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歪着头,琢磨着萧晔眉宇间的那一点异样。
少时的琐事,她需要费一点力气才能清楚得想起来。
宫径尽头的匆匆一瞥,被随手抛到墙根底下的络子,抑或是后来那些……
确是打破了她心头臆想的、那宛若神衹的形象没错,可这些都是她一厢情愿,比起真正落在她身上的拳脚,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那一年,他跌落谷底,自顾不暇,哪还有维持一个无用的兄友妹恭的力气?
平心而论,昭宁知道自己恨谁也不该恨他,毕竟比他对她坏的人可多了去了,不是吗?他对她甚至称得上怜悯。可偏偏就是这一点好,让她肆无忌惮地恨上了这个人。
——恨他做好人救下了她,恨他没有冷酷到底,干脆让她活不过宫中愈发漫长的冬夜。
可他的愧疚,却是昭宁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应该讨厌她这种天生的坏坯才是啊。
昭宁直勾勾地看着萧晔眼底的潮涌,就像是顽劣的孩童抱紧好玩的玩具不放。
紧接着,一阵没来由的酥麻痒意忽然攀上了她的心尖,昭宁不经意咬住了自己的唇角,轻轻“嘶”了一声。
感受到她审判般巡视的目光,萧晔垂下眼帘,自然而然地掩去不该有的情绪,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昭宁眨了眨眼,几乎以为方才所见都是错觉。
萧晔沉声道:“孤方才所说,没有你选择的余地,昭宁。”
不许她再搅和进去,要她安分。
这人真没劲,她收回目光,撇撇嘴,抬起右手,拂着耳畔簌簌的流苏:“昭宁听凭殿下处置咯。”
又是这句。
说得乖顺,实际上眼珠子都懒得往他身上飘,天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
会与昭宁说这些,萧晔自知已是有些失控,他薄唇微抿,没有放任无用的情感继续泛滥下去。
昭宁倦了,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仿佛专程下来一趟只是为了刺他两句。
时下女子讲究一个端庄持重,裙摆要没过鞋面,钗环要不动不摇,昭宁却恰好是这些形容的反面,繁复的裙摆趟过转角,宛如一阵逶迤的红浪,翻涌在有心人的眼中。
也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裙角太累赘,还没几步,她脚下突然踩空——
萧晔自幼习武,反应快极,伸出的援手正要把住昭宁左手,却被她猛然拍掉了。
她不出意外地崴到了脚,吃痛的表情一瞬即过,旋即,便直起腰,捂着无有受伤的手肘,扭头朝萧晔弯了弯唇角。
“又让你看笑话了,”她话音轻巧,一丝委屈也无,“太子殿下。”
萧晔无言,看着昭宁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连廊的尽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左手。
那里,有一道陈年旧伤。
——
萧晔一行并没有在这座小城久留,两日后,便动身继续去往江省。
昭宁被两个侍女看得紧紧的,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她一不自在,就要给别人找不自在的老毛病又犯了。
绣月一贯伺候的都是萧晔这种温和有礼的主子,哪受得了昭宁乖张的作派。
她心下不服气,觉得这昭宁公主实在是不识好歹,分明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恩惠,否则以她的身份和所作所为,纵是杀了她也无人为她伸冤。
眼下又不是京城,无人识得她是公主。
绣月小心翼翼地去和萧晔禀报,得到的只有一句“随她”。
倒不是萧晔多宽纵昭宁,只是他手头上的事情颇多,懒得分神他顾。
回来后,见昭宁似乎在午睡,绣月便摸出去,和负责在外看守的侍女松香说嘴:“成日不是嫌弃车驾太硬坐着不舒服,便是嫌弃饭食难以入口。不知还真以为是多金贵的人了。”
昭宁摇着在这个天气里实在多余的团扇经过,淡淡道:“总是要比为奴为婢的人金贵一点的。”
听到她的声音,绣月脸白了一白,忙道:“奴婢……”
心里虽没有多尊重昭宁,但是太子殿下对她如何有目共睹,绣月到底害怕,扑通就要跪下。
昭宁懒得拦她,她闲闲道:“你主子要你盯着我,你就如此玩忽职守?”
这话才是戳中了她们的命脉,松香闻言,扑通一声,也跪得结结实实。
昭宁嗤笑道:“哎哟,我怎么你们了,跪什么?松香,你出去,继续把守着我不就行了?难不成我还会去和你们主子说,你们看我这个犯人看得不尽心?”
