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流云山总是细雨绵绵,姜醒喜欢这样沾衣欲湿似有似无的雨,总和温知宜一起戴着斗笠去山中闲逛谈天,遇到风景好的地方,便张开“界”来温茶赋诗。
月如瑾起初跟着她们去了几次,姜醒嫌他长成了个不通文墨的臭男人,不叫他一起来了,他转而去烦程小满。可程小满总围着裴怜尘打转,也不太理他,他只能继续去缠着郑钤玩。
“你就非得有人陪着么?”郑钤也不是个没事做的闲人,每日拖着病体还得处理流云山大大小小的事务,实在没什么闲情雅致陪月如瑾,被他弄烦了索性直接叫人把他捆起来丢在了一边。
“是啊!”月如瑾在垫子上翻滚蠕动,“你陪我说说话嘛!”
“去跟你娘说。”郑钤揉了揉眉心。
“我娘嫌弃我。”月如瑾委屈地说,“她跟我聊不到一起去,还说她记忆里明明是个可可爱爱的奶娃娃,怎么变成了个油嘴滑舌的臭男人,呜呜。”
对于姜醒来说,突然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或许确实很难接受,他们看起来甚至不像母子,更像姐弟。
郑钤也不是不能猜到些姜醒心中的惶惑和下意识的抗拒,没有这些年相依为命的记忆、更没有见证过这个孩子的成长,姜醒一看到月如瑾恐怕只能想起死去的亲人和那些被迫遗失的岁月,他们母子都不是喜欢说丧气话的性格,因此都作出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逃避彼此。
这么想着,郑钤对眼前人倒也觉出三分心疼,于是建议道:“外头那么多弟子,你跟他们说去。”
“不熟啊!”月如瑾摇头,“他们之前抓我进来的时候太可怕了,我不敢跟他们说话。”
郑钤觉得好笑:“是我指使的。”
月如瑾终于蠕动到了他附近,谄媚地笑着说:“解开呗,我不烦你了,我给你端茶倒水研墨捶背!”
“解开你就跑了吧。”郑钤随口说道,伸手轻轻一扯,解开了月如瑾身上的绳子。
没想到月如瑾还真说到做到,跟个小丫鬟似的跟在郑钤身边,无微不至,连每次倒来的水都是温而不烫的养生灵草茶。
“我觉得表哥不对劲。”程小满坐在院子里拿着软布擦剑。
“怎么了?”裴怜尘在刻传讯符,学宫的冬春假快结束了,他怕传讯符也像之前一样意外遗失了,索性弄来一盒灵石亲自刻起来,到时候都穿上绳子给程小满挂上,好携带又不怕丢。
“他为什么总缠着郑叔叔,他不会是断袖吧?”程小满问。
裴怜尘一哽:“这个······为师也不知道。”
“他也是,我也是,我们都是诶,好巧。”程小满又说。
“别瞎说!”裴怜尘无奈,“什么叫你也是!”
“我喜欢——”程小满张嘴就来。
“程小满!”裴怜尘急忙打断了他,“我跟你说过什么?”
程小满讪讪地闭上嘴巴,过了一会儿又说:“好吧,我不想和师父有悖人伦地厮混在一起,我是师父的好徒弟,我不做坏事······可就算那样我也是。”
裴怜尘无奈:“你年纪还小,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真正遇上了,才知道。”
“好吧,我还小,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表哥已经及冠了呀。”程小满把归一剑收起来,“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谁们?”裴怜尘不解。
程小满于是拉着他出了院子,找上那些各自做着事的流云山弟子们,问他们月如瑾在干什么。
“刚看见他给大师兄端茶去了。”
“在给大师兄捶腿。”
“在帮大师兄捏肩。”
“在喂大师兄吃药。”
······
裴怜尘暗道不好,这小子该不会真的栽了吧!
“我觉得。”李徽铭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大师兄可能有救了。”
“我也觉得!月公子肯定回心转意了!”
“好耶!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筹备起来,瓜子花生,龙凤红烛····上次的都浪费掉了。”
一众弟子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看吧,表哥就是有问题。”程小满摊手,“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觉得什么?”姜醒和温知宜去山里采了一篮子花刚回来,饶有兴趣地凑了过来问。
程小满顿时不敢说话了,挠着头涨红了脸。
这话他怎么敢和舅妈说!
“娘!你回来啦!”月如瑾远远地在屋里也瞧见了外头的人,立刻飞奔过来,“累不累啊?”
