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泽大廖星燃几岁,当时刚从警校毕业。林萍水看自家儿子从小到大所有事都是听安排,既没主意也不是爱冒头的料,就想着给他在局里找个行政岗,结果林泽破天荒地说不去。
林萍水问:“那你想干什么?”
林泽说:“想躺着,什么也不干。”
林萍水又气又烦也没辙,哪想自家儿子叛逆期来得这么晚。
他说:“那你外头找活儿去吧,看谁要你。别来跟你爹要钱就行。我可告诉你,别犯事,我不收拾烂摊子。别人犯事判五年,你犯事判五年我得想办法改十年。”
林泽笑:“行行行,收收您的职业病,知道您六亲不认了。”
林泽毕业第一件事是回来找廖星燃玩儿,带着廖星燃在整个将明四处晃悠,正儿八经的“社会闲散人员”。廖星燃那年还没上高中,林泽倒也不嫌,没代沟,甚至接送廖星燃上下学,横空出世抢了司机高德的活儿。
廖星燃是课间收到林泽短信的。
林泽:星燃,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住过的铁道前小院了?
廖星燃:有印象,不过我没怎么去过。怎么了?
林泽:那你记不记得我们隔壁那个小妹妹,你说她亲过你那个。
廖星燃:嗯,记得。怎么了?
林泽:九二年盘山道夫妇二人雪里遇难的新闻,死的就是她爸妈,孟叔叔和刘阿姨。
林泽:人呢?怎么不回信息了。
林泽:我在杨树滩,你放学让德叔带你来。
廖星燃:你在那儿干什么?我去干什么?
林泽:你不是一直想找她,我刚才在这儿看见她了,她可能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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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见过之后,廖星燃去冬阳的频率明显提高,但能如愿见到孟原野的次数屈指可数。
常明河看这帮毛头小子回回三五个成群,岁数参差不齐。一众人里也只有廖星燃雷打不动穿学生校服背黑色双肩包,气质和整个地方格格不入。
孟原野上初一。常明河见廖星燃来过几次,就问孟原野,“你是不是和廖家儿子找对象了?”
孟原野毫不知情,瞪眼说:“没有。”
“真没有?那他一趟一趟来找你做什么?眉来眼去光往后头瞅。”常明河说。
孟原野皱眉,“我怎么知道他干什么?你去问他呀,问我干嘛?没有,就是没有!”
常明河又说:“没有就行。你看那帮人的散散德行就知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离他们远点儿,听着没?”
孟原野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常明河,“常明河你有病吧?”然后走开。
常明河不说话,想起什么似的掏烟,掏半截又像入定一样僵住,最后自顾自笑两声,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原野。果然,她养大的姑娘连脾气不好也随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常明河问过她之后,孟原野就没再见廖星燃来过冬阳。
廖星燃再来是第二年,彼时王寰烧伤,人躺在重症监护还没度过危险期。廖星燃找常明河,常明河问他什么事,廖星燃说:“明河姐,我想见原野。”
常明河摇头,“不行。”
孟原野在后院坐着小板凳给肖老六打下手摘菜,抬头时透过门帘缝隙扫到廖星燃的身影。他穿着三中校服,和常明河说什么,最后转身走了。
过了会儿常明河又抱了两箱菜进来。孟原野一直盯着她看,常明河用眼角余光扫她,最后看过来,“眼神不地道,怎么了你又?”
孟原野把手里的菜扔到盆里,“廖家儿子找谁?”
常明河哼哧一声,“找谁也没找你,摘你的菜。”
孟原野重新拿起菜,在心里白常明河一眼。
第二天放学孟原野从六中走到三中,站在三中校门口抓来往的同学问:“廖星燃在哪个班?”
迎面过来的女生挽着另外一个女生,看着孟原野愣了下,“你是?啊他是我同学,在高一(1)班,今天周五他应该在值周。”
孟原野问:“去高一(1)班怎么走?”
女生说:“教学楼一楼左拐就看到了。”
孟原野说:“谢谢学姐。”
女生笑起来眼弯弯,她向孟原野挑眉,八卦心起,“不谢不谢。你是星燃外校的女朋友吗?小心了,追他的女生可多啦,他说他女朋友在六中。”
孟原野根本没听几句,潦草嗯一声就跑开了,留两个同学在后面捂嘴,“不会吧?真的假的?”
孟原野走到高一(1)班,班里有十来个收拾东西的同学,廖星燃正站在后黑板处画黑板报。孟原野站在门口叫,“廖星燃,你找我?”
廖星燃转身,愣了有十秒钟才往班门口走。他有点吃惊,“原野!你怎么找到我?!”
孟原野说:“我在学校门口问了好多同学你在哪个班,直到碰到你班同学才告诉我。你昨天是不是去找我了?”
“是,你看到我了?我说我想见你,但是你妈妈不让我找你。”廖星燃说。
孟原野下意识捏了下衣角,“嗯,所以我来找你了。我问她你是不是找我,她说你找谁都没有找我,我不信。”
廖星燃笑,又立马收了笑,“你不回家吗?她知道你找我的话不会骂你吧?”
孟原野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经常和她吵架顶嘴,她骂我我就骂回去。你找我什么事?”
廖星燃说:“你进来等。今天周五,我要值周,画完板报才走。”
孟原野问:“可以吗?都不认识,大家都在看这里,很尴尬。”
廖星燃说:“没关系,你坐我的位置就行。他们打扫完就走了,我板报也快画完了。”
孟原野答应,“好。”
孟原野走到廖星燃的位置坐下。体育委员张明昱猴里猴气凑过来,“老大,这是你传说中的六中对象?”