她眼波一转,见绣月的肩膀还在打颤,拿团扇掩了大半张脸,笑得花枝乱颤。
好久,昭宁才止住笑,认真道:“绣月,起来,陪我讲讲话。”
明知她揣着坏,试探之意都不加掩饰了,绣月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起来陪昭宁闲话。
绣月心底庆幸,她问的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最多是他们一程行了几日,从某处到某处需要多久这种话。
没多久,昭宁似乎便倦了,打着呵欠把她打发得远了一点。
昭宁单手直腮,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算着离开假萧晔、也就是刘承尚在的车队的时间,和这几日萧晔这边起行的快慢,他们大抵两三日就要碰头了。
既敢碰头一起去江省,可以坦荡地汇合,无需再演,就说明萧晔派去查案的人已然打了个出其不意,带回了好消息。
昭宁却觉得没有这么轻易。
她虽不知道萧明为何执著于拦截萧晔,但她能猜到江省一定有什么对他来说致命的东西。
萧晔这一趟来的很顺利,但,回京路远……
萧明一定还会有后手,更不会放过任何有用的棋。
——
江省府城。
田家家大业大,在京中根植多年,在这里亦有产业。
田家嫡支的二小姐田晓筠,被皇后懿旨下令禁足抄书后,便“一病不起”,被田家家主送来江省的庄子上养病。
这个病自然是有水分的。
萧晔把她私下里妄图收买东宫宫人,获取他行踪的证据送到了田尚书面前。
这个女儿的心养得如此大,田尚书自然不会再抱有推她上太子妃之位的想法。不把人得罪了都已经不错了,为缓和关系,田尚书便将田晓筠送出了京城,预备着要么在京外发嫁,要么再过几年,接回来嫁个平实些的门户。
到了庄子上的田晓筠自觉和这些田家旁支的姊妹们身份不同,成日拿鼻孔看人。旁支的小娘子们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又一日,田晓筠抓着她侍女画屏的手腕,急急地问:“你是的可是真的?太子殿下真要来江省?”
画屏点头如捣蒜,“千真万确,江省的盐税出了问题,太子殿下奉旨来查案呢,车驾这几日便要到了。”
田晓筠眼睛一亮,道:“这可真是……真是……”
画屏替主子补上了未竟之语,“可真是老天都要牵线搭桥的缘分呢!”
田晓筠捂着脸,搡了画屏一把,旋即跟花蝴蝶似的,挑衣裳去了。身为政治漩涡中田家的小姐,就跟没听见查案两个字似的,毫无敏感度,田尚书送她出京,也实在是拳拳老父之心。
她翘首盼了几日,终于等到了萧晔的到来。
清晨,光线最好的时候,府城巍峨的城墙正门大敞,一应官员、富贾,恭敬候立,等待太子殿下驾临。
萧晔没有乘马车,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形清隽,熹微的晨光更是为他的身姿增色不少。
他的视线往垂着头、神态各异的官员富贾身上一扫——
萧晔感叹,得亏这里的几方势力错综复杂,加之田家在此地多年亦薄有经营,如此这般,才让他那点盘算钻到空子、得了用场。
还让他,查到了点不得了的东西。
领头的主官看起来丝毫不像才大出血自掏腰包补了盐税的样子,他躬身,亲去给萧晔驻马。
萧晔自然不受,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了刘承。
江省富庶,却因距京甚远,本朝还没有什么皇帝太子亲自来过这里,萧晔算是头一个。
因此,街道两侧虽有官兵戒严,但看热闹是人之常情,许多百姓都逗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围观。
萧晔那行云流水般的一抛下去,不少人眼睛都看直了。
人群中的田晓筠亦然,她远远地望着萧晔,见他与官商们谈笑风生,又见他拦下试图武力驱散平民的官兵,一颗心仿佛都被他牵住了,手中的绢帕更是捏得死紧。
直到萧晔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才终于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随行车队的剩余马车继续往前,田晓筠当然没了兴趣围观,她正转身要走,忽然发现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田晓筠愕然。
昭宁公主!
她怎么会在此处,会在太子殿下的车队里?
ps:高亮一下,昭宁是真的有点疯的,不要用正常人的眼光来看她啦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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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