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恢复了安静,直到天蒙蒙亮时,工作了一晚的路灯随着天光熄灭,没来得及照亮那突然出现的狼狈身影。
本就衣着潦草的小老头,形象更加狂野,他怒气冲冲地甩下一张破布就骂骂咧咧地离开。
被留在原地的阿墨对着那狂放的背影轻哼一声,抖了抖手上那写满了名字的布条,小手一背,得意地钻进书灵册子里。
……
床头柜上的手机在七点整准时响起。
阳光透过没拢严实的窗帘缝隙落在繁复华丽的帷幔上。
欧式大床上因空调温度过低而蜷缩在被子里的身影动了动,黑翼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的丹凤眼里还带着未醒的迷蒙。
孟黎直愣愣地看着床顶的花纹,脑海里那写不完的英语数学终于褪去。
“这实在太可怕了……”他呢喃道,脸上还残留着做噩梦的后怕。
一夜没睡的阿墨依旧精神抖擞,他站在软若云朵的大枕头上,好奇探头,
“什么很可怕?”
“没什么,就是梦见……”我一直在做英语数学题。
孟黎后半段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眼前换了造型的阿墨惊在原地,
“阿墨……?!”
总是书生模样的阿墨今日穿了身中世纪欧洲绅士服。
书生帽下的长发一夜之间变成了小卷发,被妥善保护在带有羽毛装饰的宽檐帽下。
袖口精致的手工蕾丝和外袍上大面积刺绣都衬得他像个中世纪小王子。
阿墨显然还不太适应这身打扮,他有些别扭地扯了扯帽檐,身上的珠宝饰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是不是很奇怪?”
孟黎眼底划过一丝笑意,特地盯着他仔细看了又看,才认真夸赞道:“很好看,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突然换造型。”
阿墨低头看着衣服上算得上花里胡哨的刺绣,对这声夸赞实在接受不能,他嘟嘟囔囔地催促孟黎快些洗漱。
而在孟黎背过身后,勉强维持笑容的小书灵立刻垮下了脸。
从文学里诞生的书灵,哪怕再不爱背诗,骨子里也是喜欢东方美学里或疏狂或内敛的留白意境之美,又哪里会喜欢西方这些繁复华丽的造型呢?
可恨昨晚那不讲理的阴险人类,竟然耍阴招!
刷阴招就算了,竟然还是有时差的阴招!惹得他这般丢脸!!
阿墨昨晚跟花冕的那场架打得并不算畅快。
主要也是两方都不认真,互相甩点可有可无的招数,谁也奈何不了谁。
偏偏书灵族的招数多为杀招,哪怕阿墨控制着没有用很多灵力,那些杀招还是将花冕这个小老头折腾得狼狈不堪,险些被逼出七成实力。
而花冕作为沐秋书院闻风丧胆的可怕教师,自然也有他的可怕之处。
他故意装作不敌的模样,实际上对空间术法运用自如的他,见缝插针地偷摸切割着阿墨身上的一切。
等他觉得差不多时,就立刻挥手投降,骂骂咧咧地将准备好的优秀学生花名册一甩,然后飞快逃离现场。
没发现问题的阿墨作为胜利者,自然想找人炫耀一番,并吐槽一下沐秋学院的离谱。
不用想,身为挚友的阿顿肯定是他的第一人选。
结果等阿墨穿过两界结界,几经周转来到阿顿身边时,他身上那点隐藏空间术法的力量彻底消散。
总爱自诩为文人雅士的墨夫子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变成了一只赤条条的书灵。
阿墨:“……!”
阿顿:“……?”
“啊啊啊啊啊啊!!”阿墨慌张地抱住不断掉落的碎布条,不知道是该先哀嚎自己的清誉还是该先斥骂花冕这个狡诈恶徒。
阿顿作为从理科学识里诞生的书灵,对此倒是接受良好,只是对自己好友突如其来的奔放惊讶一瞬。
但看阿墨这羞愤交加的表现,他才知自己误会了,着急忙慌地拎起身边的外套给他披上。
欧式硬挺的长外袍对于穿惯了缎袍的阿墨来说格外难熬,他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到嘴边的斥骂变成了委屈巴巴的抱怨,
“阿顿,我不喜欢这个外套……”
阿顿白了他一眼,“我这儿暂时就只有这个。”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翻箱倒柜,在各种器材设备中勉强找到了一匹还未裁剪制衣的布料。
“勉强用这个裹一下吧,我这边马上就结束了,你先说说你这是什么情况,真挨欺负了?”阿顿无奈道。
被裹成粽子的阿墨立刻瘪下嘴,“都怪花冕这个无理小辈,竟然,竟然用这些旁门左道!气煞我也!”
