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过去多久,孟原野始终能回想起那些关于审视自己人生的、个人意念改观转变的时刻。比如常明河是在她选好学校后的某天上午带她去办理了第一职业高中的入学手续,下午又把她叫到跟前说:“有天晚上你不是问我,你爸妈到底怎么死的。”
孟原野看着她没说话,常明河拿着手里的东西翻了翻,“实话说,我不知道,原野。但你大了,有些我知道的该告诉你。”
“这是什么?”孟原野看着常明河手里的东西问。
常明河伸手递给她,“你爸爸的笔记本儿,上头有些零碎的日记和账。出事儿那年我给他们整理遗物,在你爸贴身口袋里找着的。”
孟原野看见那是一个已经泛黄的封线小本。她想象不出来人要怎么死血要怎么流才能把口袋里装着的纸皮也染红。
孟原野手里捏着那个本,豆大的眼泪开始掉,最后哽咽,声音打抖问常明河,“不是意外,对吧,常明河,不是意外。”
常明河把姑娘拉过来揽着,孟原野忽然像五岁时初见她一样嚎啕大哭了一场。这次不用常明河托着抱着,她个头已经长到常明河的肩膀。
许多年来独断专行、有什么说什么的常明河第一次犹豫了,面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姑娘不知道要怎么办。
回答她:对?不是意外?可是盖棺定论那么多年,又能改变什么?能让死人复生吗?不能。那回答她:不对?就是意外?不行。她也怀疑,她早就怀疑了,是从第一天就怀疑,靠着怀疑才走到今天,靠着怀疑才让忌惮的人一直忌惮。
不说不动就是她的办法。现在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姑娘也成了伙伴。原野那么聪明,又怎么会不知道?
常明河用手拂掉孟原野脸上的泪,“不哭了原野,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可多着。以后关于你爸你妈,有什么想知道的都来问我,我知道的肯定不瞒着你。”
孟原野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笔记的内容,她几天之后才平复了第一眼见到笔记时的情绪,她知道那种复杂的冲动随时可能将自己打垮。
完全平静之后她翻开本子,上面用黑蓝两种颜色的笔记了些零碎的事。
8月28日:
“红梅烟好,3元一包。原野对烟盒感兴趣,本人不要脸,让原野点烟,结果燎了半边胡须,小白说我活该,罚三天不许抽烟。”
12月20日:
“广场上卖带画儿的卡通书,画铁人儿和公主,买了。上次看见原野画铁人儿穿裙子,她说是奥特曼公主。”
9月7日:
“情人节,现在流行送爱人巧克力。英文巧克力,10元一盒,买了,小白只吃了一颗,我和女儿吃完了。”
6月13日:
“大客户,大订单,跑路愁。”
……
看完笔记,孟原野想起一年多前去看廖星燃的妈妈王寰,回来时廖星燃说自己害怕、家里有鬼。那时孟原野并不清楚他说的“鬼”是什么,但现在她清楚一些了,那是一些冥冥中的直觉。
害人的人孟原野见过,十三岁那年她遇到的成爷就是鬼。遇上鬼的人,像她,像王寰,也像爸妈。王寰幸运一点点,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出来了,不幸运的就像爸妈这样,死无全尸。
孟原野忽然发觉其实不管怎么样她都会选读职高。多数人不追求的,不得已而为之的,她要试要验证,或许这是和恐惧面对面然后以牙还牙的最好办法。
后来某天廖星燃问起常明河在孟原野心里的份量,孟原野说:“常明河是妈妈,是姐姐,也是爸爸。最重要的是她教了我一些所谓厚黑的生存之道,那东西课本上不写,可每天都在发生。她让我成了一个不天真、不纯良、也没有犯法害人的普通人,她让我相信邪不压正。星燃,如果真的有鬼,那我就是鬼的因果报应,我捏着鬼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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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的笔记里,一个叫“赵征”的名字几次出现,但孟原野没有第一时间去问常明河。
快开学时常明河坐在院子里乘凉,问她,“笔记看过了?”
