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当就是影鬼前辈目前最关心之事。
但,也不仅如此。
魔气竟现于在举足轻重的素商秘境之中,且事先未被任何人察觉,足可说明魔族多半已然渗透进了怀真域中。
虞璟知道除开被镇压于无明之渊下的魔族以外,世间尚有流离躲藏的魔域遗民。若当真是这些魔族偷偷潜入怀真域,目标便昭然若揭。
——无明之渊。
魔族并非是虞璟的责任。
但无明之渊干系到她的安危,虞璟不能坐视不理。
颜折袖被惊得霍然站了起来,目瞪口呆:“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咬住下唇,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虞璟。
有关秘境中率然之事,诸位脉主并未详加解释,众人便只当是向大荒妖族借调的率然突发狂性。
但此刻乍听虞璟提起魔气,又想起率然现身时虞璟也说过类似之语,颜折袖不免生出不安之情,坐立难安。
虞璟不会撒谎,更不会虚张声势,她说有魔气,那么至少她当真认为有魔气。
在场修为高深的弟子众多,却无一人提出魔气存在,颜折袖常年混迹于鱼龙混杂之处,见多识广,也半点不知该如何辨别魔气。
修为低微,甚少出门的虞璟……安敢如此断定?
“我知道。”虞璟坦坦荡荡,眸光清亮,半点在颜折袖面前遮掩自己的意图都无。
颜折袖看她两眼,忽然抄起手臂,哼笑一声:“你要查魔气是你自己的事,我可不会帮你。”
“是吗?”虞璟不动声色,“但我记得颜姑娘还欠我一个人情。”
颜折袖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你给我去死啦!”
*
“你不是要查魔气?来此地做什么?”
两人此时正站在怀真域最外层山门处。
择珠会之后,护山大阵再度开启,如同水波般荡漾的禁制将风景清幽的怀真域与人声鼎沸的坊市分开两个世界。
而鉴心镜再次被束之高阁。
虞璟略微辨别方向后,带着颜折袖往高处阁楼而去。
颜折袖暗忖。
魔气嘛,即便真有,也是现于秘境池中。此刻不往秘境去找寻线索,偏偏来到山门处,也不知虞璟肚子里打的到底是什么算盘。
“我要一观鉴心镜。”
说话间,虞璟已推开阁楼之门。
木质的阁楼中空无一物,只有漫过窗棱的阳光如同碎金一般铺满地面,一片璀璨光芒中,唯独一处未被阳光点亮。
木门正对处乃是一面悬浮于虚空中的浑圆铜镜,离地三丈,表面漆黑幽邃,即使日光大作,也映不出一丝光芒。
虞璟知道它背面刻着朝天而啸的獬豸。
大荒妖族中,能够谛听人心之兽。
这面铜镜,正是鉴心镜。
虞璟躲在颜折袖身后,轻轻推了下她的肩头:“有劳颜姑娘照一下它。”
“我早通过了鉴心镜的考验,你还怀疑我不成?”颜折袖半真半假抱怨着,却还是疾步走上前去。
随着她的靠近,鉴心镜缓缓下落,直到与她心口齐平。
颜折袖的身影落在镜面之上,漆黑的镜面随之被点亮。
银白色,宛如月华般清冷的色泽。
“好了没?这种镜子还要我大费周章来照吗?”颜折袖颇有些不耐烦。
抬眸一扫却见虞璟已经绕过自己,走至鉴心镜侧旁,抬手欲摸。
“不急,你先想一想此生最让你生气——”虞璟话音未落,忽听剑鸣铿然,余光中银蛇般的光芒激射而来。
虞璟正欲闪身后退,毛骨悚然之感又逼至后颈。
两道锐利剑意袭来,仅是呼吸之间,一前一后,两柄剑的剑锋便压在了虞璟颈项之上,杀机扑面而来。
不远处的颜折袖厉声喝道:“你们是谁?!”
虞璟抬眸凝视眼前之人,光看身型,当是男子,从头到脚,黑袍裹身,面上则扣着一副黑铁面具。
背后之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打扮。
颜折袖见两人一言不发,不禁大为光火:“藏头藏面,形迹可疑!劝你们赶快把手上脏剑收起来,否则……你奶奶要叫你们爹都后悔把你们生出来!”
