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杂人等退下后,万乐帝的表情又骤然一寒,许久未发一言。
最后还是康王硬着头皮打破沉寂:“皇兄有何打算?”
万乐帝看了眼谷雨临,“身份贴的政策是太子提出来的,太傅可有什么能推行下去的良策。”
万乐帝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身份贴真的推行下去,对朝廷有多大的助力。首先每个人的来历有迹可循,能减少鱼目混珠的奸细,也能避免像今天这样大动干戈的乌龙事件发生。
其次人际关系也清楚了然,哪些人有瓜葛,哪些人是一体的一目了然。这样箭察司就能发挥最大的用途。
这个问题是太傅最近常在考虑的,“其实江湖人排斥是因为他们有种自傲,认为江湖朝廷两不沾。所以若是换个江湖人核发身份贴,没准他们就不会这么排斥。”
什么样的人能在江湖号令群雄,这问题万乐帝若还要靠别人来告知,他就不会坐到帝王这个位置。
还有什么比武林盟主在江湖更有话语权的。若是捧出个武林盟主,由其与朝廷谈判,最后获得优待。由武林盟核发身份贴,如此目的达到了,但却不会叫武林人士反感,反而他们会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格外骄傲配合。只不过这个武林盟主得是个能让江湖人卖面子的人。
万乐帝的脑海里没什么人选,至于居月白,他并不认为是把好用的宝剑。若他安分守己可以容忍一些无理,可若是破坏朝廷的计划,万乐帝必定会直接让箭察司处理掉的。
“此事便交由太傅去办,看看什么人合适做这个武林盟主。”万乐帝吩咐完,又转向李训跃,“派人盯着这个书寒鸦,务必先让他存活到中三元。到时候三元的名头在就行,人在不在无妨。”
李训跃恭请示下:“他的仇人似乎还挺多的,若是遇到报仇的是否要干预?”
“保住命就行,既不入朝为官,也无需面相,考科举有手就行。注意,脑子不能受损。还有,衙门的案卷也先别消。”万乐帝吩咐道。
一股凉意从在场的官员脚底直升上来,再看帝王旁边的李训跃,心里又忍不住暗骂起来,狗果然和主人一样心狠手辣。
“另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五弟你去帮我办。长君年岁不小,该替她择一门婚事了。”
五弟,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康王一时有些错愕,半晌才反应过来,“不知这事长君可知晓?”
万乐帝摆摆手,“从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还需要征得她的同意。此事本该由皇后操持,只不过皇后近来忙于选秀女的事。你是长君五叔,替她操办婚事也不为过。”
“臣帝定会为长君择个好驸马。”康王试探道。驸马就是李长君留在宫中,否则就是要李长君抛下公主的身份去做个普通的妻子。
“既嫁人了便随夫家同住吧。”万乐帝一语带过,他更在意另外一桩事,“西夏如今正在争储,给秋狄去封信,让他派人查看,查的好我就不计较他装病让秋素素躲过选秀女的事。”
为了秋狄能心甘情愿的戍守边疆,也为了不让他身上的筹码更多,秋素素纵然参加选秀也不会中的。可秋狄自己忍不住行了事,万乐帝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也正是秋狄心无城府,总是自作聪明,让颂帝一直以来对他都还算放心。
众人都退下后,万乐帝又将梅知许叫来问责。
一为牢中赵文豪之事,限他七日内重翻旧案查明真相;
二为书寒鸦隐姓埋名出入江湖之事,要他扩大加深关系网。
三为吏部尚书等人在眼皮子底下弄权,而箭察司却毫无觉察之事。命他重新彻查朝中大臣的关系往来,事无巨细上报;
四为居月白的身份背景,如此不清不楚,太过失职。命他前往元城探查清楚明白再传册封城主的圣旨;
等所有的事情安排妥当,万乐帝只觉得疲惫不堪。他揉着眉心,缓缓走到侧殿屏风后,那里竟赫然站着个比丘尼。纵然她身着素衣不施粉黛,也难掩卓然风采。
在所有人进殿前她就站在那里,自始至终都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发出任何动静,而她的身形也丝毫看不出来任何疲惫。
前朝皇后上官氏,本就是曾经国都最端庄标志的贵女,然而最重视礼节的她此时见着帝王并未行礼。
万乐帝也没有丝毫不悦,由此看见这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上官氏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万乐帝。
“如何?”这份平静传递给万乐帝,再开口他语气里的浮躁已经少上许多。
上官氏知他焦虑,依旧不紧不慢道:“有一年献帝和元妃同去微服私访,寒律便交给我抚养,我记得那孩子端方雅正、勤奋好学,待人接物光明磊落、礼数周全,今日瞧来却是半分熟悉感都没有。这个书齐天......”
