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遇号舱房内。
塔米娜已经独自一人待在自己的仓房里许久,纪遇不放心,去看望她。
塔米娜如一尊被抽去灵魂的雕像,静静地坐在舷窗边缘。
她的眼眸似两口幽深的枯井,曾经的光芒早已熄灭,只剩无尽的空洞。
纪遇走过去低声说道:“你还好吗?”
塔米娜的嘴角微微下撇,勾出一抹苦涩的弧度,眉心轻蹙,每一道细微的皱纹里,都藏着哀愁。
“一直以来,斯特与呼伦纳是最坚定的盟友,即便六国联盟没有组成之前,也互相扶持,可现在这个国家带头抛弃我们。”
塔米娜颤声道:“我们能在干枯的沙漠里种粮食,在匮乏的土地研发出用之不竭的能量,隔壁还有整天想要把我们杀光的邻居,以及虎视眈眈的星际视力。即便这样,斯特人依然顽强地生存了下来,造福这个星域,可他们依然恨我们,因为只有斯特人能将不适合生存的土地,发展出了璀璨的文明,他们在害怕!”
她的语气中满是悲愤与沧桑,嗓音沙哑,每一个字都要从干涩的喉咙中硬生生地撕扯出来,带着被背叛后的刺痛。
纪遇走过去,坐在了她身边,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现在任何安慰似乎都是苍白的。
她低声说道:“国家没变,变的是政权,不同的党派上台,就会实行不同的主义。”
塔米娜脸上露出一抹苦笑,“没错,变的是人。当年,我们无偿将农业技术分享给这片星域,解决饥荒问题,也在芮兰贫困时,提供无息贷款,对他们进行大量投资,帮他们摆脱困境。我们出钱出人,结果养肥了这片星域一头头白眼狼。”
塔米娜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向舷窗,双手轻轻贴上玻璃颤抖着,泣不成声,“但是,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太蠢了。”
最后几个字,已经近乎呜咽,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纪遇静静地伫立在一旁,目光紧锁着塔米娜的背影,她能清晰地察觉到,一股汹涌澎湃的悲愤正于塔米娜的胸腔内翻涌。
她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兽,满心悲戚却又无从宣泄,这种深入骨髓的悲愤,相较于直白地迁怒他人,更显绝望。
尤其是当那句“这不是他们的错,这是我们的错”,纪遇的心猛地一颤,仿佛能透过塔米娜单薄的身躯,看见那颗正在汩汩滴血的心。
没有经历过痛彻心扉、万念俱灰的绝境,决然说不出这种饱含血泪的话。
这些话,承载的是塔米娜无数次自我拷问后的绝望,是对过往一切努力付之东流的哀恸。
说到这,塔米娜终于情绪崩溃,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泪从眼角滑落,浑身都在发抖。
纪遇上前,轻轻抚上她的后背,“你现在要回斯特吗?”
忽然,塔米娜情绪崩溃,痛哭了起来,她跌坐在了椅子上。
纪遇无奈地站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
足足过了五分钟,塔米娜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她的嘴角抿出一抹憔悴的笑容,“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些,我不该哭。”
纪遇温和道:“没关系,这是正常反应,你们斯特不是情绪丰富的民族吗?”
“是的。”塔米娜擦去眼角的泪水,“但我是斯特的总统,我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哭。”
“总统也是人,也可以哭。更何况你没在别人面前哭,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可以再哭一会儿。”
纪遇心里有些同情她。
全世界人都在以正义之名跟斯特人作对,把她视为邪恶的战犯。
如果塔米娜退缩的话,斯特将会陷入危险的境地。
可以说,她以柔弱的身躯在捍卫斯特人的生存。
塔米娜破涕而笑,“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多了,我要回斯特做准备了。”
纪遇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塔米娜四面受敌。
她有一场硬仗要打,斯特恐怕凶多吉少了。
塔米娜提醒道:“星舰不要开的太快,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思考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
一回到斯特,她就要立刻面临抉择,她要提前想好。
纪遇点头:“好,一个小时够吗?”
塔米娜点头,“够了。”
对她来说,一个小时足矣。
*
纪遇回到操控台。
李求真不放心地问道:“总统怎么样了?”