“颜姑娘,这两位是执法卫。”
无有形貌,即是无有立场;黑铁遮面,象征铁面无私。
怀真域执法卫正是这样的存在。
颜折袖登时哑火。
“不过不必担心,怀真域法条之中,没有一条是无辜之人冒犯执法卫需受刑罚的。”虞璟说话时,喉间轻颤,挨到剑锋之上,隐隐生疼。
颜折袖听说过执法卫威名,知道虞璟必是犯了哪条法令,才引来两人追捕,急得直跳脚,却生怕火上浇油,不敢再说什么。
然而被剑锋所指的虞璟,姿态却极为悠闲,她甚至上前一步,逼得身前执法卫不得不后撤。
未经刑脉主宣判,致犯事者伤亡,于执法卫而言是极大的罪责。
“意图窃取鉴心镜,乃是重罪。请姑娘随我们往刑脉走一趟。”执法卫终于出声,黑铁面具下传出沉闷低哑的声音。
“是吗?”虞璟挑眉道,“我似乎记得,怀真域弟子该遵守的千条法条之中,未有这条。”
执法卫沉默一瞬,再开口时含了一丝怒意,仍有礼有节:“姑娘何必强辩,既然我等来此,必是姑娘犯下罪愆——”
虞璟冷笑:“法条中既无此条,又焉知你们不是以此为幌子,徇私枉法呢?只怕我一随你们走,不等见到刑脉主的面,就被屈打成招了。”
“放肆!你敢藐视域中法令?!”执法卫听她如此污蔑,怒气勃然,手中长剑不禁微微颤动,几乎划开虞璟喉间皮肉。
“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虞璟扯扯嘴角,讥嘲道,“虽然弟子法条上并无这条,但你们执法卫的法条上却有这条是不是?因此,若是没能将我带回去,你们就会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哈哈!可是你们的死活与我何干?总之,此罪我绝不认!”
“你!”
这下,连身后的执法卫都怒气冲冠,虞璟后颈处蔓延开刺痛,湿润缓缓流淌而下。
成为执法卫第一项要求便是修为精深,其中犹以剑术卓越之人为众。眼下剑意锋锐,剑锋酷寒,然而被路修远的剑威胁过,又见识过影鬼剑招的虞璟却并不将此放在眼中。
她转开目光,望向悠然悬浮的鉴心镜。
执法卫在后退间,遮住了颜折袖,站定在了鉴心镜前,镜面映出黑袍的身影。
银白色的光芒,并无折损半分。
虞璟垂眸深思。
“姑娘若是不服,一切等见了刑脉主再分辩!”
“好吧,那我就随你们走一趟。”虞璟的语气陡然一松,谦和温柔,不见一丝讥讽与冷淡。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两名执法卫一怔,不禁面面相觑,简直一头雾水。
就在此时,一道拖长了的叹息声响起:“唉,我说你们也太没用了吧?”
每个人都忍不住看向声音来源,一抹人影抱臂站在阴影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但他一旦显露出身形,阁楼中的空气便随之紧绷,无人能够忽视他的存在。
“你们说说,都教过你们多少次了?管她服不服气,用强的把人带走不就好了!你们是来抓犯人的,不是来交朋友的。”人影语气轻佻,步出了阴影,阳光照亮了他的衣衫,以及脸上的黑铁面具。
那黑铁面具上,刻着繁复的纹样。
两名执法卫同时欠身:“首领。我等立刻就——”
“晚了。我来了,还有你们表现的机会吗?”首领抬手,屈指狠狠往两人面具上各敲一记,又捏着剑锋将横在虞璟颈前的长剑推开。
“首领是否此时就要带她前往刑脉?”执法卫毕恭毕敬地问。
“让她们走。”
“什么?!”两名执法卫均是张口结舌,连虞璟都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
“蠢啊——”首领长叹一声,“你们要是敢把这样的她带去受审,今日就得躺着出刑脉主峰。我这是在救你们懂不懂?”他顿了顿,转头向一旁的颜折袖,状似不经意道,“劳烦你带她去疗伤。”
虞璟仍旧迷茫,颜折袖却哼了一声,带着极度愤愤不平的神色走上前来,挽住她胳膊:“走了啦!你是还没被人打够是不是?”