提到这个名字,上官氏不禁轻笑出声。不给万乐帝问询她何故发笑的机会,便继续道:“年纪倒是与他相仿,但是心机与谋算却与他判若两人。真要说的话,若不是居月白年龄对不上,他倒更像点。”
听到上官氏提起居月白,落到万乐帝心中的刺扎的更深,若不是这两人的的确确从来没有过接触,万乐帝都怀疑他们是合谋的。是哪个有心人将这两把利刃,一把插入朝廷、一把插入江湖。
若真如此......万乐帝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试探道:“以霓裳的意思,这二人该如何处理?”
霓裳是上官氏的表字,上官氏很久没人听过这样称呼自己,但她却没有丝毫动容,凤眼一扫,哼笑道:“圣上不是已经安排下去,又何故考我?”
万乐帝也很久没有见到自己年少时的青梅竹马用这样带着嗔怪的语气和他说话了,有些恍惚,一时间倒忘了困扰之事。
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开始变得微妙。
皇宫里的夜总是静悄悄的,但若是有人打破这份寂静,那必定是天大的事。
“圣上...不好了!”大内总管太监站在明黄罗帐外压着声音汇报道。他的声音里虽难掩急切,但是声音刻意压抑过,不敢惊扰到帝王。
万乐帝本温香软玉在怀,此时闻言,昨日压下的烦躁又涌上心头,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出问题了!
眼见面前的罗帐被撩开一角,纵然大内总管目不斜视,也难以忽视那一室的荒唐。
万乐帝却不以为然,这天下是他的,他想做什么自然都可以,“说吧,怎么回事?”
“长鸿殿来报,说是太子突然被人下毒导致失明。”实际上太子早就已经失明,但是事情一直被太傅压着。今日有着关于前朝太子的乌龙,谷雨临觉得时机成熟,以此让万乐帝更加生疑,这样才能更重视自己唯一的子嗣。
看着万乐帝离去的背影,原本已经熟睡的上官氏赫然睁开双眼。她原本以为书寒鸦解决丘黎等人后必定会大力追查前帝的遗体,却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慢。
从书寒鸦的角度上官氏怎么也猜不透他现在的想法,可从李寒律的思维出发...上官氏似乎窥探到他的目的,那就是想等太平之后再来找万乐帝算账,这样到时候若是发生什么变故对天下也没有任何影响。
若真是如此.......上官氏似乎又找回曾经对他熟悉的感觉。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君王,如果自我意识稍微薄弱点的话。
可是她又不想书寒鸦成为自我意识薄弱的人。就像她自己,说什么名门贵女,眼高于天,还不是一双玉璧兄弟轮流枕,用身子换上位。
摸着手中万乐帝年少时送她的同心佩,上官氏觉得自己应该产生一点悲凉感,可是她却没有。因为从今夜起,回到深宫的她要重新谋划起来,没空伤春悲秋。
凌晨时分,宫里无论在职不在职的太医都被传召到长鸿殿为太子诊治,只可惜一直到日头高起,都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
彼时的书寒鸦已骑着匹黑马不快不慢地往城门而去。他手里托着一包盐津梅子配着太医院的补药吃着,神情悠然自得,仿佛方才宫中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读书他是决计不可能回去读书的,因为回去就别想再出来。不过前路往何方他暂时还没有决定,索性就这么信马由缰溜达着,没准能碰上什么有趣的人有趣的事。
书寒鸦刚这么一想,还真碰上个有趣的熟人——钟漓。
两人一共见过四次面。前三次书寒鸦对钟漓的评价都是成竹在胸,有一飞冲天之相。此次倒罕见他形色匆匆,心事重重。素来八面玲珑的人连带相识之人从旁经过,都未曾注意到。
“嘉均兄,咱们真是有缘。”书寒鸦率先同他打招呼。
钟漓见着他从皇城出来十分诧异,随即真心佩服道:“书兄真是贵人,这皇城都能自由进出。”
书寒鸦不愿多谈,转而问他:“嘉均兄着急赶路?”