他叭叭叭地将与沐秋学院的事情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净。
阿顿听罢,立刻拧起眉头来,
“早年就听闻沐秋学院肆意妄为,只是其初立时正是两界交战之时,人界需要的也正是他们的狂狷,这才没有多加管教,不想如今竟还是这般无礼,连我书灵族也该戏耍!”
阿墨鼓着脸,狠狠点头,“就是就是。”
“别难过,自有我帮你。”阿顿狭长的丹凤眼泛起点点冷意。
眼看着阿顿要动真格了,阿墨立刻变了态度,扭捏着小声拒绝道:
“还是不了,反正我也打了花冕好几拳来着。”
阿顿恨铁不成钢地揉乱他的脑袋,刚想再说点什么,就瞧见阿墨原本的漂亮长发齐齐断落。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空白一片,在挚友头上作乱的小手更是不敢动弹分毫。
阿墨似有所觉地低头,迷茫地看着地上堆堆叠叠的乌发。
“这——”
“别哭!我给你做个新发型,保证一样好看!”
不等阿墨开嚎,阿顿急急哄道。
阿墨张了张嘴,到底没哭出来,只皱巴着眉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真的吗?”
阿顿很想说不确定,但看着眼前这张皱巴小脸,他还是坚定的点了头。
业余理发师·阿顿趁着顾客忧心忡忡地检查头发的空挡,火速翻看起顾客手里的书灵册子,盼着上头能有点理发相关的记录。
但很可惜,书灵册子只记载重大事件。
最终,阿顿只能捏着剪子小心翼翼地尝试给阿墨修剪头发,嘴里边跟他说起自己在灵界的探查,以此来转移这位顾客的注意力。
灵界这边的探查比人界要顺利很多。
哪怕已经跟人界学习多年,但灵界终究是那个以拳头说话的世界。
作为灵界稽查局局长的老榕树身份特殊,需留在局内镇守,外出查案的担子就落在了曲牧澄身上。
她带着她手下那以军事化管理出名的稽查小队宛若蝗虫过境,鹰族,蛇族,柳树一族等等,只要是绞肉案涉及到的相关族群,他们都递了拜帖。
说是拜帖,其实只是文明版的搜家。
小族对此自然不敢有异议,但像鹰族和蛇族这类大族却不会允许曲牧澄这个人类这般放肆,性子爆裂一些的,甚至选择直接斩杀来递拜帖的稽查局成员。
这时就需要灵界几位管理者出面了。
阿顿一开始并不想把场面闹得太过难看,毕竟他不喜欢人类,如非必要,他并不乐意给人类站台。
但阿墨发来的一线灵书让绞肉案的性质变得完全不同。
若只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精怪在两界互相勾结,那只需找到他们,按照律法处罚就是。
哪怕涉及法则之力,哪怕他们书灵族也有族人被害,阿顿愤怒之余,也只当这回的幕后之徒有些手段,会比以往的恶徒更难对付罢了。
但有人自称天道化身,并且能够躲开天道与精怪契约,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若此事为真,那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两界都将被颠覆。
遮天蔽日的巨龙和恍若压城乌云的乌鸦为人类开道,齐齐镇守在各族地界。
阿顿等各位书灵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沉沉地盯着稽查局搜查,但凡有异议者,一律以嫌疑罪名收押。
几经搜查,倒真搜出点东西来。
比如鹰族私开的地下角斗场满是人类尸骨,秃鹫族在其中豢养骨奴,通过结界破洞偷渡至人界搅弄风雨,大肆敛财。
又比如柳树一族的少主私练禁术失败,全族为保名声,竟选择将其逐出族门而非告于稽查局……
一时间稽查局牢房人满为患。
但查来查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与绞肉案相关的线索。
“没有问他们族人消失不见的情况吗?”阿墨控制着脑袋不动,疑惑道。
“自然有问,”阿顿小心观察着手里的卷发棒,低声回道,“但你也知道,精怪不似人类那般紧密相连,又因精怪们都爱闭关修行,庞大族群里有几个族人突然没了音讯数十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都不点长生灯的吗?”阿墨无法理解。
阿顿轻叹了一声,“长生灯做法繁复,一代又一代的年轻精怪上来后就不乐意做这些事了,那凶手多半探查过,受害者的族群正好都没了点灯的习俗。”
这几个族群清点后才恍惚意识到每族竟都有近三十余名族人断了音讯。
可这些族人什么时候不见的,最后出现在哪儿,没有任何人说得清。
若非有阿墨及时送来的灵书,灵界这边的线索恐怕也得断了。
吞噬族是阿顿他们去搜查的最后一个族群。
“那片地界几乎可以用荒芜来形容,唯有几处山洞和几个有开凿痕迹的金矿证明他们在这里生存过,其他地方竟是无半点生气。”
“你的意思是说……”吞噬族全族都遇害了?
