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总会的“暴力”事件不够立案标准,最终大事化小。
唯有江进被带回市局。
戚沨和江进坐在市局的食堂里,桌上摆着刚出炉的两道小炒,两碗米饭。
江进去窗口买了两杯咖啡回来,但戚沨没有碰:“待会儿要回去补眠。”
江进抿了一口咖啡:“难怪你今天火气这么大,一身的尸体味儿。刚从实验室出来?”
“熬了个大夜,上午写了三份报告,以为下午可以休息,却接到电话,说你在夜总会‘出事’了。”戚沨将手机放在桌面,语气平淡,“等你去了档案科,有的是时间查想查的人,不要再给我发这种微信。”
江进笑道:“不找你,我都不知道能找谁。而且写报告你很在行,这事儿有你参与,所有人都会觉得稳——戚沨最知道分寸,一定会把‘江进’那混球拉回正轨。”
“你也知道你脱离正轨了么?早点回头,这个位子还是你的。支队说过,你是他最看好的。”戚沨拿起筷子夹了两块肉,边吃边说。
“验完尸还这么有食欲。”
“正是因为验尸,才需要补充,这个时候会特别想吃肉。”
戚沨又连着吃了几口饭,完全不理会江进。
江进也不搭话,喝着咖啡,直到戚沨一碗饭下肚,江进面前的两个杯子也空了,戚沨这才放下筷子,说:“档案科只是暂时的。我什么时候做通你的思想工作,你什么时候就能回来。别再干出格的事,申请我帮你写,这样我也能专心法医实验室的工作”
因为肚子有了饱足感,戚沨的脸色没那么臭了,还一口气说了这么,江进知道这已经是戚沨表达欲的极限。
戚沨吃了七成饱,拿起旁边的那碗饭准备第二轮。
江进却问:“这算不算是职务贿赂?”
戚沨忍者翻白眼的冲动,等饭咽下去才说:“支队长让我问你,要这么一直混下去?”
原来的江进是市局人尽皆知的根正苗红,不仅家中大伯从政,父母亲戚几乎都是端坐“为人民服务”的要职。
江进是这一代最出色的,年纪轻轻就是支队副队,当然这不仅是因为家族渊源,也要他自己争气。前两年有个轰动一时的大案,牵扯春城不少名人,还有本地炙手可热的明星,江进率领的专案小组火速破案,支队的报告“吹”了两年。
但那件事没过多久,情况就急转直下。
江进的大伯因纪律问题被停职调查。接连数月,但凡与之相关、来往频密的都受到牵累。整件事牵出萝卜带出泥,越挖越有。而江进一家和大伯关系最近,江进的职务也因此停滞,直到调查结束。
几个月前,上头终于出了结果。
江进大伯一早就知道,他的事将来必会东窗事发,不能一家子搁进去,必须留一脉干净的。不是为了帮他争取宽大处理,只是为了家族延续——听说关键证据还是江进父母提供的,算是大义灭亲。
江进自然清白,可以回警队,但这事儿不能急,得一步步来,起码这一年不能回一线,于是就有了现在的“闲职”。目的是为了让他暂避锋芒,等大家差不多淡忘了,事情没那么敏感了,这个查案的好手还是要放在最合适的位置。
江进过去非常信奉程序正义,上头相信这一年“沉淀”是最好的历练。没想到事情平息才几个月,江进就像是被人夺舍似得性情大变。踩线、出格,几个月犯下的纪律处分顶过别人十年的过失。连性格也开始剑走偏锋,以前放在查案上智商,现在有一半都用在“欺上瞒下”。
这事儿别说是提拔过江进的是支队长,同窗戚沨也无法理解。
戚沨会说:“你不要连累我升职。”
江进则会问:“升得高,摔得狠,升那么高图什么?”
“图我乐意。那你拖后腿又图什么?”
“以前束缚多,活着累,一点性格不能有。见到的笑脸有几张是真的?现在人人都躲着我,反倒自在。”
进饭厅前江进的右手就重新包扎过了,但新伤加旧伤,没有一个月好不利索。
戚沨瞥了一眼他的手臂:“这个月别再惹事,我不想再替你善后。”
江进无所谓地笑笑,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师傅的判决是不是该下来了?多少年?”
戚沨低头吃着饭,不接茬儿。
江进又道:“听说是你亲手抓的他,证据链也是你整理的,前后收集了三百页的材料,严丝合缝堪称教科书级别,是奔着要将他关一辈子去的。行动果敢,报告漂亮,难怪能记二等功,提拔到支队绝对站得住脚。有人问我,你的刑警资格是不是为了这一天才考的?”
戚沨咽下最后一口饭,吸了口气,说出今天最长的一段话:“如果你父母当初没有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要和你大伯共进退,你现在就不能坐在这里了。只有清除‘毒瘤’,我才能继续当法医。我走到今天不容易,绝不给人陪葬。别说是师傅,亲生父母也一样。”
江进点了几下头:“不愧是你。”
戚沨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记不记得在学校的时候,第一堂毒品教育讲什么?”
