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璟有些恍惚。
她忽然想起了路修远。
说来可笑,晏崇山晏子楚都是武痴,她的琴棋书画四艺,都是由路修远传授的。
那时她因习剑不成心焦不已,也不知路修远如何看出,忽地扔出一张琴来,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叫她以琴静心。
凝望眼前的五弦,虞璟一时默然不语。
分明早已下定决心,要与那些人斩断一切联系,面对相似之景相似之语,过去的记忆又总是不自觉袭上心头。
“为何忽然不乐?不喜琴?”
虞璟不敢再次欺瞒影鬼,只好道:“正好相反,其实与剑相比,我更喜琴。”
“避重就轻。”影鬼波澜不惊,“不过剑者锐利,稍有不慎,伤人伤己,与你性情确实不和。”
“您也这么觉得?”虞璟一怔,有些吃惊。
山巅之风似乎寂静了一瞬,片刻后影鬼沉声问:“……也?”
“是,曾经教我习琴之人也这般说过。”
“谁?”
他关心这个做什么?虞璟困惑不解,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刑脉路修远。”
“原来是他……”
虞璟更加困惑:“您知道?”
影鬼前辈是师尊好友,平日往来的至少也得是长老主事之类的人物,怎么会和路修远这种内门小弟子有什么交情?
“借用过他一些东西。”影鬼越发冷淡,“你方才不快,便是因为他?”
“啊……也不全是。”虞璟摆手否认,“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虞璟右手搭上琴弦,没有弹拨,任由琴弦陷入指腹,绷紧的肌肤有些酸麻。她忽然深吸一口气,一句话脱口而出:“前辈,若是您被极为信任的人背叛,您……会如何?”
“杀了。”影鬼语气淡淡,却比四周寒风更为刺骨,虞璟被他吓得差点站起来:“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背信弃义之人,杀之该然。”
虞璟胆战心惊,心道怪不得您能与师尊成为好友,原来都这般嫉恶如仇,铁面无私。
所幸她与影鬼的交易内容只有一条,否则她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越过雷池,惨死当下。
“听你语气,你不愿动杀。”
“是……若无必要,我不喜杀人。”虞璟有些迟疑,“这样……是否不太妥当?”
天下局势,虞璟多少了解。
修道者的天下并没有凡人世界那样平和,弱肉强食是所有人共同的觉悟。
前世流离在外之时,虞璟见过不少修道者因利益、立场冲突产生纷争。
败于旁人之手,乃至丢了性命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
若是涉及到灵脉、宝地、神器的归属,更是会牵涉几个门派世家的争斗,死伤之人不计其数。
在这样的世界中,谈及杀人用喜欢与否,似乎有些太过天真。
“人的生命宝贵,不可自恃武力,轻易夺取。你生来懂得此理,很好。”影鬼顿了顿,继续道,“若你天生嗜杀,第一次见面时,我就会杀了你。”
虞璟悚然一惊,浑身僵硬,很快又反应过来,松了口气。
——他说,“若”。
影鬼前辈能够坦言,说明他此刻并无杀她之心。
但这般看来,也许影鬼前辈尚未完全对她放下戒心。
师尊正在闭关,若要提升修为,所能依仗的只有影鬼前辈一人。作为师尊的好友,想必影鬼手上天材地宝不在少数。
要在他身上多下功夫才行……虞璟暗下决心。
虞璟沉思时,明希微也在看她。
她似乎……隐瞒了不少事。
虞璟骨龄十六,亲人一父一兄,从无友人,只有短暂并肩的同伴。
自出生以来未踏出外门主峰半步,喜修炼、喜阅览,从不弹琴。
她没有与路修远接触的机会,更谈不上被“信赖之人背叛”。
她有他不知道的过去。
明希微垂下眼帘。
人总有难言的过去,对此,明希微不欲深究。
但她若沉湎于软弱的心绪之中,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既然不杀,就无需在意,忘了便是。”
“是是是!已经忘了,全都忘了!”虞璟眼都不眨,迅速接话。
她倒是……能屈能伸。
明希微一阵失语,再开口时已转了话头:“天真……是你的好处。正因你性情纯真自然,才与琴道相合。”
“伏羲斫木作琴,琴者五弦,内合五行。奏此五弦之琴,能与天地自然沟通。”他信手弹拨,滚滚真气汇入琴音。
琴声铮淙,空谷传响。万山天籁相合,令人心情为之一振。
他的手落在琴弦之影上,约莫与她的影子挨得近,刺骨的寒气缠绕上她的小指。虞璟忍不住瑟缩一下,却兴致盎然:“我也能学到前辈这样的程度吗?要多久?”
