建木雕成的,有机关,还会跑。”李无错拿起一个木雕小老鼠,将尾巴一拉,那个老鼠开始满床乱窜,而后直取裴怜尘眉心,咚地一声将他撞翻。
“李有病你真的有病吧!”裴怜尘摊在床上忍无可忍,“你收藏的都是些什么怪东西!”
李无错委屈:“哪里奇怪?”
“就没有好看一点的小玩意儿吗?”裴怜尘转述着温迩雅的要求,“文雅一点的,比如玉佩、簪子、项链、戒指······”
“我没有。”李无错把一床鸡零狗碎的东西重新扫进暗格里,想了想说:“谢兰石喜欢收集你说的那些,我叫他来。”
裴怜尘刚想说这么晚了别劳烦人家跑一趟,李无错就接通了千闻令,直接说:“过来。”
“大人,我在这儿。”谢兰石的脑袋从床底下直直冒出来。
“你有病吧!”李无错抓住建木老鼠扔到了谢兰石倾国倾城的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小谢的脸啊!裴怜尘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伸手用灵力卷回那建木老鼠,狠狠扔到了李无错脸上。
“大人有何吩咐?”小谢问。
“先别管我有什么吩咐。”李无错捂着脸瞪着他,“你在我床底下干什么?!”
谢兰石骨碌碌从床下滚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随时待命啊,万一你需要热水,我好叫人去弄啊,你看这不就用上我了。”
谢兰石说完麻溜地提着衣摆爬上李无错的大床,爬到裴怜尘身边坐下,把腰间的佩囊解下来,伸手在里面掏了掏,接二连三地掏出了一堆漂亮的小东西。
“谁会需要热水!”李无错气得干瞪眼。
“这个好看。”谢兰石把一支簪子放到裴怜尘面前,又摸出一个项链坠子“这个也不错······材质是没大人的那些好,不过也不差的,温养魂魄足够了······”
“的确都好看!”裴怜尘眼前一亮。
“我在问你,谁会需要热水!”李无错在一边拍床,却没人理他。
“不过如果是一开始,还是用这个吧。”谢兰石递给裴怜尘一块玉佩,“这个是用溯光石做的。”
“好好好,这个合适!”裴怜尘连连点头,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兰石,又看了一眼李无错。
“没事,你直说吧。”李无错说。
裴怜尘明白过来,这是不需要避着谢兰石的意思,便不再多言,握住了那玉佩,识海之中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温迩雅走了。
裴怜尘将自己所知对着眼前一人一妖细细道来,说完已是夜半时分,裴怜尘将玉佩双手捧起,道:“还请二位,莫要太苛待小雅。”
李无错和谢兰石对视一眼,伸手将那玉佩拿了过来,说:“尽量。”
裴怜尘有些怅然,这一交出去,温迩雅将要遭遇什么,他已是无从置喙,只可惜自己力不从心,帮不了温迩雅,只能托与旁人。
回到槐花巷子的时候,四下里都很安静,裴怜尘披着月色轻轻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檐下的程小满,少年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程小满的肩,问:“怎么又等着?就这么不听话。”
程小满睡得正香,没醒。裴怜尘只好轻手轻脚地将程小满抱起来,这一下他才发现,程小满长高了,抱起来不像从前那样轻巧容易。
裴怜尘将程小满抱回屋放在床榻上,替他脱去鞋袜的时候,程小满哼哼唧唧地好像醒了,不知嘟哝了什么,裴怜尘凑近去听,却又没声儿了,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裴怜尘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睡颜,忽然觉得既不幸又庆幸。
幸好,幸好。裴怜尘想,在小桥村长大的程小满,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