“不累。”姜醒笑着说,“我方才好像听见他们说起你。”
“你们说我什么!”月如瑾好奇地问。
众人都左顾右盼起来,装作很忙地样子一哄而散。
“等等!你们不会说我坏话吧?”月如瑾一把拉住想要开溜的程小满,抓着他的脑袋凑近了,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表弟?啊——我要控制不住太岁了——!”
“师父救我!”程小满朝裴怜尘伸手。
裴怜尘耸了耸肩:“背后说人闲话,是该受些苦头。”
月如瑾用太岁把程小满当球又抛又打地玩了一番,终于问出了他们到底在议论自己什么,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们还要去准备瓜子花生、龙凤红烛?”月如瑾脸色难看地问。
姜醒反而来了兴趣:“准备这些做什么,阿泽要成亲?”
“这可不是我说的!”程小满从太岁的魔爪之下一扭身子钻出来,躲到裴怜尘身边,裴怜尘见他手腕上被缠出红痕,也有些心疼,一边替他揉一边对月如瑾说:“小孩子童言无忌,苦头也吃了,不要再计较了。”
月如瑾却一转头,怒气冲冲地说:“我找他算账去!”
原本月如瑾跑出去玩,郑钤难得清静,正自己慢慢对着接下来的货单,却不成想这家伙只跑出去了片刻,又面色不善地跑回来了。
“你还有没有良心了!我当你是朋友、对你这么好,你却要害我?”月如瑾伸手抓了一下郑钤的衣领,犹豫了一下没敢往起拎,放开手重新给他理好衣襟,转而拍了拍桌子。
“我害你什么?”郑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现在才觉得端茶倒水的委屈你了?”
月如瑾瞪着他,“你叫他们去准备龙凤红烛干什么!”
“我什——”郑钤有些喘不过气,“什么时候叫他们去准备那些了,月如瑾,你发什么疯?”
“不是你叫的,他们为什么要——”月如瑾发完了火,才忽然回过神来,或许真的只是那些弟子私下里议论,只是他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下意识地就以为是郑钤又在偷偷摸摸地指使这些弟子,要将自己关起来、强迫自己将性命分给他一半,一时尴尬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表哥!”程小满也跟了过来,“和郑叔叔没有关系,是我们乱说,你别生气了!”
月如瑾更是尴尬,他已经想明白了,程小满再一说,更显得他傻了!
郑钤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明白过来了,没再跟他呛声,只是叫所有方才在内门的弟子都聚到了堂下。
“方才是谁在那里议论,你们一一指认出来。”郑钤坐在堂上,神色也是难得一见地严肃。
程小满连连摆手后退,缩到了墙边,他可不想平白得罪人!
月如瑾是个心大的,听郑钤如此说,又莫名觉得有人给自己撑腰了,自己方才发脾气也不算是错,于是挺直了腰板,狐假虎威地走过去:
“你你你,还有你!”
几个被点出来的弟子蔫头巴脑地出列站到了人群前面。
郑钤扫了他们一眼:“既然这么悠闲,还有心情去说闲话、买红烛,三个月不得拿山门贴补,半年内,正殿偏殿还有后山别院所有洒扫之事,你们几人都一力担下吧。”
月如瑾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说:“也、也不用这样吧!”
那几人连忙都递来眼神给他,求他再说说好话。月如瑾抓耳挠腮地又说:“只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以后别再说了就行,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坏心。”
“没什么坏心,偏要在背后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今日说几句不痛不痒的,明日,后日呢?不知慎言,将来总有一日祸从口出。”郑钤却不为所动:“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我刚才说的?”
那几个人都垂下头去,怏怏地走了,月如瑾干巴巴地伸着手想拦,却也不知道怎么拦。
“以后若再让我听到有人背后议论、说些子虚乌有之事,逐出山门。”郑钤似乎有些累了,捏了捏自己眉心,轻轻挥了挥手,“行了,散了吧。”
月如瑾呆呆地看着众人四散离去,心里有些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向坐在主位之上的郑钤,那象征着门中最高权力的乌木宝座很大很高,也很繁复,镶金嵌玉,郑钤孑然一身端坐其上,好像那繁复的木雕下一刻就要化成獠牙利齿,将他一口吞下去。
“放心了吗?”郑钤问。
月如瑾不知该说什么,站着没有动。
只是他的茫然却好像让郑钤误会了,郑钤叹了口气,说:“我当你是朋友,便不会害你。若还是不放心······罢了,我也没办法了。”
月如瑾难得像个哑巴似的,好半天一声不吭,就在郑钤怀疑他是不是真气成哑巴的时候,他忽然一跺脚,转头跑了。
郑钤无奈地看向一旁缩在墙边一言不发像个鹌鹑似的程小满,冲他招招手:“过来。”
程小满不情不愿地走过去:“郑叔叔。”
“扶我回屋,我身上没力气,走不动了。”
程小满挠挠头:“我去喊表哥回来?”