廖星燃说:“不是。擦你的地。”
张明昱笑嘻嘻“哦”了一声,八卦未达心理预期,没意思。
孟原野看到廖星燃桌上很多零食,都没开封。桌上的书架里塞着画卡通爱心图案的信封。
廖星燃说:“我还要半小时,你饿了就吃零食,随便拿。”
孟原野想起在校门的女生好像和她说追廖星燃的人很多,于是她又问:“不会都是喜欢你的女生送的吧?你好受欢迎。”
张明昱隔着很远和孟原野说:“那是。老大做事八面玲珑,吸粉全靠人格魅力。零食里包含的不只有女生的喜欢,还有男生的贿赂。”
孟原野被逗笑,“你是班长吗廖星燃?”
廖星燃说:“不是,什么都不是。‘老大’是他们起的外号,叫着玩的。”
张明昱又说:“学妹别听他谦虚,他是我们心里的无冕之王。选班长的时候他票数最高,结果他和老班推,说当班长又累事又多,不当。选生活委全票,他也不当,最后老班糊弄他说不用他管什么,结果就这样了。我们被高年级欺负的时候他给出头,班里同学丢东西他给找回来,时间长了我们都听他的。”
孟原野噢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她又拨了拨书架里的信封,“这是情书?”
廖星燃画黑板报,没转头,“写着玩的,你可以看。”
张明昱这回不和孟原野说话了,他吃惊望着廖星燃:“老大,你平时可最讨厌别人翻你东西了!动一下都炸毛的。”
“小明你太吵了,安静会儿。”廖星燃说。
张明昱垂直闭嘴。
孟原野收回手,“不感兴趣,情书是秘密。”
廖星燃手里画画的动作没停,“你会给我写么?”
“嗯?”孟原野没听清。廖星燃转头,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向孟原野,他意味莫名,“没听到?真没听到假没听到?”
“什么?听到什么?”孟原野问。
廖星燃没再说话,转头面对黑板,嘴边带了抹若隐若现的笑,藏起来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我会给你写。
还有半小时就要静校了,廖星燃和孟原野从班里出来。出来时廖星燃从一堆信封里抽了一封给孟原野,“你要看?”
孟原野摇头,“不看。情书是**,是隐秘又宝贵的心思。就算你不喜欢给你写情书的人,那也要替对方保守秘密。”
廖星燃点头,收起信封,“你说的对。”
出校门时孟原野又问:“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廖星燃说:“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去看看我妈妈。”
孟原野问:“你妈妈?阿姨怎么了?”
廖星燃说:“烧伤,很重。”
孟原野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皱巴巴的零钱,“那得等等我,我要回去和常明河要钱,这些不够给阿姨带礼物。”
廖星燃说:“不用,她什么都收不了,在重症区。”
孟原野眨眼想了想,抬头说:“别担心,阿姨会没事的,我陪你去。”
林泽和高德都在校门口等着。孟原野的感觉是对的,廖星燃果然受欢迎,连放学都能来两个不一样的人、开两辆不一样的车来接他。
林泽从车玻璃探头,“哇!会动的野姐。野姐,记不记得我?”
孟原野愣住,“你朋友?是不是脑子有病?”
廖星燃走过去,“林预备治安警员,您真的不找个班上?都说了不要过来了,我们要去医院,德叔在那儿等着了。”
林泽呵呵一笑,“少年,你还太嫩。再过二十年你就知道不上班是多么超前的精神状态和理念。那我走了,野姐都不认识我了,肯定也不认识你。”说完踩了一脚油门飞远了。
廖星燃回看孟原野,“别理他,他脑子确实不怎么正常。”
坐到高德车上,廖星燃和孟原野说:“这是德叔。”
孟原野朝高德笑,“德叔好,我叫孟原野。”
高德笑呵呵:“你好,认识你。”
“认识我?”孟原野反问。
高德说:“常明河的姑娘么,狠角儿。”
车开到医院高德就先走了。王寰在的重症监护室在二楼,廖星燃找医生说了什么,然后拿了面罩和防护服,穿好进探视区。
孟原野和廖星燃隔着面前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看王寰。孟原野只看见房间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机器,几乎四面环绕,有开着的也有关着的,就是不好找人在哪里。
终于看见了,看见了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孟原野没见过被火烧成那种肤色的人,分不清附着在皮肤上的是血脓还是灰烬。
廖星燃说:“还没度过危险期,随时可能恶化,随时可能死亡。”
孟原野咽了口唾沫,什么都没说。
从探视区出来,廖星燃垂头坐到过道的椅子上,孟原野挨着坐下。
廖星燃不说话。孟原野觉得气氛压抑,于是找了个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一些,她问廖星燃:“你说人最后会记得一些什么?”
廖星燃不回答。
孟原野自问自答:“我觉得人到最后记得的也不过只是一些片断。”
这些年她都在想。她其实很想问孟清和刘白:最后一个画面是什么?有没有想起她?有没有舍不得她?有没有想说的话?有没有没完成的心愿?有没有遗憾?……
孟原野也垂下头,没头没尾说了句:“没机会了。”
廖星燃始终没说话。孟原野看他的时候他忽然双手捂脸,到肩膀打颤孟原野才知道他哭了。
孟原野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她觉得廖星燃明朗漂亮,有很多人喜欢,也觉得他应该是骄傲的,无所畏惧的。孟原野一只手搭上廖星燃的肩,一点点把他往自己这边拢,然后她凑到他耳边,鬼使神差道:“廖星燃,你抱抱我。”
廖星燃侧过身抱住她,头抵在她肩上哭。温热的气息从他起伏的胸腔传来,穿过呼吸道,穿过她的衣服,最后变得滚烫无比。孟原野感觉肩上是一团汹涌的火,正猛烈地烧灼着皮肤。
“不会有事的廖星燃。你在害怕吗?以后你害怕就来找我,想哭也来找我。我不怕,也不想哭。”