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听非君子所为。
殿外,萧晔迈步,正欲走开几步,可殿内景和帝与柔妃的谈话,还是影影绰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孩子,原也不是臣妾亲生呢,陛下能借此次使团来访的机会,让她认祖归宗,真真是好事一桩,臣妾倒要替她先谢过陛下了。”
远离故土多年,柔妃说话的腔调早已与宫中其他中原女子无异。
紧接着便是景和帝松弛的笑声,“也算了却朕一桩心事,柔妃,你很好。如今,只待使团来访。”
萧晔顿住脚。
他心下念头百转千回,几乎要疑心这是皇帝故意要让他听见的。
然而景和帝与柔妃的话语近似**,谈的也是昭宁的身世,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萧晔不觉得这与他有什么干系,故而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昭宁的身世……
他难免还是陷入了沉思。
柔妃对她熟视无睹,宫中早有人因此疑心昭宁非她的亲生女儿。
可若不是她的孩子,她当年入宫,又何苦背着这口“黑锅”?早早抛开便是了。
而昭宁的眉眼,仔细瞧来,更是与柔妃颇有几分相似。所以旁人最多笑一笑柔妃的冷心冷情,为了景和帝的宠爱,连血脉相连的女儿都不顾了,并不曾真的把笑谈当真。
但昭宁的身份地位一向尴尬,倘若柔妃所言非虚,她若真能脱去桎梏,去到她的生身父母身边,未必是一场坏事。
不过萧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捏了捏紧蹙的眉心,继续等候。
景和帝与柔妃那轻佻的语气,仿佛谈论的不是他们的小辈,而是宫中的某位后妃。
殿内话音渐熄,里头侍候的内侍推开门,躬身引柔妃退下,又请萧晔进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柔妃竟还朝萧晔关怀了一声:“太子殿下,当心脚下。”
萧晔与这位庶母妃不熟,他未置可否,迈过门槛,径直走进殿中。
柔妃温婉一笑,望了一眼他与景和帝已然迥异的背影,翩跹地退下了。
“父皇。”萧晔一丝不苟地见礼。
“朕的儿女里,数老大你的礼数最周全,”景和帝嘴上夸奖,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不如方才与柔妃调笑时真切,他说:“起来吧,来人,给太子看座。”
“礼不可废,这是儿臣该做的。”
萧晔答,他虚坐在黄花梨木的靠椅上,腰背如松。
景和帝没有和他闲话,自八年前的那场引得田皇后重病的事变后,他们的父子亲情也只剩张空荡荡的皮,禁不起小叙。
所以,皇帝近乎直白地切入了正题,“朕知道,晔儿一向恭谨。朕时常会想,若你旁的兄弟,能学到你的几分知进退、懂礼节便好了。”
萧晔知道景和帝想说的是什么。
最近正是收盐税的日子。
中原大地周边群狼环伺、个个虎视眈眈。启朝在军饷上的支出无法俭省,而盐税就是支撑百万兵户饷银里的重要名目。
然而这回,江省却出了一桩大贪墨案,收上来的税银缺口极大,朝廷派去了几波钦差,可要么查不出下文,要么就无故失踪。
朝中上下对此事讳莫如深,重臣们却心知肚明,眼下情势,和景和帝如今的颓势离不开关系,他精力亏空,对朝野内外的掌控早不如前,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萧晔无意主动去搅这摊浑水,他故作不懂景和帝的意思,道:“父皇英武,儿臣也只不过学到了父皇的万一。”
景和帝目露精光,打量着萧晔,他说:“同父皇还绕什么弯子?这回的贪墨案,想必你早已知晓。”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朕,有意任你为顾命钦差,前往江省查案。”
身为太子,这是自己避不开的责任与担当,然而私心里,萧晔却知道,这绝非一件好差事。
和前往北境平叛是同样的道理。
做好了,引人忌惮;做得不好,却是他这个太子无能。
特别这段时日,萧晔查到了此案与三皇子丝丝缕缕晦暗的关联。
——三皇子萧明,贵妃所出,母家同样煊赫,如今田皇后称病不出,宫中独一份的热板凳,就在贵妃这里。
身在皇家,但凡有一争之力的,没谁会一点想法都没有。
也就是启朝没有女帝的先例,否则恐怕公主们也是敢闯一闯的。
然而景和帝已开尊口,为臣为子,萧晔都没有拒绝的余地,他起身,坦然应下:“儿臣听命,定不辱使命。”
跪下领命的时候,萧晔心知肚明,景和帝有意遣他去查案,或许正是因为他与三皇子不睦。
谁都可能袒护萧明,他却没有理由。
这种为人棋子的感觉不甚美妙,哪怕执子的人是皇帝。
萧晔压下胸膛翻涌的情绪,又问:“父皇,那接引南戎使团一事……”
查案不是一夕之功,已经是金秋十月,他恐怕连南戎使团回去都赶不上。