“喊什么,他正怕我呢。”郑钤抓着程小满的胳膊站起来,倚着他慢慢走。
“他为什么要怕你?”程小满不解地问,郑钤这样病弱,像个纸片似的一吹就倒,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
郑钤反问他:“若是有个人命不久矣,想要拿走你一半寿数,你怕不怕?”
程小满想了想:“若是我爹娘或者我师父,我不怕,若是别的人,我才不要。”
“这就是了。”郑钤笑了笑。
“对不住。”程小满垂头丧气地道歉,“是我去找他们问起,才、才说起那些。”
郑钤看了他一眼,说:“我又管不到你,跟你师父认错去。”
“对了!”程小满忽然想起了学宫历练的事,“宋时清没在流云山吗?”
“你问她呀。”郑钤一愣,随即促狭地看着他,“她年后回了趟流云山,只呆了几日,就独自去落日川修行悟剑了。”
这么刻苦!程小满瞪大了眼睛,宋时清这人怎么这样,天赋好就算了,还比所有人都用功。
送郑钤回了房,程小满才回了自己和裴怜尘暂住的院子,有些垂头丧气的。
裴怜尘见他情绪低落,不由得问:“郑道友叫你们去干什么了?”
“郑叔叔把当时闲聊的几个人都重重罚了。”程小满闷闷地说,“是我害得他们。”
裴怜尘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今天天色已晚,明日挨个去赔罪吧。以后还在不在背后到处讲人闲话了?”
“不讲了。”程小满摇头。“表哥和郑叔叔也闹别扭了,都怪我。”
裴怜尘拍拍他的肩:“这个倒是怪不着你,两个人闹别扭,只能是因为他们之间本身就有或大或小的嫌隙,只是有时太细微、又或被刻意遗忘,才看起来风平浪静。”
“可我还是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程小满嘀咕道。
“什么事?”裴怜尘慈爱地看着程小满,孩子难得心中有惑,自己这个做师父的,自然义不容辞要为他答疑解惑。
“表哥到底是不是断袖?”程小满问。
裴怜尘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这个?”
程小满撇撇嘴,“因为他很奇怪啊,他总是嚷嚷着要去勾搭好看的姑娘,实际上连别人的手都不敢摸,却和郑叔叔那样亲近,不但摸手还会抱着他。”
“他不是。”裴怜尘说。
“师父你怎么忽然知道了?”程小满又问。
裴怜尘冷笑一声,他能不知道?他可知道了!他少年时不就认识一个这样的么,能这么问心无愧又摸又抱的,肯定不是!
再一转念,裴怜尘笑不出来了,程小满会觉得又摸又抱是有鬼,那岂不是······证明程小满他,大概也许、真的、被自己给带上歪路了!
裴怜尘悚然想到,照程小满这温吞柔顺又爱撒娇黏人的性子,知书达理的徒媳妇儿估计是找不到了,怕是要有个徒婿了!
修士们对道侣是男是女看得倒不重,裴怜尘自己更不在乎这些,只是程小满个头蹿得这样快,面容轮廓也渐渐褪去漂亮柔软、慢慢显得俊朗,等成人后大约并非是能叫其他男修怜爱的长相,想要找个合适的真心人恐怕十分不容易。
几个转念之间,裴怜尘仿佛已经看见在某一个将来,长大成人的程小满被某个臭小子欺负了,哭着回“娘”家嘤嘤诉苦的画面:
“师父,家里的活都是我干,他根本不心疼我,呜呜。”
“师父,他嫌我长得太高也不够娇媚,一点都不小鸟依人,呜呜。”
“师父······”
太糟糕了,想拔剑剁了那个并不存在的臭小子!裴怜尘握紧了拳头。单凭这一点,自己也得努力修炼活久一点,他想,起码得给程小满的终身大事把把关。
“师父?”程小满见他不说话,神色也不太对,有些担忧地又喊了他一声。
“别喊我,我头疼······”裴怜尘弱弱地捂住了额头,转身回屋去了。
表哥不是断袖,表哥只是因为从小没有爹、唯一的亲娘还是疯子,没被人爱护过,被年纪大的人偏心一下,就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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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访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