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烛引梦 第22章 今天，阴

无头巨人从浓密的林木中狂奔而出，粗壮巨大的手臂随意挥舞，仿佛在寻找他失去的头颅。地面震动，树木应声而倒，村民们在慌乱中四散逃命，空气中弥漫着惊恐与绝望的气息。

巨大的手掌在地上乱摸，忽然，将一个瘦小的身影掀飞在空中，伴随着飞舞的碎石，重重地砸在地上。

时起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青草。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感到一阵剧痛袭来，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

迷迷糊糊间，他看到一个红色的小小身影，像一只灵活的燕子，穿梭在巨人的攻击范围之外。那身影时而腾空，时而翻滚，像是在戏耍巨人一般。

“喂！大块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清脆的声音如同银铃般响起，带着几分怒气，几分娇蛮。

时起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个红色身影，却只依稀辨认出是一位红衣白发的少女。还没等他看仔细，那庞大的巨人竟然轰然倒地，犹如一座山峰瞬间崩塌。

少女轻盈地落到他身边，精致的小脸上沾染了些许尘土，却丝毫不损她那耀眼夺目的光彩。她蹲下身看着时起，眉头微蹙，像是在打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诶，小土豆，你死没死？”红衣少女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

时起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感觉喉咙里一阵腥甜，又是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费血！”红衣少女一把捂住他的嘴，丹药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流遍四肢百骸。时起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红衣少女说：“这丹药只能护住你心脉，但你放心吧，我这人最讲义气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不会让你就这么嗝屁的。”

时起觉得她就像是一阵风跑进空旷的林子，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等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间感觉有一人影在眼前晃动。

“你醒了！”红衣少女眉眼弯弯，露出一口小白牙，一脸得意的看着他，“等着，包治好。”

说着便在他身边蹲下，随手将草药扔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籍，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扔。

时起看着她笨拙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打鼓。他想要张嘴问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依旧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红衣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头也不抬，一边找还一边安慰他：“你就放心吧，我师父可是神医，这本书就是他给我的。”

随着地上的草越来越少，时起越看越心惊，他甚至看到仅剩的两根草中有一株正滴出黑色的汁液。而红衣少女正不以为然的将它们拿在手中对折又对折，然后在时起的震惊中捏着他的下巴，就要往他嘴里送。

时起被她粗暴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躲开。

红衣少女见他不肯吃，杏眼一瞪，眉毛都竖了起来：“喂！我说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你还嫌弃我？”

时起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张开嘴，咬住她手中的草药。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充满了整个口腔，他皱着五官艰难地将草药咽了下去，顿时感觉五脏六腑都开始翻江倒海，恨不得把之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都吐出来。

“这就对了嘛！”红衣少女见他吃了，喜笑颜开的像个邀功的孩子，眉飞色舞地说，“就你那都要碎了的身体，不喂你点草药，我怕你撑不到我带你回钟山的路上……”

“虽然丹药和草药只能暂缓你的伤，但你也不用怕，我师父比我厉害……他可是钟山的神。”

红衣少女还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起却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奇怪。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丹田处升腾而起，仿佛坠入冰窟一般，冷得他牙齿打颤，嘴唇发紫。他想要伸手提醒正低头鼓弄木板的红衣少女，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衫。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好似灵魂脱离了肉/体般，竟然在半空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也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翻着白眼，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我这是……要死了吗？”时起心中苦笑。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没有五官，脸色苍白得吓人，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怪物。他手中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链，动作僵硬地向时起走来，然后将那冰冷沉重的铁链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时起想要挣扎，但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牵着铁链，拖着他走向远处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接着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乱冒。还没等他缓过神来，一只冰冷的手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

“你阳寿已尽，念你生前没犯过什么错，收拾收拾去投胎吧。”判官面无表情，手中的判官笔悬停在生死簿上。

时起死死地盯着判官，他不甘，凭什么他一生下来就要被全村的人唾弃是脏孩子，凭什么他要被那个无头巨人打，他什么也没做过，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进入轮回？他不愿轮回，他突然很想再看一眼那抹耀眼的红。

“好你个大肚子，连我的人也敢抢！”

时起看着那个红色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然后指着判官的鼻子就骂。他不知道红衣少女到底是什么来头，但能轻松放倒那个无头巨人一定是个厉害的人，至少现在可以让判官都露出一副谄媚的笑容：“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怎么来了？您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时起看着红衣少女仰起头，摆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指着他说：“好着呢！你少废话，赶紧把他放了！”

判官为难地搓着手：“这……这不太合规矩吧？这孩子阳寿已尽……”

“什么阳寿已尽，那是误伤，他今天必须跟我走。”

“这……”判官面露难色，看了看生死簿，又看了看红衣少女，“小姑奶奶，不是我不给您面子，您看看，这阳寿真的已尽，这还在上面耽误了好几个时辰呢……”

红衣少女一把夺过生死簿，瞪着眼睛说道：“阳寿尽了就尽了。”说着就将那页撕掉了，拍拍手道，“这下就不尽了。”

生死簿上寥寥数笔，便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彼时时起年少，尚不明白何为“不尽”，只知道自己不必入轮回。待他飘至殿门，即将离去之时，才恍然醒悟，于是转身对着那红衣少女郑重喊道：“我等你。”

“等”究竟是怎么等，时起不知道，他只会一天又一天的往返在那个林子与村子之间。

第一年，她是不是迷路了。

第二年，她是不是没听见。

第三年，她是不是忘记了。

第四年，她还会来吗？

第五年，她没来。

第六年，她没来。

第七年，她没来。

第八年，她没来。

第九年，她没来。

第十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她。

已成少年的时起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有愤怒，有委屈，可他又想就此留住她，跟在她身边，哪怕远远的看着她，哪怕他再次受伤，也好过彻底失去……

可为什么，当他再次醒来时，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在地府。地府阴冷，其实最适合他，毕竟他是一个无记录的孤魂，只是他心中仍有一丝执念。

执念这种东西说来也怪，它能让人走火入魔，亦能让人迷途知返，时起回到村子，才明白长老对长生不死的追寻和自己的“等”毫无二致，皆是偏执疯狂，不可理喻。

长老看着被捉住的时起笑了：“我就知道你和那些孩子不一样，那条黑蛇虽然有点灵力，但都不及你。”

浓烈的火焰中，时起也笑了，笑的癫狂，他缓缓抬起手，束缚着他的绳索仿佛有了生命，如毒蛇般松动、扭转，最终将他缠绕在身躯中。树影婆娑，那些惨遭杀害的孩子们的魂灵，一个接一个地从神树中飘出，嬉闹在时起身边。

“想要吗？”孩子们空灵的声音回荡在火光冲天的祭坛，时起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空洞，像是失去了焦距的相机，只能记录，无法思考。

长老的笑声越来越刺耳，像是在庆祝一场盛大的胜利，他贪婪地盯着时起，仿佛看到了一件稀世珍宝：“对，就是这样，释放你内心的愤怒，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什么？”时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像是被砂砾磨砺过，他低头摸了摸一直护着他的黑蛋，泪水从眼角滑落，喃喃道，“我只要她，只要她不要丢下我……”

孩子们停止了嬉闹，茫然地飘荡在时起周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和他们一样被抛弃，被伤害的少年，会拒绝这份“礼物”。

依稀间，时起好像听到有人唤他。

“小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