景和帝垂眸,眼角的纹路深沉,“自你成年,朕便一直让你去做这件事情,一时要换人,朕也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使一事不急,朕会传信他们,令他们年前再来。”
萧晔明了。
景和帝的意思,是要他在两个月内查明真相,再赶回京中接引使团。
皇帝看起来已经乏了,他似乎连抬眼都觉得累,吩咐过后,便摆摆手,让萧晔退下。
萧晔应诺,起身离开时,目光短暂地落在了那把金光闪闪的宝座上。
旋即,他挪开了眼。
他的父皇,不再年轻。
据说这两年间,他延医问药的频次大大增加,而药力不能及的地方,他已经开始寻求别的寄托了。
譬如风水命理、道门佛法……
最近,景和帝纳了两个宫女为后妃,却只是因为她们的生辰八字,据说与龙气有益,连封号都是按着“仙人”所言起的。
萧晔收敛思绪,迈过红木的门槛,波澜不惊地走入旺盛的晨光里。
——
昭宁在酒楼掌掴安定侯世子的事情,终究还是传扬了出去。
被女人打了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还是他们说了那样冒犯皇室威严的话在先。
估计在场的纨绔子弟们,比昭宁更不希望这件事情有人知道,只可惜天香楼客似云来,又大多非富即贵,总有认得他们这些当事人的。
你一言我一语,便传开了。
好在昭宁名声不好,传到最后,可畏的人言中,是她又多了一条罪状。
昭宁不在乎,倒是有人比她更在乎。
然而田修远替她的辩白与澄清,却只能徒增笑料罢了。
渐凉的秋夜里,昭宁窝在摇椅上,任夹杂着兰桂香的风扑面而来。
实在是一个让人诗兴大发的晚上,可惜昭宁没这个兴致,她闻到桂花的馥郁芬芳,只想吃现蒸出来的桂花糕。
她吩咐宫女紫菀去小厨房给她叫一道桂花糕来。
得她命令,原本已经快歇下的宫人们兵荒马乱地又忙去了。
昭宁独自待在院中,四下无人,她凌空吹了个呼哨。
墙头应声翻下来一个带着银面具的黑衣女子。
见昭宁没骨头似的窝在躺椅里,黑衣女子嘲讽:“心可真大。准备好了?”
“有什么可准备的?”昭宁不经意道:“不就是要我去当个搅事精,去祸害萧晔吗?”
“你最好是明白,”黑衣女子冷然道:“他们一行人两日后便会出发,你明日就走,在他们下一程的驿站等着他们。”
昭宁好似没有在听,她在躺椅上翻了个身,整个人侧了过去,拿团扇掩住面庞,小小地打了个呵欠。
她说得敷衍:“好了好了,你们安排便是。”
说罢,昭宁阖眸。
仿佛天地真的倾倒在此刻,她也能安然睡去。
直到黑衣女子走了,昭宁才缓缓睁开眼睛。
天上不会白掉馅饼,她很清楚。
会有人生来就锦衣玉食,然而那不是她的命,她想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
正如那年,她想要得到太子殿下的眷顾,好好活下去,就要陪他演那一场兄友妹恭的戏,为他搏一个好名声。
眼下,为了在夜里想吃桂花糕也有人奉上的尊贵自由,昭宁不介意本色出演做一个坏人。
况且她本就想扒开萧晔光风霁月的外衣,去看一看他的芯子是不是和她一样都是黑的。
若是能把他逼疯,那就更好不过了。
想到这儿,昭宁恶劣地勾了勾唇角,心头升起了一些难以描述的期待。
——
景和帝定下的期限很急,萧晔没有太多时间筹措。
整饬好一行人后,再点上若干信得过的侍从,他们就这么启程去往江省。
马车憋闷,萧晔一向不爱坐,他更乐意自己骑在颠簸的马背上。
风随马动,闪烁的光影落在他的身后。
侍卫刘承与萧晔并辔而行,交代着他打探到的情况。
“……之前派去的探子,只有一波人回来了。他们说……”
萧晔听完,道:“只谈听到这些?”
刘承无奈道:“当地豪族甚多,连在任的父母官都要投其所好,与他们送上财宝,以图安稳度过任期。豪族一手遮天,比土皇帝还土皇帝,我们的人能活着回来,都已是极不容易。”
“情势复杂,不急于一时,”萧晔道:“太阳快下山了,离前面的驿站还有多远?”
刘承答道:“约莫还有三里路,殿下。”
萧晔望向山脚的天色,“赶一赶,天黑前抵达。”
刘承应是,调转马头去知会后面的人马。
萧晔夹紧马腹,牵稳了缰绳,打头阵奔了出去。
马儿肌肉贲张、鬃毛猎猎舞动,马背上的人肩背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要冲破眼前的晦暗云层。
驿站就在前方,得闻太子殿下要来,驿站的驿官早早就迎在了门口。
驿官看起来已经等了很久了,正勾着腰拍脚上的蚊子。见萧晔一行人靠近,驿官慌忙放下卷起的裤腿,讪笑着迎了上来。
萧晔翻身下马,无需他操心,自有人替他牵马,也有人替他同驿站的人交代清楚各项事宜。
萧晔不想兴师动众,早遣了人和驿站的人交代,不必因他的到来而驱散其他的旅人。
所以眼下,驿站的一楼大堂里,三三两两坐了些人。
不过,见萧晔一行人气派堂堂,背后大多还背着剑或弓,一看便不好惹,原坐着闲聊透气的羁旅客们便自觉地散去了。
人群散开,只有一个人还稳稳当当地坐在正中的长凳上,格外显眼。
萧晔不经意往这人身上扫了一眼,紧接着,便见她摘下了蒙着黑纱的斗笠。
竟是昭宁。
她笑得温良,绵里藏针地喊了他一声:“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