“对你而言,至少比剑术大成轻易。”
“那就劳烦前辈教我……”虞璟忽然沉默下来。
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腕,为了练剑,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泛着宛如桃花一般的淡粉色。虽然肌肤依旧雪白晶莹,但五指指腹与虎口都磨出了厚重的剑茧。
这无疑是一双剑者的手。
其实并不适宜修琴。
似乎是看出她所思所想,影鬼开口道:“柔弱之躯亦可搅弄风云,粗粝之手缘何不能习琴描字?我的手下从无朽木。”
他敲一下琴案,轻声道:“你并非耽于享乐之人,纵使顽石,千锤万凿亦可成玉。即便是你,也绝不例外。”
虞璟心中一动,注视着眼前光华闪耀的琴弦,徐徐吐出一口气。
日升月落,三次往返。
“够了。”
一曲《持盈》奏到尽头,虞璟放下僵硬的手指,不动声色揉揉手背上红痕,默默捏起绢帕擦拭琴案。
世人多以杉木为琴,影鬼前辈送她的这张却是桃木琴,也未上漆,是最本真的颜色。因而色泽白如象牙,琴音低沉婉转。
“这一节,你错了五次。”
“这曲很难,真的很难。”虞璟振振有词,并非为自己辩驳,而是陈述事实。
在这三日之中,她勤学不倦,既然无需耗费时间饮食梳洗,干脆整日都用在习琴上。
影鬼则漠然静立一旁,有时像在听琴,有时像在看她。
至于出错时直白的提醒,偶尔开口的指点,已是家常便饭。
那些流传于世的古琴曲被两人一一顺过,仿佛汤汤之水,并无一丝滞涩。而此时虞璟已能动用真元,附于琴音之上,听来又见一番新天地。
唯独这曲从未听过名号的《持盈》叫她犯了难,手背上红痕也是拜其所赐。但凡她连着在同一节弹错三次,影鬼便会以气劲毫不留情击打她手背。
影鬼应该不是治学严谨。
虞璟猜想,他大概只是看不下去自己的愚钝。
“你琴中滞涩,是不解曲中真意,而非天赋不佳。”
他这样一说,虞璟便愈发纳罕:“老君言‘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乃是警醒世人,凡事不可太过圆满,要懂得含藏收敛,方符合天地之道。虞璟自认为人从不骄矜傲慢,为何反不符此曲真意呢?”
“此曲是他所作。”
影鬼提起执夷君之时,从不叫名字,也不使尊称,只以一个他字称呼,虞璟起初还问上两句‘他是谁’,如今已经习惯。
“哇!师尊好厉害!真是十全十美圣人也!”
虞璟巴望着影鬼能将她最好的一面传达给执夷君知晓,从不吝惜在他面前尽心竭力夸赞执夷君。
然而她于此道上十分不擅长,故作的惊讶与崇敬夸张到能让他人一眼看穿。
明希微看她一眼,没有揭穿,继续道:“在你看来,他算得上藏锋之人吗?”
虞璟憋了口气。
这不是单纯的好赖话,她也拿不准师尊希望被他人如何评价,但想到影鬼前辈不喜隐瞒,大胆推测师尊也是一样,便坦言相告。
“这……应当不是吧……”
虞璟想起一件事来。
怀真域初创时,执夷君也隐居山林之间,名不见经传。
那时尚还年轻的刑、药二位脉主下山降魔,与当时江湖上享有盛名的大门派弟子起了冲突。
两位脉主修为不显,剑术却是执夷君亲授。
无人知道具体发生何事,总之,战至最后,对方十余名弟子无一生还,据说死状极为惨烈。
虽说强者为尊,技不如人不可埋怨,但输在寂寂无名的小门小派手下,又是以多输少,涉及到一派威严问题。
那派长辈因此怀恨在心,假意赔礼道歉,邀执夷君上门宴饮。
宴至中途,骤然发难,门中高手齐出,拔剑直指执夷君。
而执夷君无视逼至眼前的剑锋,寂然喝完杯中酒,出了两剑。
一剑劈开门派匾额,令其颜面扫地;一剑斩断门派灵脉,散尽地脉灵气。
他不伤人,所做之事却比伤人更令人惊惧。
飘然而去之际,他留下一句话。
——“杀你们会让我剑蒙羞。”
这门派没过几年就销声匿迹,连名号都未曾传下。
而这两剑之后,执夷君正式涉足江湖。
能做出这种事的人,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不可能是藏锋之人。
但若说他狂妄自大,似乎又不很贴切。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创出了《持盈》这般内敛平和之曲,还真是……好复杂的一个人。捻着手中琴弦,虞璟不由想到。
“前辈的意思是……要我揣摩师尊心境,进而体悟此曲真意吗?但是我……”
影鬼前辈说话神秘莫测,师尊行事无法捉摸,她实在是搞不明白。
“与心境无关。”影鬼还是不疾不徐,“他年轻时锋芒毕露,到老来藏锋,只是顺手施为。”
您说的轻巧!虞璟在心中惊叫,心境的改变何其难哉?更何况人一旦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怎会甘于平凡?
虽然看周遭景致,师尊确实惯于清苦,但又怎会是“顺手施为”这么简单。
虞璟难以认可影鬼的话,却勉强理解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好比人若想睁开眼睛,就必须先闭上眼睛吗?”
“手中从来空无一物,与得到后再放下,并非同样。”影鬼点拨。
此话一出,虞璟忽然想起与影鬼论及背叛之徒时,他不说恨,不说怨。只说,他因对方背信弃义而杀。
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那么您是已经放下了吗?因为您已经放下了恨与怨,才能仅仅以对错论处一个人的行径?”
影鬼半晌无话,虞璟等不到他的回应,垂目凝视右手,掌中空无一物:“可我还是不知,首先应该拿起什么。”
虞璟自认什么都不缺,一颗坚定向往飞升的心,一具不辞辛劳日夜兼修的肉/体,一往无悔从不迷茫的剑道……她到底还需要用什么把自己装满?
影鬼忽然沉笑一声。
这还是虞璟第一次听他笑,然而这笑似讥似嘲,几乎有种苍凉的意味,令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此时的你,宛如空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