江进接道:“所有吸毒者一开始都是因为好奇,都是从最‘不起眼’、程度最轻的毒品尝试。因为无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是尝一下,不至于走上那条路。但结果,无一例外。”
戚沨扯出一点笑容,又很快消失:“你现在就很危险。尝到甜头,就会一直尝下去。你现在只是踩线,将来可能会犯罪——江进,别让我成为第一个抓同窗升职的。”
江进忍不住笑出声:“那就提前恭喜了,春城第一位女支队长。”
……
……
戚沨驱车离开市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区某私立医院。
下午三点,戚沨来到住院部的单人病房。
病房里有一整套急救和护理仪器,窗帘大开,病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已经瘦而见骨的女人。
戚沨知道,女人的气色和身体,比停尸间的尸体好不到哪儿去,区别只在于还有呼吸,有思考。
她只希望那一天不要太快来,多拖一天是一天。
戚沨先进洗手间洗了手,将袖子挽起来。
她现在的便服是新的,离开之前在市局休息室里快速冲了个澡,身上的味道已经小多了。
出来时,戚沨先将帘子拉好,倒了杯温水,折回床边,正打算叫醒女人。
没想到刚走近,女人就睁开眼,眼底还有些浑浊,看清是戚沨,扯出一个笑容。
戚沨跟着笑了:“吵醒你了?”
女人闭了下眼:“我一直在做梦,还梦到你。”
戚沨先是将病床的上半截升高,用勺子喂女人喝了几口水,便拉开棉被,解开女人的衣服,开始给女人擦拭身体。
戚沨的声音低而温柔,擦拭时仔细且利落,还时不时问女人“冷不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再喝点水”。
女人问起戚沨这几天的工作。
戚沨和声细语地说:“原本昨天就该过来,临时加了两‘件’。你知道的,我的工资直接和‘件数’挂钩。我算过,去年是我入行以来的最高记录:九十三具尸体。这两天杂事也多,保险定损、医疗服务、伤情鉴定就像是商量好一起来,有个科研教学我推了,不然这会儿也过不来。”
女人微笑:“小斐这两天也忙,还给我换了新护工。”
戚沨问:“护工人呢,怎么没见到?为什么没有给你擦澡?”
女人说:“我说困,想睡一会儿,就让她出去了。”
戚沨将女人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手脚也没有按摩吧?按摩不能停。即便天天按,肌肉也会萎缩,需要一天两次,帮助促进血液循环,防止肌肉坏死。”
“我已经没几天了。不要把你们的时间浪费在这里。”女人轻声道,听上去很平静。
戚沨动作微微一顿,又继续:“我知道出了一种新药,已经托朋友去问了。还有位老中医,听说他的家传针灸技法很厉害,让几百位患者脱离床榻,不过他人在外省,我想下个月把这几年积攒假都用了,咱们去一趟。”
女人叹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她知道说什么戚沨都不会听进去,说“不去”,戚沨和罗斐一定唱双簧,说“没用”,他们只会说“不试怎么知道没用”。
戚沨又道:“我和罗斐打过招呼了,他说他也去,衣食住行他的助理会安排。”
女人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们在这件事情上这么有默契,说到感情就总是吵架呢?”
戚沨垂着眼睛笑了笑:“记不记得那部电影《饮食男女》?”
女人意会:“你是说那里面的二姐?和前男友在一起就吵架,分手了反而能和谐相处。”
戚沨为女人盖好被子,脸不红气不喘:“谈感情,会对对方有要求,希望将对方塑造成更好的更符合自己想象的模样。然而没有人会因为他人改变,做真实的自己永远比做对方眼中的‘那个人’来得开心。我们彼此欣赏,希望对方改变,又希望对方开心,两种希望互相矛盾,所以……”
戚沨在支队很少会说这么多话,更不可能分享心情感悟、生**验。
女人笑着说:“又搪塞我。我知道一定有个原因,只是不告诉我。”
“那你有问过他吗?”
“问过。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反应惊人地一致。”
戚沨露出笑容,单手撑着头,看着女人:“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愿望,可是看着戚沨充满期盼的目光,女人又不忍心泼冷水。身体是她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健康长寿,可瘫痪这件事已经宣告她的生命步入倒计时。
五年了,每一天都不容易。
……
同一天晚上,即将凌晨一点,罗斐来到市郊的一栋别墅。
因刚下过一场大雨,整个城市都弥漫着泥土和雨水的气味,空旷的街道还响着流水声,树枝被夜风吹动,落下来细细密密的雨滴。
罗斐进门时,许垚已经等在客厅,她煮了咖啡,刚倒出一杯。
许垚的助手小琴给罗斐备好拖鞋,接过罗斐手里的长柄雨伞。
罗斐拐进客厅,许垚将咖啡递给他,笑着说:“这么晚了还辛苦你跑这一趟,辛苦罗律师。”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罗斐喝了口咖啡,说:“时间越晚,事情越急,收费会越高。多谢关照才是。”
许垚收了笑,指着沙发:“坐吧,小琴会先将事情讲清楚。待会儿安排你见当事人,尸体放在地下室的冰柜。我们很小心,没有直接接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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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