纪遇:“她心情不好,我们现在要回斯特,不过要慢一些,大概一个小时后到。”
纪遇到操控台前设置了航线和速度。
然后,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力气,双肩微微下沉,缓缓地将双手搭在了座椅的扶手上,叹了口气。
慕秉持递给了她一小碗酸奶半折耳根,他亲手做的。
纪遇喜笑颜开,立刻接过,用勺子舀着吃了起来。
“嗯,好吃,你加了什么?”
见纪遇吃的开心,慕秉持也笑了,嘴角氤氲着温柔。
“没有加什么,就是研究了一下比例调配,让它吃起来口感更好。”
其实,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在研究这个。
慕云霓暧昧的眼神盯着他们,刚要说些什么,李求真立刻扯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些话。
于是,两个女人选择不在这当电灯泡,一起离开了舰桥。
见她们俩离开,慕秉持心里舒服极了,他坐在纪遇身旁的椅子上,问道:“把总统送回去,我们就回地球了吗?”
纪遇连点头:“嗯,是的。”
慕秉持:“塔米娜现在肯定悲愤交加,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斯特,也不知道现在接下来斯特会怎么样。”
纪遇:“是呀,无论好坏他们总要面对。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的确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民族,如果换做其他民族在那片土地,不一定能够发展出那么高度发达文明。”
慕秉持:“这大概就是强者改变环境。”
纪遇:“是的。不过这句话也只适合那些顶尖的强者,而且即便是顶尖强者,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绝大部分人需要一个正常的环境,否则很容易被环境裹挟、压垮、操纵。”
慕秉持:“你也认可首先要改变环境,人才能改变,否则很难实现更好的结果是吗?”
纪遇想了想,说:“这件事挺复杂的,不过我大致赞同,环境是决定性因素,环境不改,说什么都用处不大,少数人的清醒撼动不了环境。”
“但是……”慕秉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他好像对这个话题有自己的想法。
纪遇见他欲言又止,问:“但是什么?”
慕秉持嘴角扯了扯,“没什么,你见多识广,你说的对。”
纪遇皱眉:“我见多识广,也不意味着我每次都是对的,你不用什么都顺着我。”
纪遇这话似乎一针见血,戳到了慕秉持心底。
他的确有自己的想法,毕竟管理着那么大的公司,他需要决策,绝对不能优柔寡断。
但唯独在纪遇面前,他似乎……变得没那么有主见了,一切都被纪遇带领着,而他也愿意。
每次纪遇让他做什么事,他非常开心,他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或许他骨子里认为纪遇比他强,比他知道的多,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甚至力气都比他大。
在她身边,他好像也失去了自己的主见。
那些骄傲的大男子心思,轻易被击碎了。
慕秉持沉声道:“极端环境中,个体的觉醒或反抗,可能为未来的改变提供契机。完全否定个体的影响,未免过于悲观。”
纪遇干脆回应:“但真正能改变环境的,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比如纳粹统治下,反抗者和真相传播者并未改变大环境,反而被镇.压。纳粹的覆灭依赖外部力量,而非内部觉醒。真正的觉醒,是政权瓦解之后才发生的。”
慕秉持又说:“那后来的柏林墙倒塌,也可以算是是民众觉醒推翻的,这种情况,难道不是因为个体的觉醒推翻了这个恶劣的环境吗?”
纪遇淡淡地笑了笑。
慕秉持心头一惊:“怎么了?我说不对吗?”
纪遇温声道:“不是不对。只是民众觉醒是表象,真正推动柏林墙倒塌的,是苏联的经济政治危机削弱了对东德的控制。如果苏联没放弃支持,民众敢推翻手握武装的政府吗?即便敢,手无寸铁的他们,只会被杀。”
慕秉持又问:“那罗马尼亚的齐奥赛斯库倒台,也是被民众推翻,这个如何解释?”