阿墨咽了咽口水,有些不敢说出这番猜测来。
阿顿沉重地点头,
“据周边的鹧鸪族所言,吞噬族当年发生过一次巨大矛盾,甚至因此分了族,士梦松为首的大部分吞噬兽一齐离开了族地,不知去向。
剩下的吞噬兽由士殷慈领导着继续在这里生活,直到三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这小批吞噬兽也匆忙离开再没回来过。”
“但根据我们的调查,在距离吞噬族族地千里之远的湖雾岭区,却有精怪瞧见过吞噬兽,他们说那些吞噬兽满身脏污,行事急躁,但凡有精怪上前都会被攻击,这与我所了解的吞噬族完全不一样,反倒像你们封印时的吞噬兽状态。”
阿顿紧皱着眉头回忆道。
阿墨听罢,突然想起当时他在地下室差点被吃掉的场景。
“阿顿,我觉得族里消失的书灵可能是吞噬族拐走的……或许那些被害的精怪也是?”阿墨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湖雾岭盛产灵脉,因常年被灵雾环绕而得名,是灵界各族历练必去的区域,又因其产生的灵境凶险万分,多少精怪折在其中都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若幕后之人控制吞噬族趁机吞噬精怪,再将他们转移到人界……
阿顿怔愣了一瞬,抬眼与镜子里的那双带着后怕的眼睛对视上,他宽慰道:“不怕,我之后会去调查清楚的。”
阿墨低垂下眼,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而问起其他来,
“吞噬族的族谱有找到吗?幼崽身边的那只小吞噬兽嘴里念叨的族长之言是士梦松说的吗?他口中的天道之女到底是谁?难道天道真的有意识?”
这起案子接二连三地出现谜团,惹得阿墨心烦不已。
面对他一股脑抛来的疑惑,阿顿没有半点厌烦,他边仔细观察着手里的卷发弧度,边回道:
“族谱没有,但士易安应该是士殷慈的孩子,你们封印的那些吞噬兽,我让鹧鸪他们看过,确实是最早离开族地的那批。显然,最早离开的吞噬兽应该都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但士易安嘴里,他的家人还能沟通,意识清醒,并且清晰知道危险,应该属于之后离去的吞噬兽。
至于那番说辞,只能是士梦松说的,吞噬族哪怕分族也没再新立族长,不然你的册子上会有记载。我猜当年吞噬族也是因为这个才分族的。”
“而那所谓的天道之女,”阿顿停顿了一下,嗤笑道:“狂妄蠕虫,且看她是不是真有这命能撑住天道二字。”
阿墨也好,乌鸦他们也罢,其实都不太相信天道之女这个说法,但她能躲过天道与精怪契约,还有肆意动用的新生法则,这些都让他们心底发沉。
“还有你们遇到的那棵柳树,我猜应该就是柳树一族被除名的那位天骄少主。”
阿墨惊讶地抬眼看他,“这怎么知道的?”
“别动别动,头发要乱了。”阿顿制止道。
确定手下的卷发依旧完美后,他才继续说道,“因为那位偷学的禁术主要作用是分裂灵魂,并将灵魂碎片容纳进新的身体里成为主体的分身耳目。你不是说当时稽查局内的柳树都出动了吗?”
“可柳树一族不是说他失败了吗?!”阿墨惊道。
“恶心的缝合怪都能制作出来,区区分裂灵魂又算什么?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位天道之女在嘛。”阿顿厌恶的声音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