“再着急遇到书兄也不忙,请。”两人就近在一处茶棚里坐下,瞧着书寒鸦手中的药丸,钟漓眉头皱成一团。他虽不懂岐黄,但也瞧得出这药丸有些古怪,通体发黑不像是好东西。
书寒鸦笑眯眯地介绍道:“圣上赐的补药,补倒是挺补,就是有点苦。所以要就着这梅子吃才行,嘉均兄尝尝。”
短暂的迟疑后,钟漓接过来将药丸投入口中。他落在桌下的手一抬,气运丹田,顿时感觉自己的真气不畅。
钟漓诧异地看着书寒鸦,将他递过来的梅子一同吃进嘴里。这苦中带甜又有点酸涩的滋味真是难以言表,不过吃下去之后倒是渐渐感觉到身子在微微发热,很快真气畅通,连带他精神都好上许多。
钟漓回眸看看皇城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圣上赐的补药果然非同寻常,也只有托书兄这样的贵人之福,在下才能尝得起。”
“还好还好,普通散功丸,久了会真气凝结不畅而已。只是个警示而已。”书寒鸦将洗过一遍的茶汤倒入钟漓面前的茶盏里,问起他的行程:“嘉均兄这是打算回钟家堡?”
“有劳。”钟漓尝了口,只觉得这路边茶棚的茶叶纵然是洗好也实在难以下咽,便顺手放下,“不错。出来有些日子,也不知家父近来身体如何,当回去瞧瞧。”
钟漓说完想起书寒鸦对他们钟家堡的事可能不太了解,就解释道:“我父亲多年前为护武林与魔教的教主交手过,当时体内被打入了罡气,至今未消。”
钟漓说的不紧不慢,书寒鸦却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急切。
人在着急的时候很容易失言失态,书寒鸦试探道:“在下略通医术,若是钟兄信得过,在下可一同前往为钟老前辈医治。”
书寒鸦的医术钟漓在藏兵谷已经见过,自然信得过,正愁不知如何开口,此时听到他主动提起,脸上顿显笑意。
只是察觉到旁边陪同的侍卫递来的眼神,钟漓最终还是改口道:“书兄妙手,我怎么可能信不过,只是康王已经馈赠仙丹妙药,想必服下后必能药到病除。书兄若是得空,可与我同去钟家堡玩些时日。”
书寒鸦倒正有此意,不想路边突然横插进来一人拉下他。
“请问是书寒鸦书少侠吗?有人托我送封信给你。”来的是个长相非常平凡之人,平凡到连书寒鸦这样记忆力超群的人和他分开后都立刻忘记了他的长相。
这样的人的确很适合送信。
【观音庙、恩怨了。】
钟漓不便直接问发生什么事,旁敲侧击道:“若是有什么钟某能帮得上忙的,书兄尽管开口。”
“小事一桩。”书寒鸦待杯中茶尽,便起身先行告辞:“书某还有些要事在身,失礼先行一步。今日实在不巧,改日若得空闲,必定要登门造访,再与嘉均兄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钟漓神情微松,热情邀约:“书兄大才,如今的江湖中若是论单人实力,恐怕无人能拦住你的脚步。所以只要书兄愿来,在下随时恭候。只怕书兄不来,或是在哪里被什么美事绊住脚。”
“有嘉均兄这句话,书某不去也得去。”
待书寒鸦走远,仆从向钟漓请示:“看今日天气不佳,少庄主咱们是否赶路到前面镇上落脚?”
“不用。也不知父亲的病怎么样,还是早些将药带回去给父亲服用,痊愈了我才安心。”
仆人不敢异议,扬起马鞭驱车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