纪遇冷静道:“他的垮台,表面上是民众抗议,实则是经济崩溃、军方倒戈,政权已摇摇欲坠。民众的觉醒并非主动选择,而是环境崩溃的被动反应。如果没有环境恶化或外部介入,觉醒者只能被镇压。极端政权的倒台,依赖天时地利人和,仅凭觉醒无力撼动暴力机器。直到今天,依然有极端国家存在,民众明知被压迫,但因环境残酷而无法反抗。柏林墙的倒塌与齐奥赛斯库的覆灭,都是大环境削弱了掌权者。”
慕秉持:“也许高层的叛变能看作觉醒,承担了责任。”
纪遇淡然道:“他们的背叛是自保,不是良心发现。经济崩溃,民众饥寒,军队失控,高层看清齐奥赛斯库必败,才选择倒戈。这不是觉醒,而是趋利避害。如果政权没崩溃,他们不会反叛。真正的觉醒,不会等到政权垮台才发生。而且,齐奥赛斯库倒台后,罗马尼亚并未立即民主,许多叛变者依然掌权,甚至继续压迫人民。”
“……”
慕秉持陷入沉默。
纪遇:“极端政权倒台的确大快人心,可如果简单地归于民众觉醒,这是在美化和误读历史,也是在逃避现实。人类历史的变革,大多是环境力量的博弈,而不是良心的胜利。”
慕秉持忽然感觉一阵寒意袭来,“所以说来说去,环境才是决定性因素,个体行为只是环境变化下的产物。”
纪遇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坚定:“历史证明,环境动荡才是变革的根本动力,觉醒只是结果,不是原因。将变革归功于道德觉醒,反而掩盖了环境的决定性作用。恶劣环境下,人们忙于生存,被迫顺从。过度强调觉醒和个体责任,只会避重就轻,给掌权者更多借口压迫,将问题归咎于所谓民族劣根性,掩盖政权的问题。”
慕秉持皱眉,眼中透着迷茫与不甘:“是啊,如果连生存都成问题,民众又凭什么推翻恐怖政权?觉醒本身改变不了力量对比。可传播真相,真的毫无意义吗?”
他不是想跟纪遇争论究竟谁对谁错,只是想知道有些事情,究竟有没有意义。
纪遇语气温和:“不是没意义,而是作用有限。如果不正视环境的压迫本质,只空谈道德和个体责任,只会掩盖问题,甚至被统治者利用。道德和真相的价值需建立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在极端环境中只会雪上加霜。连生存和尊严都无法保障时,谈道德与责任,某种程度是在造孽。”
慕秉持:“……”
见慕秉持沉默,纪遇轻拍他的肩:“奥瑞恩是对的,环境决定觉醒的可能性。指望觉醒推动变革,就像期待恐怖分子良心发现。对待古达恐怖分子,与其谈道德责任,不如切断他们的经济与武器来源,可那场会议却避重就轻。”
慕秉持静静地注视着纪遇,嘴角悄然上扬,勾勒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温柔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颤抖着,似是带着千般柔情,小心翼翼地撩起纪遇额头那缕俏皮的碎发,将其缓缓撩至她的耳后。
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纪遇脸上,声音低沉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眷恋,轻声说道:“希望有一天,我能追上你的脚步。”
纪遇微微歪着头,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眉心轻蹙,语速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俩现在不就在一块吗?”
顿了顿,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眼神里透着几分了然,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补充道:“如果你指的是思想方面,那没必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闪光点和想法,不必非得追赶谁。”
慕秉持的手指在瞬间微微一颤,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纪遇敏锐的触觉。
纪遇眼波流转,当即握住他的手,眼神里满是关切:“你怎么了?”
慕秉持心间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没事,就是太喜欢你了。
可面上,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那儿,任由复杂的情绪在眼底翻涌。
纪遇见他不说话,愈发担忧起来,双手迅速捧住他的掌心,轻轻捏了捏,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探寻。
接着,她不假思索地将他的手心贴上自己的脸,感受着掌心的温度,片刻后,她微微舒了口气,呢喃道:“很正常啊。”
可还不放心,她又赶忙将自己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下一瞬,她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你有点烫。”
说着,她利落地站起身,紧紧拉住慕秉持的手,边拉他起身边说道:“我带你去检查一下。”
慕秉持望着纪遇一脸焦急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有被关怀的暖意,也有暗恋不能言说的酸涩。
他没有丝毫反抗,任由纪遇拉着他,一步步迈向医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