待下了阁楼,虞璟正欲感谢颜折袖今日援手,顺便从她臂弯中挣脱出来,却被对方干脆利落抢去了话头。
“我遇上你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说!”颜折袖柳眉倒竖,“你根本早知道鉴心镜不能随意触碰是不是?”
虞璟看她气得狠了,只好无奈点头。
“你也是故意激怒执法卫是不是?!”
“我不否认。”
“你压根就没想过后果是不是?!”
“这倒不是。”虞璟老实回答,“我只是‘意欲窃取’而已,往重里判也不过是以砭骨鞭鞭三十而已,算不得什么。”
砭骨鞭之伤只毁伤□□,并不会损及筋骨,更不会使她修为受损。
颜折袖用力抚一下胸口,才顺过气来:“……你!你自己找死,又何必带上我?!”
“啊!原来颜姑娘担心这个。”虞璟觉得自己终于懂了一点颜折袖的心思,立刻笑逐颜开,“别担心,颜姑娘只是旁观,不会累及你的。若当真出事,我会连颜姑娘那一份共同承受。”
这下颜折袖更懒得看她了,她狠狠别开脸,长长叹气:“所以我说,你这个人啊,还真是没心肝。……我要去坊市喝酒压压火气,你不许跟!”
虞璟心道我原本也没想跟啊,然而颜折袖还挽着她的手臂,半点没有放手的意思。她也只能无奈地一路跟着她走进坊市。
怀真域初建立时,附近饱受魔祸、山匪滋扰的村人纷纷涌入寻求庇护,其中有根骨仙缘之人被收入怀真域成为初代弟子,纯然的凡人便留在怀真域外重新建起村庄,既被纳入怀真域羽翼保护之下,也能与域内修道者做些小交易。
如是历经百年,怀真坊市逐渐成型。到如今,已称得上是个繁华的小城镇了。
颜折袖实在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半刻又旧话重提:“你到底为什么要来看鉴心镜啊?”
虞璟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件事:“择珠会之前素商秘境必然被脉主严加排查过,因此激化魔气之人必然混迹在我们这些弟子之中。怀真域中绝无魔气存在,外门弟子也没有出怀真域的机会。”
“所以,你认为那个人是外来者?但那块镜子不是你们伟大的执夷君亲自铸成吗,被它放行的人,怎么会有问题?”颜折袖买了一袋米糖,抱在怀里嚼。
“应当是这样……但我忽然想到——”
虞璟抬首眺望,依稀间目光仿佛已然越过万山,落在深雪中静坐的那人身上。
“师尊他在铸造鉴心镜时,所认定的内心纯善,所指究竟是哪种善?”
她在质疑执夷君定下的规则。
颜折袖一口米糖含在嘴里忘了嚼。
她进怀真域以来不过数月,但执夷君的威名早已响彻九州四方,虞璟这般评判,连她都觉得不妥。
——实在是太过冒犯。
更重要的是……
“我耳朵又出问题了?”颜折袖忍不住抬手掏耳朵,“还是我果然疯了?”
虞璟这次并未理会她,自顾自说下去:“鉴心镜所能判断出的善,是指人本心善良,还是照镜当时并无恶意就已足够?须知再良善之人,亦有怒火勃发,动念杀人的瞬间。”
“……所以你以言语相激执法卫,惹起他们的杀意,又将其逼入鉴心镜前,为的便是看他起杀意时,是否会使鉴心镜亮起红芒?”颜折袖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厘清虞璟用意。
“正是如此。”
颜折袖忽而轻笑一声,抬手拂过鬓边发丝:“这真是多此一举了,既然我照过没事,便说明鉴心镜看的原就是本心。”她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唇瓣泛出艳色,宛如抹了鲜血般的红,“我啊,可是杀过很多人的……怎么样,怕了吗?”
虞璟与她对视,目光安然,不动如山。
这艳丽与端雅的极致碰撞,引得诸多匆匆而行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呆呆凝望。
直到颜折袖那打趣般的笑容有些摇摇欲坠,虞璟才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那打从一开始,我独自照镜便足够了。”
“毕竟,在这点上,我与你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