孟原野点头,“嗯。”
“看出什么没,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常明河说。
孟原野眼弯弯,“常明河,我想问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好的人?你为什么养我?真的什么都不图?还是说就像孟秋说的,养大了就把我卖给男人,拿一笔钱。”
常明河笑,“我好?你听别人说过我的好话?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什么时候卖我?”孟原野又问。
“不卖,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好不容易养这么大了,还这么好,干什么要卖。”常明河说。
孟原野说:“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好人了,除了你。”
“不相信就对了,也别相信我。我迟早有一天死了,没准儿你还要记恨我,恨我怎么不让你和廖星燃那小子来往。”常明河说。
孟原野抿抿嘴,“才不会。常明河,我以后离他远远的,都听你的。我都去职高了,他们那些才看不上我。”
常明河斜姑娘一眼,开玩笑:“哟,开窍了?早知道早点给你看清哥笔记了。我怎么也没看出别的呢。你开心就行,我的姑娘又不是为了要给他们看上,给他们看上才要倒霉。”
孟原野说:“可是我觉得他有点喜欢我,你就那么不喜欢他?”
常明河哼一声:“是,不喜欢。那小子跟他那老狐狸爸一样精得很。哪是喜欢你,就是玩儿。你想想,年轻小男生,有钱,家里成天惯着,要星星不给月亮。知道他们私底下比什么吗?他们比谁玩儿的姑娘多,在小团体里炫耀。你是啥?他炫耀的资本?这不是自甘下贱么,可别着他的道。这不是演偶像剧,你得先是你。”
孟原野想了想又问:“那我上高中了,遇到喜欢的男生能谈恋爱吗?”
常明河又说:“能,不谈怎么知道人行不行,反正只要不是廖家儿子就行。但是我跟你说过,可别动不动搞床上去了,怀孕了有你好果子吃。那鸭嘴钳这么长,从下面伸进去,撑开,受罪,弄不好这辈子都带一身病。”
孟原野被常明河吓得打了个颤,姑娘头跟拨浪鼓似的摇,“哎呀你别说了,我不谈!绝对不谈!太吓人了。”
常明河一排牙齐,咧嘴笑开,“能谈,我是说女孩子么,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你好好学,上什么高都一样,不好好学到时候就不是我卖你了,你没办法了就得随便找个男人嫁了,那苦日子在后头呢。”
“常明河,我好好学,不嫁。”孟原野说。
“行,不嫁也好。反正我这座楼以后就是你的,再养一个你也没问题。”常明河说。
孟原野又说:“那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养我。其实我对爸妈记的不是太多了,只记得你。可是我长这么大忽然发现对你知道得好少,只知道进出冬阳的人都有点怕你,他们说你是厉害女人,得罪不起。”
常明河微微笑,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七岁踩着板凳在灶台上蒸窝窝馒头,十一二岁就跑出来了,活不下去的时候是清哥白姐看我可怜叫到家里给口饭,一给就给了几年。那时候一口饭多奢侈,多少人饿得吃不上。我就记着小时候,人们没法儿做好措施,孩子一生一窝,连活命的机会都是留给小子家的多。原野,不是你爸妈我也活不到现在。他们走了,留下你这么一个宝贝姑娘,我该养你,不仅要养,还要好好地养。”
孟原野说:“那等你老了我也养你。你真厉害,我要是你就好了。”
常明河随意笑了一声,“不指望你,有这句话就够了。你是我,怎么就不是我了。我骂你你就顶我嘴,脾气不好都随我。少顶我几句我就谢天谢地了,让你养我老,没想过。”
孟原野没说话,她抬头看看月亮,昨天是中元节,今天月亮正圆。她问:“常明河,赵征是谁你知道吗?”
“笔记本儿上看到的吧。知道,这人十来二十年前就是将明地产商,做地产开发,现在可发达了。”
“你见过他?”孟原野问。
“没。”常明河答。
“他来过冬阳吗?”孟原野又问。
常明河摇头。
“有没有办法让他来?”
“怎么,你要当面质问?”
“那不能,就是好奇。”孟原野说。
常明河说:“对,不能。他来不了,但他有老婆,外头包养的小老婆更是说不出数。他还有个儿子叫赵宸柯,不学无术,大你几岁……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可以暂时不用想这些。”
“那想什么?”孟原野问。
常明河看着姑娘:“想?当然是想吃点儿什么,玩儿点儿什么,交交朋友,做做梦。”
孟原野撇嘴,“你说的是童话书里公主每天做的事儿,我做不了公主。”
常明河反问:“怎么做不了?你不是我的公主么,你不想做公主?”
孟原野答:“我不是,也不想。”
常明河什么都没说,她点点头,“行吧原野,其实我说的是快乐的办法。谁都能做,不是公主也能做。”
孟原野又想起廖星燃,于是她问:“怕鬼的人有办法快乐吗?”
只见常明河想都没想就说:“哪有鬼啊,都是人。老话讲人吓人才吓死人,真要有鬼那也是鬼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